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爾曼!謝爾曼!
    日子在藍姆迦的旱季里,仿佛被熾熱的陽光曬得失去了生機,
    如同被曬蔫了的葉子一般,緩慢而又粘稠地卷曲著。
    訓練場上,原本棕紅色的土地在太陽的炙烤下變得蒼白,
    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水分和活力。
    一腳踩下去,滾燙的塵土瞬間淹沒腳踝,讓人感覺仿佛置身于一個熾熱的沙漠之中。
    吉普車引擎的尖嘯聲和輪胎與地面劇烈摩擦產生的噪音,
    成為了這片干涸土地上的新主旋律。
    徐天亮坐在駕駛座上,他的心情就如同這旱季的天氣一樣,熾熱而又壓抑。
    他似乎將對坦克的所有渴望和憋屈,
    都一股腦地發泄到了那輛破舊不堪的威利斯吉普車上。
    他開車的風格異常狂野,或者更確切地說,
    他是在竭盡全力地想要讓這輛吉普車表現得像一輛真正的坦克。
    每次掛擋時,他的手臂都會掄得渾圓,
    仿佛在拉動那沉重無比的炮閂一般,同時嘴里還咬著牙關,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當車輛需要轉彎時,他更是毫不留情地猛打方向盤,
    車身傾斜得幾乎要翻倒在地。
    車輪在松軟的紅土上瘋狂地刨動著,掀起一陣陣漫天的煙塵,
    仿佛是在這片荒蕪的土地上掀起了一場小型的沙塵暴。
    而當遇到路上的小土坎時,徐天亮絕不會選擇繞行,
    相反,他會毫不猶豫地猛踩油門,
    讓吉普車如同一頭發怒的野獸一般咆哮著沖上去,
    底盤“ 當”一聲狠狠砸在土坎上,震得整個車身都在呻吟,
    坐在副駕駛的古之月感覺自己五髒六腑都要被顛出來了。
    “徐天亮!你他娘的當這是坦克呢?!”
    古之月終于忍無可忍,他的聲音在顛簸中變得異常高亢,
    帶著濃濃的甦北腔調,甚至都有些破音了。
    他一只手死死地抓住車頂的扶手,仿佛那是他生命的最後一根稻草,
    另一只手則緊緊捂著自己的胃部,那里正被顛得翻江倒海,讓他痛苦不堪。
    “油門……油門輕點!
    方向盤……回輪!回輪!要翻了!”
    古之月的聲音中充滿了恐懼和焦慮,
    他的身體隨著車輛的劇烈顛簸而上下搖晃,
    感覺自己隨時都可能被甩出車外。
    然而,徐天亮卻完全沒有理會古之月的呼喊,
    他的脖子梗得像根木頭,臉上的汗水和紅土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道道髒兮兮的泥道子。
    他的眼楮死死地盯著前方被熱浪扭曲的道路,嘴里還在兀自念叨著︰
    “老子這是在……是在練習履帶適應性!
    懂不懂?
    將來開謝爾曼,過溝過坎,就得這麼穩!”
    說著,他猛地一打方向,吉普車像喝醉了酒的醉漢一樣,
    搖搖晃晃地避開了一個半埋在地里充當路障的報廢輪胎。
    車輪從輪胎的邊緣碾過,車身劇烈地彈跳了一下,
    古之月被顛得差點咬到舌頭,胃里更是一陣翻涌,差點把隔夜飯都吐出來。
    “穩你個頭!”
    古之月終于爆發了,他對著徐天亮怒吼道,
    “再這麼開,沒等見著謝爾曼,老子先交代在你手里了!
    停車!老子要下去!”
    徐天亮充耳不聞,反而一腳油門踩得更深。
    吉普車像匹脫韁的野馬,卷著滾滾紅煙,沖出了訓練場邊緣,
    朝著營區的主干道駛去。他這輛掛著“駕駛學校04”牌子的破吉普,
    如今在營區也算是個“名人”了,所過之處,行人紛紛側目避讓,
    留下陣陣笑罵和揚起的漫天紅塵。
    就在這時!
    突然間,一陣完全不同的、如同滾雷碾過大地一般的轟鳴聲,
    由遠及近,從營區的深處傳來!
    這聲音猶如雷霆萬鈞,沉重而渾厚,
    仿佛是無數頭巨獸在甦醒、在咆哮,
    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力量感,瞬間蓋過了吉普車引擎的尖嘯!
    徐天亮心中一驚,他本能地猛地一腳踩下剎車!
    吉普車的輪胎在硬化的土路上發出刺耳的尖叫,
    仿佛要被撕裂一般,拖出了長長的黑色印記,堪堪停住。
    巨大的慣性讓車上的兩人都狠狠地撞在了擋風玻璃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古之月被撞得有些發懵,他捂著撞疼的額頭,
    驚疑不定地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嘴里喃喃道︰
    “這是什麼聲音?”
    然而,徐天亮卻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他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樣,整個人僵在駕駛座上,一動不動。
    他的耳朵卻極其輕微地快速翕動著,仿佛在捕捉空氣中那獨特的、震撼人心的聲波。
    幾秒鐘後,他眼中爆發出一種近乎癲狂的光芒!
