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授勛
渝城的初冬晨霧,
像一口沒攪開的面糊,
黏糊糊地糊在軍校的圍牆上,
仿佛要將這冰冷的建築也一並吞沒。
古之月的布鞋底,
輕輕地碾過青石板,
發出輕微的摩擦聲。
然而,當他的鞋跟磕在磚縫里的彈殼上時,
那清脆的聲響卻在這寂靜的早晨顯得格外突兀。
古之月押著牛新河的後頸,
那家伙脖子上的鐵鏈子隨著他的步伐,
叮鈴 啷地響個不停。
這聲音驚擾了牆根下打盹的麻雀,
它們撲騰著翅膀,驚慌失措地飛走了。
“龜孫兒,走快點兒!”
牛新河不耐煩地嘟囔著,
他的河南話里透露出一絲委屈,
“恁們軍校的饅頭比俺老家的驢糞蛋還硬。”
說著,他還狠狠地踢開了腳邊半塊發霉的饅頭,
仿佛那是他所有不滿的發泄口。
徐天亮走在最前頭,
他的金陵腔中夾雜著笑聲︰
“硬?能填飽肚子就不錯嘍,
你當是在鬼子那兒吃壽司呢?”
他的話語中似乎夾雜著些許戲謔和調侃,
但同時也流露出對生活的一種深深的無奈。
他緩緩地轉過頭,
目光落在牛新河被五花大綁的手上,
那雙手此刻顯得如此無助和脆弱。
軍帽的帽檐壓得很低,
仿佛是為了遮擋住他臉上的某種情緒,
然而在那片陰影之中,
卻可以隱約看見他眉骨上那道剛剛結痂的傷痕,
這道傷痕或許是他經歷過的某場戰斗的印記。
“等會兒見著張教育長,
你可要把你知道的關于山田那鬼子窩點的所有事情,
都一五一十地抖落出來啊,”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淡淡的嘲諷,
“說不定老子還能保你吃上一頓紅燒肉呢。”
此時的軍校操場早已被人群擠得水泄不通,
人們或站或坐,喧鬧聲此起彼伏。
而在操場的中央,
一座木頭搭建的台子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台子上方懸掛著一條橫幅,
上面用蒼勁有力的大字寫著“痛殲倭寇 勛耀山城”。
然而,由于清晨的霧氣彌漫,
這條橫幅看起來有些發皺,
仿佛它也在這朦朧的氛圍中顯得有些疲憊不堪。
張教育長站在台子的邊緣,
他身材魁梧,猶如一座山岳般矗立著,
聲音洪亮如洪鐘,在空氣中激蕩開來。
他正用一口濃重的合肥話,
對著台下密密麻麻的人群訓話。
“都給老子把腰桿挺直嘍!”
張教育長的話語中透露出一種威嚴,
仿佛能穿透每個人的身體,
“咱軍校可是出了兩位了不起的狠角色啊——
古之月和徐天亮!”
他的聲音在人群中引起一陣騷動,
人們交頭接耳,紛紛議論著這兩個名字。
“他們帶著僅僅二十號人,
就像摸魚一樣,
神不知鬼不覺地摸到了山田特工隊的老窩!”
張教育長繼續說道,
他的聲音中充滿了贊賞和欽佩,
“不僅如此,
還一舉端掉了八挺歪把子機槍!
這可真是大快人心啊!”
他手中的搪瓷缸猛地往桌上一磕,
濺出幾滴涼茶,
仿佛是為了強調他的話語。
古之月和徐天亮站在人群的前方,
他們的身影在人群中顯得有些矮小。
古之月穿著一雙破舊的布鞋,
鞋底在台板上搓出刺啦聲,
他有些緊張地跟著徐天亮往台上蹭。
徐天亮則顯得比較鎮定,
他的步伐穩健,肘尖頂了頂古之月的腰眼,
用金陵話壓低聲音說道︰
“你說那山田,會不會跟咱玩陰的?
