喜宴終啟
“怎麼回事？都堵在門口做什麼？酒香肉香都飄到軍部去了！”
突然間，一個充滿戲謔意味卻又自然而然散發出威嚴的聲音在人群中響起。
這聲音仿佛具有一種無形的力量，使得原本喧鬧的人群瞬間安靜下來，
並自動地向兩旁散開，讓出一條通道。
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通道的盡頭，只見古之月正陪著一位身材並不高大，
但氣度沉穩、戴著金絲邊眼鏡的中年軍官緩緩走來。
這位軍官便是軍部的關副官，他顯然已經等待多時，
有些不耐煩地出來查看情況。在他的身後，緊跟著幾個軍部的參謀。
關副官一出現，他那高挺的鼻梁就微微翕動了一下，似乎是在嗅著空氣中彌漫的濃郁肉香。
他的臉上雖然掛著溫和的笑意，但那銳利的目光卻如同鷹隼一般，
迅速而精準地掃過現場的每一個細節
驚魂未定的白家父女、滿臉怒意尚未消退的徐天亮、正揉著胳膊的孫二狗，
以及散落在地上的那些零星雜物。
牛新河見狀，連忙快步上前，用簡潔明了的語言低聲向關副官匯報了事情的經過。
他的敘述非常客觀冷靜，沒有絲毫個人情緒的摻雜，
重點突出了錢少尉的無端刁難、企圖扣押酒菜、拔槍威脅等行為，以及自己最終的處置結果。
關副官臉上的笑意逐漸收斂，原本嘴角的笑容如同被一陣風吹走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那副金絲眼鏡後的眼楮，此刻也不再像之前那樣溫和，
而是變得深邃而凝重，仿佛隱藏著無盡的思緒和考量。
他靜靜地听完匯報後，並沒有立刻發表意見，而是緩緩地踱步到驢車前。
驢車上擺放著幾大食盒，蓋子掀開一角，從中冒出的熱氣裹挾著誘人的香氣，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然而，關副官的注意力並沒有被這些美食所吸引，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了那些冒著熱氣的佳肴上，
然後又移到了白秀秀那張略顯蒼白的面龐上。
白秀秀的臉上還殘留著未干的淚痕，那淚痕在她白皙的臉頰上劃出一道道淡淡的痕跡，
仿佛訴說著她剛剛所經歷的委屈和痛苦。
而在她身旁，白老板的身影顯得有些佝僂，
他的臉上透露出驚惶和不安，似乎對眼前的狀況感到十分無助。
關副官凝視著這一切，空氣中原本誘人的香氣，
此刻卻仿佛也被染上了一絲沉重的味道，讓人感到有些壓抑。
“錢少尉人呢？”
關副官終于開口，他的聲音平靜得如同深潭中的靜水，沒有絲毫波瀾，
但卻讓人無法忽視其中的分量。
“報告關副官，”
許保國見狀，趕忙上前一步，用標準的上海口音回答道，
同時還帶著軍人特有的利落，
“按牛長官的命令，錢少尉已經被帶去禁閉室了。”
“禁閉室？”
關副官輕聲重復了一遍這個詞，然後若有所思地輕輕推了推自己的金絲眼鏡。
他的嘴角似乎微微勾起了一抹極淡的、意味深長的弧度，
但這絲笑容卻轉瞬即逝，讓人難以捕捉其確切的含義。
“三天……輕了。”關副官的聲音依舊不高，但卻異常清晰地傳入了在場每個人的耳朵里。
這句話雖然簡短，卻仿佛蘊含著某種深意，讓人不禁去揣測他的真正想法。
說完，關副官慢慢地轉過身來，
他的目光如同一道冷冽的寒芒，掃過在場的所有哨兵和軍官。
盡管他的聲音並不大，但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壓力，使得在場的所有人都不禁為之一震
“守個大門，就學會吃拿卡要了？
把國內那套烏煙瘴氣的壞習氣，帶到駐印軍來了？
誰給他的膽子？！”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凜冽的寒意，
