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的夜空顯出一線白光。
湔水東營內,廝殺卻未曾有半分停歇之意。
趙林率親衛數次沖入亂兵之中,救出被困士卒,又殺回圓陣。
一直到落單的荊州軍或被救出,或被砍殺殆盡,方才停歇。
二十親衛,死傷過半,余下三人斷臂,兩人斷腿,一人瞎了左眼,一人沒了右耳,勉強趕回圓陣。
趙林本人也已力竭,甫一回陣,便跌倒在地。
勉力爬到大帳近前,顫抖著用寶劍切下一塊不曾染血的布條,團成一團,塞進甲冑內襯,堵住幾處潺潺流血的傷口。
蜀軍勁弩確實有幾分威力,抵近攢射,竟能穿透趙林改良後的重甲。
所幸破甲箭頭並無倒刺,隨手拔了去,塞住二指深的傷口便能止住失血。
粗略處理了傷口,趙林環視圓陣,見士卒雖傷亡慘重,余者也多半帶傷,但還能堅持。
遂咬牙站起身,欲親自為重傷的親衛急救,至少能暫時保住性命。
未及走出兩步,帳簾忽掀開一角,陳安趴在地上,費力爬出大帳。
趙林見狀,急道︰“泰寧出來作甚,快回大帳去!”
陳安費力的將一竹筐自帳簾內搬出,言道︰“主公,事危矣,安寧死于陣中,不願死于榻上。”
言罷,瞥見親衛慘狀,自竹筐中取出布條,苦笑道︰“不想昔日主公傳授急救之法,今日便用得上了。”
趙林聞言,正欲再勸,又見陳安雖臉色蒼白,卻面露決然,知勸他不動。
又轉念一想,此戰怕是已無活路,便留他在陣中,一同戰死罷了。
遂不再理睬,轉頭去看傷殘親衛,慘狀不忍直視。
時有瞎眼親衛瞪著一只好眼,見趙林面露悲慟之色,輕聲笑曰︰“少將軍何故作小兒之態?
我等雖殘,有少將軍神妙醫術,想來性命無憂,只須退了蜀軍,來日我等皆在少將軍府上吃喝,不愁沒了生計。”
趙林聞言,眼眶微紅。
說話之人名叫趙辛,若論輩分,趙林須稱他一聲族叔。
此人與趙雷為叔伯兄弟,向日趙林年少時寄養劉備後宅,每逢出門,便是這二位伴隨左右護衛。
趙辛此言雖是有些混不吝,卻是看出趙林已有死志,遂隱晦勸說趙林不要放棄。
趙林豈能不知趙辛之意?
聞言更是悲上心來。
這一戰,鄉黨老兵又折了四人,殘了七個。
淚眼環視戰場,荊州軍還在死戰不退者,只余不足六百之數。
“我帶他們來這湔水...是對是錯...”
趙林一時心神恍惚,腦海中仿佛有兩個小人,一人道︰
“趙林!你率領三千勇士來此,果真是為了救劉備嗎?
你敢說不是你自恃勇力,輕敵冒進嗎!
看看這滿地的尸首!
他們戰死,都是你的錯!
都是你的錯!”
小人斥責,趙林垂首不語,卻已面露愧疚之色。
另一個小人則言道︰“趙柏軒,你為救主公而親率三千勇士來此絕地,一舉破壞蜀軍水攻之計,又在數倍于己的敵軍圍攻下堅守十一日。
對的起主公教養、提拔之恩。
你冒死突入亂軍之中,舍命救出數百袍澤,你已經做的很棒了,只是還須努力,還須奮勇,再堅持一刻,或許援軍就在路上了。
再堅持一刻,也許援軍將至......”
小人不斷重復著“再堅持一刻...”
趙林仿佛被催眠了一般,干裂的嘴唇顫抖著蠕動,呢喃道︰“再堅持一刻...”
“再堅持一刻...”
“再堅持...”
趙林忽然驚醒,猛的仰天嘶吼︰“援軍將至!諸軍再堅守一刻!”