上次咱端了他電台,
他怕是連腸子都悔青了。”
古之月聞了聞台邊柱子上的桐油味,
那股味道有些刺鼻,
混著遠處伙房飄來的焦饅頭香,
讓他的肚子不禁咕嚕咕嚕叫了起來。
“悔個球啊!”
古之月滿不在乎地嘟囔著,
同時伸手摸了摸腰後那把磨得發亮的駁殼槍,
仿佛那是他最親密的伙伴一般。
他的甦北口音里夾雜著些許沙礫,
讓人听起來有些粗獷和豪放。
“那小鬼子可精得很呢,
就跟猴子似的!
上次要不是牛新河那家伙貪杯,
咱還真抓不到他的尾巴呢!”
古之月憤憤不平地抱怨道,
他的眼角余光還不忘掃過台下,
正好瞥見牛新河正被兩個衛兵押在角落里,
那家伙的脖子伸得老長,
像只長頸鹿一樣拼命往台上瞅,
嘴角還掛著一串亮晶晶的涎水,
看上去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古之月心里暗暗罵了一句,
然後轉頭對身邊的人說︰
“等會兒領完獎,大家都得留點心,
四周都給我盯緊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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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田家的那些刺客,
最擅長躲在陰溝里放冷槍了,
咱可不能讓他們得逞!”
就在這時,張教育長捧著用紅綢子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獎狀走了過來。
他那肥嘟嘟的手像熊掌一樣,
“啪”的一聲拍在了古之月的肩膀上,
差點沒把古之月給拍得一個踉蹌。
“娘希匹的,你小子別整天耷拉個臉!
這獎狀可是老子我親自跑到重慶行營去要來的,
比你婆娘的裹腳布還要金貴呢!”
張教育長扯著大嗓門喊道,
臉上的肥肉都跟著一顫一顫的。
說罷,他瀟灑地轉身,
對著台下的眾人用力一揮手臂,
仿佛在向大家展示他的自信與驕傲。
眾人的目光隨著他的動作一同轉向後方,
只見兩個身著整齊軍裝的勤務兵,
腳步匆匆地抬著一個木盤快步走了上來。
木盤上擺放著兩朵用紅紙糊成的大花,
那花朵雖然略顯粗糙,
但顏色卻異常鮮艷,紅得有些刺眼,
仿佛要將人的眼楮灼傷一般。
張教育長滿臉笑容,
得意洋洋地催促道︰
“來,快把這花戴上!
讓下面的弟兄們都好好瞧瞧,
咱軍校的漢子是怎麼把小鬼子的腦袋當成冬瓜一樣砍下來的!”
他的聲音在空氣中回蕩,
充滿了豪邁與霸氣。
徐天亮面帶微笑,用一口標準的金陵話回應道︰
“教育長,咱不要獎狀,
只要兩箱手榴彈就行。”
他的語氣輕松而幽默,
引得台下的眾人一陣哄笑。
然而,張教育長卻並未被徐天亮的話逗樂,
他啐了一口,笑罵道︰
“想得美!
這獎狀可是對你的表彰,
拿回去貼在床頭上,
比手榴彈下飯多了!”
他的話語中透露出對徐天亮的欣賞與喜愛,
同時也展現出他的豪爽與風趣。
台下的笑聲愈發響亮,
如同一陣歡快的波濤,
在人群中此起彼伏。
然而,在這喧鬧的氛圍中,
有一個人卻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古之月的目光並沒有被台上的熱鬧所吸引,
而是緊緊地盯著操場西南角的鐘樓。
那鐘樓在霧氣的籠罩下若隱若現,
宛如一根斷了尖的鉛筆,
孤獨地矗立在那里。
樓頂的銅鐘在風中微微搖晃,
似乎想要發出聲響,
卻始終未能如願,
只能在寂靜中默默等待。
他忽然聞到一絲若有若無的硝煙味,
不是伙房的柴火煙,
是槍管發燙時特有的金屬焦味。
耳邊的笑聲突然變得遙遠,
像隔了層毛玻璃。
古之月的眼皮猛地跳了跳,
余光里,鐘樓第三層的破窗台上,
有個黑點晃了晃——
是瞄準鏡的反光!