讓在場所有穿軍裝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
“孫副軍長三令五申，駐印軍是新軍！
是打回老家去的鐵軍！
不是藏污納垢的後方衙門！”
關副官的目光如同實質，刺向警衛連的方向，
“告訴你們連長，人，在禁閉室好好反省！
檢查，要深刻！
至于後續…”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有些飄忽，卻更讓人心底發寒，
“我會親自向孫副軍長匯報。看看他老人家，
是否覺得錢少尉適合留在藍姆迦效力…
或者，讓他坐下一班駝峰航線的‘鐵鳥’，
回去好好‘休息休息’？”
“駝峰航線”這四個字一出口，就像一道閃電劃破夜空，
讓在場所有知情的老兵們都不禁渾身一顫，下意識地倒抽了一口冷氣！
那條連接印度和昆明的空中生命線，對于他們來說，不僅僅是一條簡單的航線，
更是一段充滿著血與淚、生與死的傳奇。
這條航線，被稱為“死亡航線”絕非浪得虛名！
惡劣的天氣、日軍的攔截、機械故障……無數的危險和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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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得每一次飛行都像是一場與死神的賭博。
在這條航線上，折戟沉沙的飛機不計其數，
多少英勇的飛行員就這樣永遠地消失在了茫茫雲海之中。
而現在，竟然有人說要坐下一班“鐵鳥”回國？
這哪里是什麼“休息”，簡直就是被發配到鬼門關啊！
然而，關副官卻沒有再多說一個字。
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微微抬起手，
輕輕地撢了撢軍裝袖口上那並不存在的灰塵，
仿佛剛才談論的只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小事。
然後，他緩緩地轉過身，面向白老板和白秀秀，
臉上重新浮現出那溫和的笑意，聲音也變得柔和了許多
“白老板，受驚了。
快把席面送進去吧，別讓喜酒涼了，也別讓新娘子等急了。”
接著，他的目光又轉向了徐天亮，眼神中帶著一絲長輩般的揶揄
“徐排長，還不快請我們進去？
我這肚子里的酒蟲，可都被你這酒香給勾出來了呢！”
偵察連那間原本用作倉庫的房間，如今已被改造成了一間熱鬧非凡的餐廳。
此時此刻，這里充滿了喧囂、暖意和濃郁的香氣，讓人仿佛置身于一個歡樂的宴會現場。
昏黃的汽燈下，那巨大的“春”字顯得格外醒目，
仿佛也被這熱鬧的氛圍所感染，染上了一層油光水滑的喜慶色彩。
幾張長條桌被拼湊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寬闊的大席面。
然而，這席面上並沒有常見的杯盤狼藉，取而代之的是琳瑯滿目的美食。
盆盆碗碗堆疊如山，幾乎完全掩蓋了桌面原本的顏色，讓人不禁感嘆這豐盛的盛宴。
在這眾多美食中，最引人注目的當屬那一大盆油光紅亮、顫巍巍的紅燒肉。
它散發著致命的誘惑力，深濃的醬汁緊緊包裹著肥瘦相間的肉塊，熱氣騰騰，
濃郁的肉香與八角桂皮的馥郁香氣交織在一起，
霸道地統治著整個餐廳的空氣，
讓人聞之垂涎欲滴。
在紅燒肉的旁邊，擺放著一整只油光 亮、表皮酥脆的烤雞。
這只烤雞的肚子里塞滿了香菇和糯米，香氣撲鼻，讓人食欲大增。
此外，還有一大盤晶瑩剔透、堆成小山的白切雞，
旁邊配著姜蔥油碟，清鮮誘人，為這頓盛宴增添了一抹清新的味道。
除此之外，還有滿滿一大盆的筍干燒肉，筍干被燒得軟爛，吸飽了肉汁，
呈現出一種油潤的光澤，看上去就讓人食欲大增；