其聲如泣如訴,仿佛沙礫摩擦一般,粗糙、沙啞。
“援軍將至!諸軍再堅守一刻!”
其聲暗啞澀滯,是趙辛瞪著一只好眼,竭力嘶吼。
“援軍將至!諸軍再堅守一刻!”
其聲悲壯決然,是率領騎兵步戰的謝旌。
“將軍有命!援軍將至!諸軍堅守一刻!”
“將軍有命!援軍將至!諸軍堅守一刻!”
......
一聲聲歇斯底里的嘶吼,一張張堅毅不屈的面容,一個個死戰不休的勇士。
“將軍有命!援軍將至!諸軍死戰!”
忽有一陣吶喊聲自大帳傳來。
旋即,無數利刃破開帳篷,鑽出數十披著殘破鎧甲的傷兵。
“遵將軍之命!死戰!死戰!”
傷兵嘶吼著“死戰”,身上纏滿繃帶,蹣跚沖到前線,與六百殘兵合在一處,竭力維持戰陣不潰。
不及趙林動容,轅門處忽然涌入一彪人馬,高舉張字大旗,為首一人身穿玄甲青袍,手持長槍,騎一匹黃鬃馬,正是大將張任。
兩軍自半夜酣戰至天明,皆死傷慘重。
趙林麾下,三千荊州軍死傷大半,連同趙林親衛及精銳騎營,此刻只有不足九百人幸存,還能站著的,只有七百余人,且人人帶傷。
蜀軍一萬一千人,戰死兩千余,重傷千余,輕傷無算。
若算上這十一日總共傷亡人數,已經死傷六七千人。
若不是親眼所見,張任絕不相信世上有人能憑借三千敗兵面對數倍之敵,死守一個小小的柵欄營寨十一日,且造成兩倍的殺傷。
眼見營中蜀軍數倍于荊州軍,卻久攻不下,張任終是忍不住親率本部精銳進了轅門。
張、趙二人隔著十余步相望,這是二人第一次見到對方面容。
趙林披頭散發,滿面血污,甲冑破敗不堪,瞧不出一絲原本俊朗的面容。
張任卻是衣甲光鮮,不染一塵。
但張任的臉上卻沒有勝利者的喜悅,只有眼底深深的忌憚和狠辣。
“趙柏軒!汝深陷死地,絕無生路,可願降?”
張任安坐馬背,朗聲問曰。
趙林拄劍而立,不發一言。
須臾,張任抬起長槍,刃指趙林,下令道︰
“殺!”
張任改主意了。
趙林有勇有謀,意志堅定,若留下此人為質,萬一劉璋與劉備和談,換了趙林回去,無異于放虎歸山,來日必是益州大敵。
不若趁此良機,殺了此人,再速速築壩截流,想來此時洪水方退數日,大路尚且泥濘難行,劉備未必能率軍北上。
如此一來,趙林身死,劉備士氣受挫,又有水攻威脅,資中安,成都安矣。
張任本部兵馬一直在營外養精蓄銳,此時參戰,以逸攻勞,又人多勢眾,荊州軍雖死命廝殺,卻仍不能擋。
眼見便要被擊潰陣型,趙林有心殺敵,卻已力竭,此時拄劍而立已是勉強,又如何能上前退敵?
就在此時,冬日初升,光照大地,有一支玄甲步卒,自光亮處沖進轅門。
為首一人,生得龍準鳳目,禹背湯肩,身長七尺五寸,面如冠玉,唇若凝脂,雙臂如猿,各持一柄長劍,使一套自創的顧應劍法,雙劍連斬數人,如劍聖臨世,無人能擋。
其左右各有一持刀大漢,一人赤面黑發,一人黃臉白發,皆雄壯威猛。
趙林見得那為首之人,雙眸陡然圓睜,不及驚呼,耳中便傳來一聲大喝。
“我乃荊州牧劉玄德是也!誰人敢傷我愛將!!不懼族滅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