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宅烽煙
徐公館的琉璃盞映著水晶吊燈的光,
把徐大少爺油光水滑的鬢角照得像個戲台丑角。
“你瞧瞧你現在的德行!”
徐大少爺的皮鞋碾過碎玻璃,
西裝袖口沾著夜上海的脂粉氣,
“穿身破軍裝回來,還帶個鄉下野丫頭——
她怕不是你在戰壕里撿的叫花子?”
劉海棠縮在廊柱後,粗布衫洗得發白,辮梢滴著水,
不知是剛才勸架還是被潑了酒。
他捏著雪茄的手指戳向劉海棠︰
"二弟真是出息了!
前線撿個村姑當寶貝,連帶些丘八..."
"丘八"二字還沒落地,徐天亮的拳頭已經砸在他鼻梁上。
血點子濺上甦繡屏風,
那上面織的秦淮煙雨頓時開了紅梅。
古之月剛抓住徐天亮手腕,徐大少爺瓖著金牙的嘴又漏風︰
"瞧瞧!丘八幫丘八!"
劉海棠突然抓起果盤里的凍梨,
湘潭話脆得像刀劈毛竹︰
"大少爺吃梨!"
凍梨擦著貂皮領子飛過,在哥特式壁爐上炸成冰渣。
管家撲上去攔時,徐天亮已經抄起景泰藍花瓶︰
"老子今天給你開個倭寇瓢!"
徐天亮的金陵話像塊淬了火的烙鐵︰
“你倒好,天天在舞廳摟著白俄妞兒,
知道弟兄們在前線拿什麼打仗嗎?
拿漢陽造槍管捅鬼子,
槍管打紅了就用刺刀,刺刀斷了用牙咬!”
他腰間別著的那柄雕花匕首晃了晃,
是去年從廬山鬼子少佐身上繳的,
此刻刀柄上的血槽映著廊燈,像條未愈的傷口。
徐大少爺突然笑了,笑得肩膀直顫︰
“打仗?你當自己是關雲長?
不過是爹手底下的一條狗——還有你那朋友,
甦北來的窮酸秀才,扛槍能扛得過三八大蓋?”
這話剛落,古之月就看見徐天亮的拳頭砸在哥哥鼻梁上,
血珠飛濺在米色牆紙上,像朵開敗的朱砂梅。
管家老陳的驚叫混著劉海棠的抽氣,
古之月慌忙推門進去,帆布包甩在地上,
霉豆腐的酸味漫出來,蓋過了空氣里的血腥。
“別打了!”
老陳撲上去抱住徐天亮的腰,
卻被甩得撞在博古架上,青瓷花瓶骨碌碌滾下來,
好在古之月眼疾手快接住了。
徐大少爺癱在沙發上,指縫間的血滴在沙發巾上,
繡著的並蒂蓮被染成了紅睡蓮。
徐天亮胸脯劇烈起伏,
盯著哥哥的眼神像柄上了膛的中正步槍,
直到古之月在他耳邊喊︰
“天亮,次長回來了!”
雕花大門“吱呀”推開的聲響帶著股寒氣。
徐次長穿著筆挺的黃呢軍服,
文明杖尖敲著地面,皮鞋跟碾碎了門口的碎玻璃。
古之月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硝煙味,
混著渝城特有的硫磺氣息——
那是上個月校場口大轟炸後,他在廢墟里扒拉傷員時沾的。
“成何體統!”
文明杖砸在玄關香案上,震得呂洞賓瓷像打了個趔趄,
“明禮是長子,你敢動手?”
徐天亮梗著脖子不說話,指節上的血珠滴在磨花地磚上,
砸出暗紅的點。
古之月看見劉海棠悄悄往前挪了半步,
辮梢的水滴在地板上,匯成個小小的水窪。
文明杖劃破空氣的聲音像根繃緊的弦。
紫檀木文明杖砸在地磚上的脆響,
驚得滿屋僕役齊刷刷跪下。
徐次長的浙江官話帶著雪茄的焦苦︰
"反了天了!"
文明杖雨點般落在徐天亮背上,
軍裝裂口處翻出草鞋嶺的舊傷疤。
古之月閃身去擋,杖頭擦著他耳廓劃過,帶起道血線︰
"徐公!令郎在前線..."
"就是你們這些丘八帶壞他!"