還有那道醬爆豬肝，濃油赤醬，鑊氣十足，香氣撲鼻，讓人垂涎欲滴；
再看那道清蒸魚，雖然印度河魚的土腥味較重，
但老周的手藝確實精湛，
他巧妙地運用了重姜重酒來壓制魚的腥味，
使得這道菜變得鮮香四溢，魚眼爆出，仿佛在向人們訴說著它的鮮美；
最後是那盤碧綠的炒時蔬，作為點綴，
為這一桌豐盛的菜肴增添了一抹清新的色彩。
更值得一提的是，在角落里擺放著幾大壇剛剛拍開泥封的土燒酒，
濃烈辛辣的酒香與菜肴的香氣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股令人迷醉的、屬于人間煙火的熱浪。
這股熱浪彌漫在空氣中，讓人陶醉其中，無法自拔。
士兵們早已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他們圍坐在桌邊，
眼楮放光，喉結不停地滾動，手中的碗筷也被敲得叮當直響，
似乎都在迫不及待地等待著主家下達開飯的命令。
徐天亮滿臉紅光，他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劉海棠，生怕她有一絲一毫的閃失。
劉海棠的臉上泛著羞澀的紅暈，
她的手輕輕地撫摸著微微隆起的小腹，
眼神溫柔如水，仿佛在與腹中的寶寶交流著什麼。
“諸位！諸位！”
徐天亮端起一個粗瓷大碗，里面是清澈見底卻辛辣嗆人的土燒酒，
金陵腔調帶著抑制不住的激動和豪氣，
“今兒是我徐天亮的大喜日子！
承蒙各位長官、各位兄弟賞臉！
廢話不多說！
吃好！
喝好！
不醉不歸！
干！”
“干——！！！”
巨大的聲浪幾乎掀翻了屋頂！
幾十只粗瓷碗、搪瓷缸、甚至軍用水壺，叮叮當當地撞在一起，酒液四濺！
辛辣的液體滾入喉嚨，點燃了胃，也點燃了氣氛！
“吃啊！”
“動筷子！別愣著！”
“大虎！給老子留塊肉！”
餐廳里突然就像被點燃了一般，瞬間變成了一片歡樂的海洋，
而這海洋的中心，便是那盆顫巍巍的紅燒肉！
只見趙大虎眼疾手快，如餓虎撲食一般，
手中的筷子如雨點般迅速落下，直直地朝著那盆紅燒肉飛去。
只听“啪嗒”一聲，趙大虎的筷子精準地夾住了一塊足有小孩拳頭大的五花肉，
這塊肉肥瘦相間，上面還掛滿了濃稠的醬汁，仿佛在向人們訴說著它的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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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大虎看也不看，直接將這塊肉塞進了嘴里。
瞬間，他的腮幫子像吹氣球一樣鼓了起來，
油亮的醬汁順著嘴角往下流淌，仿佛是在向人們展示他對這道美食的喜愛。
趙大虎滿足地眯起了眼楮，嘴里還含糊不清地吼著
“香！真他娘的香！白老板的手藝真是絕了！”
一旁的趙二虎見狀，也不甘示弱，
他的目光緊緊地鎖定在了那只烤得金黃酥脆的烤雞上，
尤其是那只烤雞的大腿，更是讓他垂涎欲滴。
只見趙二虎迅速伸出筷子，準確無誤地夾住了烤雞的大腿，然後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
“ 嚓”一聲，烤雞的外皮被趙二虎咬破，里面鮮嫩多汁的雞肉立刻展現在他的眼前。
趙二虎一邊嚼著雞肉，一邊發出滿足的贊嘆
“嗯，這烤雞的味道真是太正宗了！
白老板，你這手藝真是沒得說！”
而孫二狗和鄭三炮則對那盤醬爆豬肝情有獨鐘。
他們的筷子像閃電一樣在盤子里翻飛，
每一次夾起的豬肝都被他們迅速送進嘴里，
吃得滿嘴流油。
孫二狗嘴里塞得滿滿的，還不忘對鄭三炮喊道
“二狗！慢點！小心噎著！”
鄭三炮則不以為意，嘴里嚼著豬肝，含糊不清地回應道