    那光芒比旱季的太陽還要灼熱!
    “履帶!
    是重型履帶的聲音!”
    徐天亮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激動而變得尖銳起來,甚至有些破音,
    仿佛他的聲帶都要被這突如其來的驚喜給撕裂了一般。
    他的身體因為興奮而微微顫抖著,就像風中的樹葉一樣,似乎隨時都可能被這股強烈的情緒吹倒。
    “不是斯圖亞特!斯圖亞特沒這麼沉!沒這麼響!”
    他的聲音在顫抖中愈發高亢,像是要沖破雲霄,
    “是大家伙!是大家伙來了!謝爾曼!肯定是謝爾曼!”
    徐天亮再也無法抑制內心的激動,他像一只被驚擾的兔子一樣,
    猛地推開吉普車的車門,然後一個箭步沖了出去。
    他的動作快如閃電,甚至連滾帶爬地沖到了路邊一個稍高的土坎上。
    站在土坎上,徐天亮完全不顧及那刺眼的陽光和滾滾熱浪所造成的視線扭曲,
    他手搭涼棚,瞪大了眼楮,死死地盯著營區深處那條通往新劃撥坦克營區的主干道盡頭。
    就在這時,古之月也急忙跳下了車,
    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到了徐天亮的身邊。
    他順著徐天亮的目光望去,只見遠處的主干道上,煙塵滾滾,
    仿佛一條黃色的巨龍騰空而起。
    在那濃密的煙塵中,隱約可以看到一個個極其龐大、極其魁梧的鋼鐵身影,
    正排著長龍,緩緩地向他們駛來。
    它們的身形輪廓,遠比曾經見過的斯圖亞特要龐大、敦實得多!
    引擎的轟鳴如同遠古巨獸的喘息,沉重得讓腳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震顫!
    近了!更近了!
    當第一輛鋼鐵巨獸沖破煙塵,清晰地出現在視野中時,古之月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深橄欖綠的涂裝,仿佛是被烈日炙烤過一般,
    在強烈的陽光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冷硬幽光。
    這龐大的車體,宛如一座移動的鋼鐵堡壘,
    散發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壓迫感,讓人不禁心生敬畏!
    那低矮但異常寬闊的炮塔,猶如巨獸的頭顱,給人一種威嚴而凶猛的感覺。
    而那門又粗又長的炮管,更是遠遠超出了斯圖亞特的 37 毫米炮,
    它斜指天空,黑洞洞的炮口仿佛是地獄之門,散發著死亡的氣息,令人不寒而栗!
    仔細觀察炮塔的側面,還能隱約看到醒目的白色五角星標志,
    這無疑是它所屬國家的象征,同時也透露出一種強大的自信和霸氣。
    再看車體前部,是一塊巨大的、傾斜的裝甲板,
    上面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鉚釘和焊接的痕跡,
    這些痕跡不僅沒有破壞它的整體美感,
    反而更增添了幾分粗獷和堅固的感覺。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那寬大的履帶。
    每一條履帶板都如同巨大的巴掌,沉重地碾壓著地面,
    發出震耳欲聾的“嘎啦嘎啦”的金屬摩擦聲和“轟隆隆”的引擎咆哮聲!
    這聲音猶如雷霆萬鈞,響徹雲霄,仿佛整個大地都在為之顫抖!
    履帶卷起的煙塵,如同為它披上了一件土黃色的斗篷,
    使它看起來更加神秘而威嚴,宛如從地獄中駛出的惡魔,令人望而生畏!
    濃烈到刺鼻的柴油廢氣,混合著新鋼鐵、新油漆和高溫機油的味道,
    形成一股霸道無比的氣息,如同實質的浪潮般撲面而來,
    瞬間蓋過了吉普車殘留的汽油味和紅土的粉塵氣!
    “乖乖隆地咚……”
    徐天亮瞪大眼楮,滿臉驚愕,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
    口水像決堤的洪水一般,順著嘴角嘩嘩地流淌下來,
    在滾燙的紅土地上形成了一灘亮晶晶的水漬。
    那灘水漬仿佛被紅土地貪婪地吞噬著,眨眼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了一個小小的深色印記。
    他的眼楮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樣,死死地盯著那輛緩緩駛近的鋼鐵巨獸,完全忽略了周圍的一切。
    那巨獸的外殼在陽光下閃耀著冰冷的金屬光澤,
    仿佛是從未來穿越而來的外星生物,散發著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壓迫感。
    徐天亮的眼神中交織著極度的震撼、無與倫比的渴望和一種近乎頂禮膜拜的狂熱!
    他喃喃自語,聲音如同夢囈一般飄忽不定︰
    <4……謝爾曼……
    這才是……這才是真正的鐵王八啊……”
    就在這時,一輛指揮車模樣的吉普車從坦克隊列旁疾馳而過,
    然後穩穩地停在了路邊。
    車門“砰”的一聲被打開,一個熟悉的身影如箭一般從車上跳了下來。
    他身著一身嶄新的坦克兵夾克,肩章上那閃亮的少校領章在陽光下格外引人注目。
    雖然胡子刮得干干淨淨,但古之月還是一眼認了出來——張愛軍!