“臥倒!”
古之月吼出聲的同時,
身體已經撲向張教育長。
他听見子彈劃破空氣的尖嘯,
比心跳還快半拍。
張教育長的肥臉在眼前放大,
搪瓷缸“當啷”摔在台板上,
涼茶潑濕了古之月的布鞋。
後背撞上張教育長的肚皮時,
他感覺左胸像被人拿燒紅的烙鐵燙了一下,
火辣辣的痛順著肋骨往胳膊里鑽。
“班頭!”
徐天亮的喊聲帶著裂音。
古之月摔在台板上,
鼻子里全是血腥味,混著台板的霉味。
他看見張教育長趴在自己身上,
肥碩的耳垂正在滴血——
子彈擦著張教育長的耳尖,
鑽進了古之月的左肩。
血珠子滴在獎狀上,
把“英勇無畏”四個字染成暗紅。
第二聲槍響幾乎是貼著頭皮來的。
徐天亮撲過來時,
古之月看見他腹部的軍裝突然綻開個口子,
像朵黑紅色的花。
金陵話變成了氣音︰
“教育長……躲好……”
徐天亮的身體重重壓在古之月腿上,
溫熱的血順著褲管往下淌,
滴在台板的裂縫里。
牛新河在台下罵開了︰
“恁娘咧!
敢打俺們長官!”
他掙脫衛兵的手,鐵鏈子嘩啦作響。
看守他的衛兵正要掏槍,
牛新河已經撲向最近的警衛,
腦袋撞在那家伙肚子上。
衛兵悶哼一聲倒地,
捷克式機槍甩在地上。
牛新河踩著鐵鏈子撿起槍,
河南話帶著狠勁︰
“龜孫兒!老子崩了你!”
鐘樓方向又傳來槍響,
子彈擦著牛新河的發梢過去,
在他耳邊刮出一道血痕。
他趴在地上,抱著機槍往鐘樓掃射。
槍管發燙,彈殼崩在他手背上,燙得他直咧嘴。
“狗日的!躲在樓上算啥本事!”
他打空了一個彈匣,
抬頭看見鐘樓頂層的瓦片在子彈里飛濺,
露出半截黑洞洞的槍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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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彈匣的當口,
牛新河听見身後傳來腳步聲。
回頭看見倆衛兵舉著槍跑過來,
他吼道︰
“看啥看!
把老子鐵鏈子弄開!”
衛兵手忙腳亂地開鎖,
牛新河甩著自由的胳膊,抱著機槍往鐘樓沖。
霧氣里全是硝煙味,
他听見自己的心跳聲在耳朵里轟鳴,像擂鼓。
狙擊手顯然沒想到有人敢沖過來,
第三槍打偏了,
擦著牛新河的肩膀過去。
牛新河罵著髒話,
把機槍架在操場的雙杠上,
準星對準鐘樓破窗。
“龜孫兒,讓你嘗嘗老子的捷克式!”
他扣動扳機,
子彈像潑水似的潑進窗口,
木屑和碎磚往下掉。
突然,破窗里傳來一聲慘叫,
一個黑影晃了晃,從鐘樓頂栽下來,
砸在操場的沙坑里,濺起老高的灰。
古之月趴在台上,
听見槍聲停了,才敢抬頭。
他看見牛新河叉著腰站在雙杠旁,
機槍還掛在脖子上,河南話帶著得意︰
“恁看看!叫你狗日的狙!”
台下的弟兄們這會兒才反應過來,
有人開始喊“抓刺客”,
有人往鐘樓跑。
古之月覺得眼皮發沉,左肩上的血還在流,
把軍裝泡得黏糊糊的。
他扭頭看見徐天亮躺在旁邊,
金陵話弱得像蚊子︰
“班頭,咱這算不算……立了新功?”
“算個屁。”
古之月想笑,卻扯動了傷口,
“先保住命再說……”
他听見張教育長在旁邊罵人,
合肥話帶著顫音︰
“快叫救護車!
把這倆小子給老子救活!
要是有個三長兩短,
老子把山田的祖墳都刨了!”
