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豐源的冬陽
谷豐源糧店的棗木招牌在臘月的風里晃悠,
漆色剝落的"豐"字底下,圍了半圈裹著棉袍的人。
古之月背著帆布行囊剛轉過街角,
就听見竹匾磕在櫃台上的脆響,
混著金陵話的吆喝︰
"捐飛機保渝城 !多捐多體面,
少捐是心意,沒錢——"
說話的凌鳳山探著半截身子,
青布棉袍領口敞著,露出里頭洗白的對襟衫,
"沒錢脫件襖子也算份熱乎氣!"
前頭擠著個穿舊校服的學生,
青石板上跺腳時能看見鞋底補丁摞補丁。
他攥著空當當的褲兜,突然把灰布棉袍往肩上一甩︰
"當票換銅板!"
棉襖領口還沾著粉筆灰,
想來是剛從學堂趕來。
賬房先生老周舉著算盤直犯難,
凌鳳山卻一拍櫃台︰
"算我谷豐源收當,按三成折價,等打完鬼子咱拿飛機票來贖!"
人群里哄笑起來,學生梗著脖子把棉袍往竹匾里一丟,
銅板落進瓦罐的聲音驚飛了檐角麻雀。
古之月正往行囊里摸軍校發的搪瓷缸,
忽听得前頭有人抽抽搭搭。
穿長衫的賬房先生彎著腰,
手里托著個豁口粗瓷碗,碗底躺著十八塊銀元,
邊角磨得發亮,最上頭還壓著八枚銅元。
"您老..."
老周聲音發顫,穿補丁摞補丁短打的老乞丐正用樹棍扒拉碗沿︰
"那年在金陵城,皇軍拿刺刀挑了我討飯的破碗,
是糧店的凌老板給我換了新的。
如今渝城要是沒了,咱上哪兒討飯去?"
銀元踫著瓷碗叮當響,
凌鳳山突然轉身從櫃台里捧出個鐵皮盒,
法幣摞得歪歪斜斜︰
"今兒個流水,683塊1毛2,全算谷豐源的!"
他把鐵盒往竹匾里一倒,紙鈔嘩啦散開來,
有張角票還沾著面粉——
想來是稱米時找零落下的。
"古兄弟!"
徐天亮的金陵話像炸雷在腦後炸開,
古之月轉身就被拍得踉蹌。
穿短呢大衣的徐天亮摟著劉海棠,
後者舉著個牛皮紙袋,里頭裝著用報紙包的芝麻糖。
"你丈人公比咱軍校打靶還準,
這錢砸下去,夠買半片機翼了!"
徐天亮擠眉弄眼,忽然瞥見古之月行囊上別著的搪瓷缸,
"乖乖,留著討飯呢?
不如捐給咱買飛機,回頭坐咱開的鐵鳥去打鬼子!"
古之月甦北話帶著笑罵︰
"你當開黃包車呢?"
他望向糧店門口,
凌鳳山正踮腳往牆上貼紅紙,
漿糊抹得領口都是。
學生們舉著粉筆在木板上寫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機",
有個小丫頭夠不著高處,
踩在糧店的米袋上,辮梢沾著白米。
當啷一聲,又有人往瓦罐里丟了枚銅板,
驚得米袋里的耗子竄出來,惹得人群笑罵連連。
暮色漫進糧店時,捐錢的人才漸漸散了。
古之月在櫃台後幫著歸置算盤,
凌鳳山擦著汗往旱煙袋里填煙絲︰
"覓詩她娘在里屋呢,織毛衣織得眼楮都花了。"
提到妻子,古之月手指頓了頓,
眼前閃過去年除夕凌覓詩在煤油燈下穿針的模樣,
毛線團滾到腳邊,她笑著用金陵話喊他撿,聲音像浸了蜜。
里屋傳來竹針相踫的沙沙聲,
岳母林淑蘭坐在藤椅上,腳邊炭盆燒得通紅。
見古之月進來,她忙放下手里的淺灰毛衣,
袖口還沾著沒拍干淨的毛線碴︰
"可算回來了,路上凍著沒?"