徐次長第二杖掄圓了劈下,
突然被撲上來的劉海棠撞歪了方向。
這湘妹子死死護住徐天亮,後頸被杖風掃出條青痕︰
"要打先打死我!我爹和我的命是徐長官救的!"
滿室死寂中,壁爐里的木炭" 啪"爆響。
古之月抹著耳血冷笑︰
"好個忠孝傳家的徐次長!
令郎在草鞋嶺挨炮轟時,
您這文明杖在敲軍需處的章吧?"
劉海棠尖叫著撲過來,整個人趴在徐天亮背上,
辮子垂下來掃過他滲血的衣領︰
“要打就打我!
他去年在長沙替我擋了兵痞的毆打,
傷口還沒長好呢!”
徐次長的文明杖懸在半空。
古之月看見老人眼底閃過一絲震動,
接著是復雜的光,像在看某個熟悉又陌生的影子。
劉海棠的粗布衫上有淡淡的草藥味,
混著徐天亮身上的血腥氣,在水晶燈下織成張密不透風的網。
自鳴鐘突然敲響,八聲,驚得窗外的麻雀撲稜稜亂飛。
“你……就是古之月?”
徐次長突然開口,目光落在古之月攥著文明杖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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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有道三指長的疤痕,是去年在宜昌搬彈藥箱時被鐵絲劃的,
“天亮說,你在萬家嶺背著重機槍跑了二十里山路,
槍管都燒紅了,還把鬼子的指揮所端了?”
古之月慌忙松手,立正時軍裝領口蹭到剛才勸架時撞破的傷口,
火辣辣地疼︰
“次長言重了,弟兄們都在拼命……”
他話沒說完,徐明禮在沙發上咳嗽起來,
手帕捂著臉,聲音里帶著哭腔︰
“爹,你看他把我打成什麼樣……”
徐次長轉身時,皮鞋跟碾碎了塊玻璃碴,發出細碎的響︰
“你還有臉說?
上個月在財政部宴會上,
你把美國記者的懷表順走當戰利品,當老子不知道?”
徐明禮猛地抬頭,指縫間的血往下淌,
滴在西裝馬甲上,像朵開敗的紅玫瑰。
老陳悄悄遞來條毛巾,被徐次長瞪了一眼,又縮了回去。
“海棠姑娘,”
徐次長突然看向劉海棠,語氣緩和了些,
“去讓廚房煮碗姜湯,給天亮暖暖身子。”
劉海棠愣了愣,這才發現自己的布鞋踩在碎玻璃上,
趕忙低頭應了聲,小跑著往廚房去,
辮子在身後甩出個利落的弧度。
古之月看見她經過徐明禮身邊時,
下意識地躲了躲,像只受過傷的雀兒。
“之月小兄弟,”
徐次長指了指客廳西側的真皮沙發,
“坐吧。
咱們爺兒幾個,得好好嘮嘮。”
古之月剛坐下,就聞到沙發皮面上淡淡的雪茄味,
跟軍校校長辦公室的味道很像,
只是更濃些,混著剛才的血腥氣,讓人有些發暈。
徐天亮靠著牆慢慢滑坐在地上,
沖古之月扯了扯嘴角,眼神里有解脫也有疲憊。
古之月注意到他腳踝處的繃帶滲著血,想起三天前在合川碼頭,
這小子為了護著個迷路的小難民,
被鬼子的流彈擦破了皮,卻硬說“比蚊子叮還輕”。
“明禮,”
徐次長盯著大兒子,聲音像塊凍硬的鐵,
“你可知,去年南昌戰役,
他帶著弟兄們守了三天三夜,
全連就剩他一個,斷了兩條腿,
還爬著去炸鬼子的坦克。”
徐明禮的手猛地抖了下,手帕上的血漬暈開,像團被揉爛的霞帔。
古之月看見徐天亮低頭盯著自己的靴子,
靴底還沾著綦江的紅泥,
突然想起王二柱臨終前的話︰
“幫我把這枚勛章帶給家里……
就說老子沒給家里丟臉。”
當時徐天亮紅著眼眶把勛章塞進劉海棠手里,說︰
“嫂子,以後跟著我們,沒人敢欺負你。”
“爹,”
徐天亮突然開口,聲音啞得像塊砂紙,
“我帶海棠回來,
一是怕她在長沙被鬼子糟蹋,
二是……”
他抬頭望著水晶燈,燈光在瞳孔里碎成點點金箔,
“海棠她爹咽氣前,抓著我的手說,
要是他死了,讓我替他看一眼老家的油菜花。”
徐次長的文明杖輕輕敲了敲地面,
起身走到落地窗前,望著遠處山城的燈火,
像撒了把碎金子在墨色里︰
“明禮,你去把臉上的血洗了,
換身干淨衣裳。
今晚我設宴,替你給之月兄弟賠個不是。”
徐明禮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在父親的目光里低下了頭,
踉蹌著往樓上走,皮鞋跟在樓梯上敲出慌亂的節奏。
晚宴的銀燭台照著八仙桌,
血燕羹的熱氣糊住了徐次長的金絲眼鏡。
他舉著高腳杯的手微微發抖︰
"古小兄弟見笑,犬子..."