    “張…張愛軍?!”
    古之月失聲叫道。
    徐天亮猛地從對謝爾曼的痴迷中驚醒,順著古之月的手指看去。
    當看清張愛軍肩上的少校星徽和他指揮若定的樣子時,
    徐天亮的眼珠子再一次瞪圓了!
    他用力揉了揉眼楮,仿佛不敢相信。
    “少…少校?!連長?!”
    徐天亮的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和狂喜而劈了叉,
    “他…他當謝爾曼連長了?!
    關副官說的…是真的?!
    因禍得福?!
    真他娘的因禍得福了!”
    巨大的喜悅如同電流瞬間擊穿全身,徐天亮激動得渾身發抖,
    不久前被孫副軍長訓斥的憋屈、開吉普車模擬坦克的滑稽,瞬間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他猛地一拍大腿,發出“啪”的一聲脆響,
    臉上綻放出前所未有的、近乎猥瑣的燦爛笑容,唾沫星子又開始飛濺︰
    “老古!看見沒?!看見沒?!
    老天爺開眼啊!張愛軍!謝爾曼連長!
    哈哈!咱們的坦克!
    有門了!絕對有門了!”
    他興奮地原地轉了個圈,差點踩到古之月的腳,
    “走走走!快!
    開上咱們的吉普!
    找他去!這回…嘿嘿…開真家伙的機會來了!”
    古之月看著遠處煙塵中張愛軍意氣風發的側影,
    又看看身邊激動得手舞足蹈、口水橫流的徐天亮,心里也是波瀾起伏。
    謝爾曼那龐大的身軀帶來的震撼還未平息,
    張愛軍戲劇性的“因禍得福”更添了幾分世事難料的感慨。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軍裝上衣口袋——那里硬邦邦的,是他的軍官證。
    他又瞥了一眼徐天亮那敞著懷、顯然沒帶證件的軍裝。
    “等等!”
    古之月一把拉住就要往吉普車上躥的徐天亮,聲音帶著甦北人特有的謹慎,
    “急什麼!忘了上次禁閉室的教訓了?”
    他指了指徐天亮空蕩蕩的胸口,
    “證件!證件帶了嗎?!
    還有…”
    他目光掃過那排散發著恐怖威勢的謝爾曼坦克,
    以及周圍明顯增多的、荷槍實彈的警戒哨兵,
    “…這次去的是新坦克連駐地,規矩肯定更嚴!
    空著手去,再被哨兵攔下來,
    你難道還想再扇人耳光、再踹人褲襠?!”
    徐天亮像被兜頭潑了盆冷水,高漲的熱情瞬間卡殼。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空蕩蕩的胸口,又摸了摸褲兜當然也是空的),臉上的興奮僵住了。
    上次禁閉室里那惡臭、那屈辱、還有那鑽心的被槍托搗的)肚子疼,瞬間清晰地涌上心頭。
    “呃…”徐天亮尷尬地撓了撓後腦勺,那上面全是汗水和塵土混合成的泥垢,
    “這個…嘿嘿…還真忘了…”
    他眼珠子一轉,立刻換上討好的笑容,一把攬住古之月的肩膀,
    “老古!還是你心細!
    快!把你證件先借我頂頂?
    咱們兄弟倆,還分什麼你我!”
    “滾蛋!”
    古之月沒好氣地甩開他的手,臉上卻帶著一絲如釋重負的笑意,
    “想都別想!回營房!
    拿你自己的證件去!
    順便…把臉也洗洗!
    瞧你這副尊容,跟泥猴兒似的,別嚇著人家謝爾曼連的哨兵!”
    他指了指徐天亮臉上那一道道汗水泥印子。
    “要得要得!”徐天亮這次答應得極其爽快,仿佛只要拿到證件,坦克就唾手可得。
    他戀戀不舍地又看了一眼遠處那排如同鋼鐵山脈般的謝爾曼坦克,
    還有坦克群中那個意氣風發的少校身影,用力咽了口唾沫,仿佛已經嘗到了駕駛它的滋味。
    “走!老古!開車!回營房!”
    徐天亮跳上吉普車,這次動作卻麻利了許多,
    不再像開坦克,倒像個急著去娶媳婦的新郎官。
    他發動引擎,破吉普發出一陣咳嗽般的轟鳴。
    古之月搖搖頭,也趕緊上了副駕駛,緊緊抓住扶手。
    威利斯吉普卷起一溜煙塵,調轉車頭,朝著營房方向疾馳而去。
    車尾噴出的黑煙,在謝爾曼坦克那沉重履帶揚起的、遮天蔽日的黃色煙塵中,
    顯得如此渺小,卻又帶著一種奔向新希望的急不可耐。
    徐天亮一邊開車,一邊忍不住哼起了荒腔走板的小調,
    眼楮亮得嚇人,仿佛那冰冷的鋼鐵巨獸和滾燙的駕駛桿,已經近在咫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