“你管老子！這肝兒嫩！下酒絕了！”
炊事員老周系著圍裙，端著一大盆剛出鍋、熱氣騰騰的湯從廚房出來，
濃郁的酸辣香氣瞬間彌漫開來，他操著濃重的四川腔吼道
“酸辣湯來咯！
醒酒開胃！
哪個龜兒子要？”
“我！我！”
“這邊！老周！”
阿花坐在劉海棠旁邊，細心地幫她夾著清淡的菜，一邊嘰嘰喳喳地說著話。
劉海棠小口吃著，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紅暈，
偶爾看向被一群兄弟圍著灌酒的徐天亮，眼神溫柔似水。
古之月、關副官、牛新河、許保國坐在主桌。
關副官顯然很享受這熱鬧的氣氛，金絲眼鏡上蒙了一層薄薄的水汽，
他夾起一塊白切雞，蘸了姜蔥油，吃得斯文卻滿意，不時和旁邊的牛新河低聲交談兩句。
牛新河依舊沒什麼表情，小口抿著酒，鷹隼般的目光偶爾掃過喧鬧的人群，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放松。許保國則和古之月踫杯，兩人話都不多，只是默默地喝酒。
就在這時，孫二狗猛地跳上了一條長凳，
手里高高舉起一個用軍綠色雨布臨時縫制的大口袋，
袋子沉甸甸的，隨著他的動作發出嘩啦嘩啦、清脆悅耳的撞擊聲！
那聲音像有魔力，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兄弟們！
靜一靜！靜一靜！”
孫二狗扯著河南腔，臉上是興奮的紅光，
“喜酒有了！
喜肉有了！
還差啥？！”
“喜糖——！”
眾人異口同聲，吼聲震天！
無數道目光瞬間聚焦在他手里那個鼓鼓囊囊的袋子上，眼神里充滿了期待。
“對嘍！”
孫二狗得意地晃了晃袋子，嘩啦聲更響了，
“瞅瞅！這是啥！
美國水果糖！
咱全連兄弟，勒緊褲腰帶，一顆一顆省下來的！”
他猛地解開袋口的繩子，雙手抓住袋子底部，用力一抖！
嘩啦啦啦啦——！！！
仿佛一道五彩繽紛、甜香四溢的瀑布傾瀉而下！
紅的、黃的、綠的、紫的…花花綠綠、裹著閃亮錫紙的水果硬糖，
如同決堤的彩色潮水，瞬間淹沒了桌上一塊清理出來的空地！
堆成了一座閃閃發光、散發著誘人甜香的小山！
在昏黃的汽燈光下，折射出夢幻般的光澤！那濃郁的、屬于水果硬糖特有的甜香，
霸道地混入酒肉香氣中，形成一種奇異的、令人心醉的混合味道。
“哇——！！”
餐廳里爆發出前所未有的、震撼的歡呼！
士兵們眼楮都直了！
他們見過炮彈堆成山，見過糧食堆成山，
可這五彩繽紛、甜香撲鼻的糖果山，卻是破天荒頭一遭！
“排長！嫂子！發糖咯！”
“我的！我的！”
“別搶！都有份！”
徐天亮看著那座璀璨的糖果山，又看看身邊妻子溫柔的笑臉，
再看看周圍一張張洋溢著粗獷喜悅的臉龐，眼圈瞬間就紅了。
他端起酒碗，聲音帶著哽咽，卻無比洪亮
“兄弟們！啥也不說了！
都在酒里！我徐天亮，謝謝大家！干！”
“干——！！！”
歡呼聲、踫杯聲、笑罵聲、咀嚼聲、糖果錫紙的嘩啦聲…
匯成一股巨大、溫暖、帶著酒氣和甜香的聲浪，徹底沖散了基地門口的陰霾和冰冷。
在這遠離故土的異域軍營，在這戰火紛飛的年代，這座簡陋的倉庫里，
此刻正上演著一場屬于凡人的、帶著煙火氣的狂歡。
古之月坐在角落，默默地端起酒杯，辛辣的液體滾過喉嚨，帶來一絲灼熱的暖意。
他看著眼前這喧鬧而真實的景象，
看著徐天亮和劉海棠依偎的身影，
看著那座閃閃發光的糖果山，
冰冷堅硬的眼底深處，似乎也有一絲極其微弱的暖流，悄然滑過。
他仰起頭，將碗中殘酒一飲而盡。
喉結滾動，咽下的，
是酒，也是這片短暫卻真實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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