她往炭盆里添了塊炭,火星子蹦起來,
映得她鬢角的白發發亮。
古之月剛要開口,就見她捧起疊得整整齊齊的毛衣,
針腳細密,領口處還繡了朵極小的木棉花——
凌覓詩生前最愛繡這個。
"是照著覓詩給你織的那件打的樣。"
林淑蘭聲音輕得像棉絮,指尖撫過毛衣袖口,
"她走前說,這花色耐髒,你在軍校穿合適。"
古之月忽然听見耳旁響起細密的織毛衣聲,
仿佛凌覓詩就坐在對面,
煤油燈把她的影子投在土牆上,
毛線團偶爾滾到他腳邊,她會笑著用織針戳他膝蓋︰
"死鬼,幫我撿撿。"
那時屋里總有股淡淡的樟木香,混著毛線的羊毛味,
她織累了就靠在他肩上,哼兩句甦北小調,溫熱的呼吸拂過他耳垂。
"正月十八你生日,"
林淑蘭往他手里塞毛衣,指尖冰涼,
"你干爹早年說,過生日要吃碗紅糖水臥雞蛋。
今年...你徐兄弟說要帶著劉姑娘來,熱鬧熱鬧。"
古之月摸著毛衣上的木棉花,
繡線比記憶里的粗些,想來是岳母眼神不好了。
炭盆里的炭"啪"地炸開,火星子濺在他手背上
,他突然想起凌覓詩最後一次織毛衣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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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被針戳破,血珠滴在米白色毛線上,
她笑著說要繡朵紅梅,可終究沒繡完。
外頭傳來凌鳳山的咳嗽聲,夾雜著徐天亮的笑罵︰
"老丈人,咱明兒去碼頭扛包吧?
多賺倆錢,夠給古兄弟買架戰斗機當生日禮物!"
劉海棠的笑聲像銀鈴︰
"得了吧,你扛包能把碼頭壓塌!"
古之月望著窗外漸暗的天色,
糧店門口的瓦罐還擺在那兒,
里頭的銅板在月光下泛著微光。
遠處傳來防空警報的預演聲,低沉如悶雷,
卻掩不住屋里炭盆的暖意,
和岳母織毛衣時竹針相踫的沙沙聲。
他知道,這個冬天很冷,可有些東西,比炭盆更暖。
就像糧店門口那些捐錢的人,脫了棉衣的學生,
捐出全部積蓄的乞丐,還有把一天收入都倒出來的凌鳳山,
他們眼里的光,比冬陽更亮。而他手里的毛衣,
針腳里藏著未說完的思念,
就像凌覓詩沒繡完的紅梅,在記憶里,永遠開得鮮艷。
臘月的風又起了,吹得糧店的招牌吱呀作響。
古之月把毛衣貼在胸前,仿佛能听見妻子的心跳。
岳母又拿起了毛線針,竹針穿過毛線的聲音,
和記憶里的重疊在一起。
他知道,有些告別,是為了更好的重逢,
就像這些捐錢買飛機的人,
他們盼著有一天,鐵鳥能劃破長空,
載著他們的思念和勇氣,飛向勝利的晴空。
而此刻,在谷豐源糧店的里屋,
炭盆的火光映著三代人的身影。
凌鳳山在外頭撥弄算盤,算著今天的捐款數目;
林淑蘭低頭織毛衣,偶爾抬頭看一眼女婿,眼里滿是心疼;
古之月望著窗外,想著徐天亮說明年要帶他去看長江。
遠處的警報聲停了,換來一片寂靜,
卻有更多聲音在心里響起——
是捐錢時的喧嘩,是織毛衣的沙沙聲,
是妻子未說完的話語,是對明天的期盼。
這個冬天,很冷,卻也很暖。
因為有些東西,永遠凍不壞,也打不垮。
就像谷豐源糧店門口的瓦罐,
雖然樸素,卻裝滿了人心的熱度;
就像古之月手里的毛衣,
雖然針腳不那麼整齊,卻縫著最真摯的思念。
而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帶著希望,帶著勇氣,
帶著所有人的期盼,向前走去。
谷豐源糧店的後堂飄著新麥面的香氣,
古之月蹲在灶台前添柴火,看岳母把面團 得薄如蟬翼。
凌鳳山的算盤珠子在前堂 里啪啦響,
徐天亮的金陵話隔著門簾鑽進來︰
"老凌叔,您這賬算得比黃埔的戰術圖還細,
莫不是藏著私房錢給古兄弟娶二房?"