古之月慌忙起身,酒盞差點潑出來︰
“次長折煞我了!
天亮也救過我的命,在 藻 ,
鬼子的刺刀就差半寸到我喉嚨,
是他撲上來用匕首抹了鬼子的脖子……”
他突然想起,當時徐天亮的軍裝被血浸透,
還笑著說︰
“之月,你的甦北腔喊‘救命’跟唱小曲似的,
鬼子听了都得愣神。”
餐桌擺在上房西側的花廳,
黃花梨圓桌上擺著八道菜,
清蒸江團、樟茶鴨子、夫妻肺片,
還有盤雪白的魚丸,在青瓷盤里像堆碎玉。
古之月盯著碗里的魚翅羹,
想起上個月在合川,他和徐天亮蹲在碼頭啃霉餅子,
日軍飛機轟炸後的江水泛著腥臭,
岸邊躺著凍斃的老婦人,
懷里還抱著個缺了耳朵的布娃娃。
"您該敬這姑娘。"
古之月刀尖般的甦北話切開法式𤤾蝸牛的奶香,
"她在草鞋嶺用裹腳布給傷員止血時,
貴府廚子正往魚翅里挑花椒粒。"
劉海棠面前的描金碗空著,
管家"忘了"給她布菜。
徐天亮突然摔了刀叉,金陵話混著勃艮第紅酒香︰
"不吃了!老子聞見棺材板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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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扯開襯衫露出腰間手雷——這是朝天門轟炸夜繳的倭貨。
徐明禮換了身藏青長衫,
臉上的血痕抹了紫藥水,像道褪色的胭脂。
他端起酒杯,手還有些抖︰
“之月兄弟,方才是我言語冒犯,該罰。”
說完仰頭喝了,喉結滾動時,
能看見脖子上有道淺紅的指痕——
剛才在樓上,他對著鏡子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就為了讓眼神里多點歉意。
徐次長夾了筷子樟茶鴨子放在古之月碗里︰
“之月,听說你們軍校快開學了?”
古之月點點頭,魚翅羹的鮮在舌尖漫開,
卻帶著點揮之不去的咸,像汗水滲進嘴里的味道︰
“原定是月底歸隊,听說棗宜會戰要開打了,張教育長說……”
徐次長的文明杖"當啷"落地,浙江官話突然摻了顫音︰
"明日...明日就回軍校!張教育長說..."
他突然摸出份電報,
"棗宜會戰在即,你們這批學員另有安排。"
“棗宜會戰,”
徐次長突然放下筷子,目光落在徐天亮纏著紗布的手上,
“校長要派中央軍嫡系上前線。
本來你們這批學員是要去的,但……”
他頓了頓,望向窗外的夜色,
梅雨滴在玻璃上,劃出蜿蜒的水痕,
“天亮的傷還沒好,
我跟張教育長打過招呼,讓你們留在後方整訓。”
後花園的水池結了薄冰,徐天亮拿手雷砸著冰面︰
"畢業後,老頭子要調我們去漢中管倉庫!"
冰層下的紅鯉驚恐亂竄,
像極了草鞋嶺挨炮擊的鬼子。
古之月摩挲著耳際血痂,
忽然听見二樓飄來徐次長的電話聲︰
"...務必攔住天亮...對,用少校餃..."
劉海棠正用裹腳布給他包扎,忽然指間銀鐲叮當響——
這是徐天亮用炸毀的日軍卡車零件打的。
"明日找張教育長。"
古之月忽然冷笑,
"就說我們想去炊事班——專管往漢中運辣椒!"
徐天亮眼楮突然亮了︰
"龜兒子的!辣死那幫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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