軍校門口的救護車鳴笛聲響起來時,
晨霧剛散了一半。
古之月被抬上擔架,
看見天空泛著青灰色,像塊沒洗干淨的繃帶。
徐天亮的擔架就在旁邊,
兩人的手都垂在擔架外,
指尖幾乎踫著。
牛新河跟著救護車跑,
河南話里帶著哭腔︰
“恁倆可不能死啊!
死了誰給俺申請紅燒肉啊!”
陸軍醫院的走廊飄著濃得化不開的來甦水味。
張教育長在手術室門口來回踱步,
布鞋底子把地磚踩得咯吱響。
他手里還攥著那半張染血的獎狀,
合肥話罵罵咧咧︰
“娘希匹,這倆小子命硬著呢!
當年在淞滬戰場,
古之月腦袋挨了一悶棍,
照樣爬起來殺鬼子……
徐天亮那小子更狠,
肚子上中過刺刀,還能追著鬼子跑三里地……”
手術室的燈亮著,
紅光映在張教育長的臉上。
他忽然听見身後傳來腳步聲,
回頭看見牛新河正攥著頂破帽子,
站在走廊盡頭。
河南話帶著怯︰
“教育長,俺……俺能去看看他們不?”
張教育長瞪了他一眼︰
“看啥看!
滾去把你知道的山田窩點全畫出來!
老子要端了他的老巢!”
與此同時,渝城城郊的一處地窖里,
山田次郎正對著地圖抽煙。
探子跪在地上,聲音發顫︰
“報告中佐,刺殺張的行動失敗……
但古之月和徐天亮均中彈,生死不明。”
山田的手指在地圖上渝城軍校的位置敲了敲,
嘴角勾起冷笑︰
“八嘎!張的命大,
但古、徐二人必須確認死亡。”
他轉頭盯著牆角的電台,
“給我接東京特高課,
就說渝城潛伏組需要增援……
這次,我要親眼看著他們的尸體進焚尸爐。”
地窖頂上滴著水,
嗒嗒聲混著遠處救護車的尾音。
山田掐滅煙頭,火星在黑暗里明滅︰
“古之月,徐天亮……
你們逃得過初一,逃得過十五嗎?”
手術室的門“ 嗒”一聲開了。
張教育長猛地轉身,
看見主刀醫生摘下口罩,臉上全是汗︰
“張長官,古學員的子彈取出來了,
沒傷到心髒,但失血過多……
徐天亮的情況更危險,
子彈打碎了脾髒,現在還在輸血……”
合肥話突然啞了嗓子︰
“不管花多少錢,不管用什麼藥,
給老子把人救活!”
張教育長盯著手術室里的燈光,
突然想起三年前,也是在這樣的深夜,
他帶著古之月和徐天亮在金陵城外突圍,
子彈從他們頭頂掠過,像下暴雨。
那時候,這倆小子也是這麼渾身是血,卻咬著牙說
“教育長,咱們能沖出去”……
走廊盡頭,牛新河蹲在牆根,
用指甲在水泥地上劃拉著。
他劃了個歪歪扭扭的日本旗,
又劃了把機槍,
最後在旁邊畫了倆歪腦袋,
分別寫上古之月和徐天亮的名字。
河南話自言自語︰
“恁倆可不能死啊……
死了誰陪俺打鬼子啊……”
朝天門碼頭三號貨棧,
山田次郎的軍刀劈開昏暗的光線。
跪著的探子喉結滾動︰
"醫院三層都有警衛,不過...
今早運出兩具蓋白布的。"
刀鋒貼著脖頸劃出血線,
山田的聲音像毒蛇吐信︰
"我要看見他們的墓碑上,刻著他們名字。"
暗格里電台突然滋滋作響,
譯電員聲音發顫︰
"巫山...青石峽...支那軍布防圖..."
山田猛地掀翻茶案,青瓷碎片濺在探子臉上︰
"八嘎!那兩個人必須死!"
貨箱縫隙透進的夕照里,
他的影子拖得老長,
江面汽笛聲像極了金陵城破那日的警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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