劉海棠的笑罵緊跟著響起︰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當心叔拿笤帚疙瘩抽你!"
林淑蘭把餃子皮碼在竹篦上,
指尖沾著的面粉落在淺灰毛衣上,像落了層細雪。
她忽然停下手里的活,望著古之月被火光映紅的側臉︰
"覓詩走前那月,天天躲在西廂房織毛衣。"
她的聲音輕得像棉線,在蒸騰的熱氣里飄散開,
"我推門進去,見她把毛線繞在脖子上比量,
說要給你織件能裹住整個人的,
省得軍校的風灌進領口。"
古之月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
那里還留著岳母新縫的補丁。
記憶突然被扯開道口子,
他看見那年秋天凌覓詩趴在炕上,毛線團滾到炕沿,
她伸手去夠時差點摔下來,甦北話里帶著笑罵︰
"古之月你個死鬼,就知道傻笑,沒見你媳婦要掉炕了?
"他慌忙去扶,觸到她凍得冰涼的手,
她卻把他的手往毛線團上按︰
"暖和吧?
我跟隔壁王嬸借的澳洲羊毛,說能抗海州的雪。"
"後來她咳得厲害,還硬撐著織領口。"
林淑蘭用袖口擦了擦眼,餃子皮在掌心揉出褶皺,
"我讓她歇著,她說你在海州受訓,
冬天潮氣重,毛衣要是織不完,你該凍出凍瘡了。"
她突然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層層打開是半塊樟木肥皂,
"這是覓詩生前攢的,說等你回來,
把舊毛衣洗干淨,過年穿新的。"
肥皂的香氣混著灶火的暖,
古之月忽然听見耳邊響起織毛衣的沙沙聲。
那時凌覓詩總把竹針含在嘴里,騰出雙手理毛線,
煤油燈的光在她睫毛上跳,織錯了就皺著鼻子扯線,
毛線纏成一團時會氣鼓鼓地捶他︰
"都怪你,整天說打鬼子,害我分神!"
可第二晚又會坐在老地方,
竹針在指間翻飛,哼著走了調的《茉莉花》。
後堂的門"吱呀"推開,徐天亮頂著一頭雪花闖進來,
大衣上沾著碼頭的井鹽味︰
"乖乖,外頭落雪粒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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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甩著濕漉漉的圍巾,
忽然看見古之月手里的樟木肥皂,
湊過去嗅了嗅︰
"喲,這味兒跟咱教導隊的生發油似的,
古兄弟你媳婦莫不是想讓你頂個毛線帽當鋼盔使?"
劉海棠跟著進來,懷里抱著個鐵皮盒子︰
"別听他胡扯,這是我托人從上海帶的毛線,"
她把盒子塞給林淑蘭,暗紅色的毛線在火光下泛著光澤,
"給大哥織條圍巾,軍校的風影,護著脖子。"
古之月剛要推辭,林淑蘭已摸著毛線笑出了聲︰
"覓詩當年就說,紅毛線配古家小子的黑棉襖最好看,偏他嫌花哨。"
雪粒子打在窗紙上沙沙響,前堂的算盤聲停了,
凌鳳山捧著個粗瓷碗進來,碗里堆著冒尖的白菜豬肉餃︰
"趁熱吃,徐小子別光耍貧嘴,
你劉妹子手都凍紅了。"
徐天亮搶過筷子就往嘴里塞,燙得直哈氣︰
"老凌叔這手藝,比咱軍校食堂的餿飯團強百倍,
等打完鬼子,咱開個餃子館,就叫"谷豐源餃子鋪"!"
眾人笑鬧間,古之月望著窗外的雪景。
糧店門口的瓦罐已被收進屋里,
卻還有零星的腳步聲在青石板上響起,
想必是晚歸的人路過時往里頭丟了銅板。
炭盆里的火快熄了,林淑蘭又往灶台里添了把柴,
火光映得她鬢角的白發發亮,卻讓手里的紅毛線愈發鮮艷。
他忽然想起凌覓詩臨終前說的話,
那時她躺在客棧的地上,手指瘦得像竹枝,
卻還指著牆角的毛線團︰
"等我好了,給咱爹織件馬褂,給咱娘織條披肩..."
話沒說完就咳咽氣了,
他握住她的手,觸到指腹上的硬繭——
那是織毛衣磨出的。
現在,岳母正用同樣的手,
拿著劉海棠帶來的紅毛線,
在竹針間穿梭,仿佛在續接女兒未完成的心願。
雪越下越大,徐天亮和劉海棠要趕回碼頭宿舍,
臨出門時徐天亮突然轉身,
從大衣里掏出個牛皮本子︰
"差點忘了,這是咱們軍校學員隊的募捐冊,"
他沖古之月眨眨眼,
"老丈人捐的683塊1毛二,我給記在頭一頁,
等飛機造出來,機身上就畫個大糧囤,寫上"谷豐源號"!"
門簾重新放下時,後堂只剩下碗筷相踫的輕響。
古之月幫岳母收拾灶台,
看見她把凌覓詩的樟木肥皂小心地收進針線盒,
和女兒用過的竹針放在一起。
毛線團在炭盆旁靜靜躺著,
紅得像團小火,在這落雪的冬夜里,暖著人心。
"大年除夕夜快到了,"
林淑蘭忽然說,指尖撫過劉海棠帶來的紅毛線,
"你媳婦當年總說,過生日要吃雙數的餃子,說這樣福氣能成雙。"
她抬頭望著古之月,眼里映著灶火的光,
"明兒咱多和點面,包兩種餡,白菜豬肉的給你,韭菜雞蛋的...給覓詩留著。"
古之月喉嚨發緊,只能點點頭。
窗外的雪粒子敲打著窗紙,卻敲不碎記憶里的溫暖。
他知道,有些離別,會在時光里釀成更濃的思念;
有些牽掛,會在毛線針的穿梭中,織成跨越生死的牽念。
就像糧店門口的捐款,就像岳母手中的毛衣,
就像徐天亮說的"谷豐源號"飛機,
這些帶著體溫的心意,終將匯聚成沖破寒冬的力量。
伴著春節的爆竹聲,
夜更深了,凌鳳山在前堂撥弄著算盤,
算著明天要去米行補貨的賬。
林淑蘭坐在藤椅上織圍巾,竹針穿過紅毛線的聲音,
和遠處隱約的江輪汽笛聲交織在一起。
古之月靠在門框上,望著岳母微微佝僂的背影,
忽然明白,所謂團圓,從來不止于相見,
那些未說完的話,未織完的毛衣,未實現的約定,
都在時光里靜靜生長,化作抵御寒冬的勇氣。
雪停了,月光透過窗紙,在毛線團上撒了層銀霜。
古之月摸了摸口袋里的樟木肥皂,香氣淡了些,卻更沉了。
他知道,這個冬天,有太多人在寒冷里傳遞溫暖,
有太多思念在離別中生長,
而這些,終將在春天到來時,綻放成最鮮艷的木棉花,
開在每一架飛向藍天的飛機上,
開在每一個盼著團圓的人心里。
正月十八晨霧未散,徐天亮踹門聲驚飛檐下冰凌︰
"古大仙!老子給你送棺材本來了!"
劉海棠抱著紅漆食盒,鬢角的海棠花凍成冰雕。
凌鳳山盯著食盒里的長命鎖直瞪眼︰
"龜兒子,這是聘禮還是壽禮?"
徐天亮突然扒開棉襖,
胸口彈孔拼成個歪扭的"壽"字︰
"戰區發的傷疤勛章,夠不夠份量?"
眾人蹲在桌下分蛋糕,徐天亮突然喊︰
"等打跑鬼子,老子要駕真飛機給古大仙賀壽!"
屋外,融化的雪水沿著焦黑的丁香枝滴落,
在彈坑里匯成小小的春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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