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馬關的帥帳內，炭火燒得正旺，驅散了帳外風雪帶來的寒意。
牛皋一身的煞氣，幾乎要將這帳內的暖意沖散。
他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隨手將那頂沾著血污與腦漿的猛虎吞雲盔扔在地上，發出“ 當”一聲巨響。
牛皋滿面紅光，身上的血跡尚未完全干涸，整個人如同一頭剛飽飲了鮮血的猛虎，興奮地將一份戰報重重拍在郭子儀面前的桌案上。
“郭帥！痛快！真是痛快！”他的聲音洪亮如鐘，震得桌案上的茶杯都嗡嗡作響，“閻真那老兒派出的五千驍騎營，被俺們一陣沖殺，丟盔棄甲，狼狽逃竄！俺們虎豹騎，此戰只傷了三十多個皮糙肉厚的弟兄，一個死的都沒有！這簡直是奇跡！”
郭子儀正手捧一卷兵書，看得入神。
听到牛皋的吼聲，他才緩緩將目光從書卷上移開，臉上並無太多喜悅，只是平靜地點了點頭，伸手提起茶壺，為牛皋那只粗瓷大碗里斟滿了滾燙的熱茶。
牛皋看也不看，抓起大碗一飲而盡，滾燙的茶水仿佛也澆不熄他胸中的萬丈豪情。
他抹了把嘴，意猶未盡地說道︰“郭帥，明日俺再帶弟兄們去他營前挑戰，定要將那閻真老兒的龜殼給活活砸碎！”
然而，郭子儀卻緩緩搖了搖頭。
他放下兵書，那雙儒雅的眸子清澈而深邃，仿佛能洞悉一切。
“牛將軍，”他平淡地說道，“今日一戰，挫了敵軍銳氣，震懾其心膽，目的已經達到。想必自此之後，那閻真再不敢輕易出戰，只會更加龜縮固守了。”
“那怎麼行？！”牛皋一听這話，頓時急了，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來，“咱們就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當縮頭烏龜？郭帥，俺老牛可受不了這個鳥氣！大不了就強攻他娘的！”
郭子儀示意他稍安勿躁，再次為他續上一杯茶，那沉穩從容的氣度，與牛皋的火急火燎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牛將軍，稍安勿躁。”郭子儀的聲音溫和，卻異常堅定，“你要記住，這場大戰的勝負，不在胡馬關，也不在你我，而在千里之外的徐州。”
他站起身，走到那副巨大的沙盤前，修長的手指，越過了代表閻真大軍的黑色旗幟，重重地點在了沙盤東北角，一個遙遠的地名之上。
“徐州？”牛皋撓了撓頭，跟了過去，臉上滿是不解。
郭子儀一字一頓地說道︰“只要嗣業將軍的奇兵，能如我們所料，一舉拿下徐州，便等于斬斷了北玄朝廷的右臂，掐斷了他們東南的錢糧命脈。到那時，朝廷剩余的兩路討逆大軍，便都是你我砧板上的魚肉，甕中之鱉。”
“到那時，”郭子儀回過頭，看著牛皋，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你想怎麼砸他們的龜殼，就怎麼砸，郭某絕不阻攔。”
……
與此同時，數百里外的北玄西路大軍帥帳內，氣氛壓抑得仿佛要凝固。
數十名高級將領圍聚一堂，卻無人敢言，一個個噤若寒蟬，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主位之上，閻真面沉似水，那道貫穿臉頰的刀疤，在昏暗的燈火下顯得愈發猙獰。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從每一個將領的臉上緩緩刮過。
“都說說吧，”他終于開口，聲音冰冷刺骨，“驍騎營之敗，敗在何處？”
短暫的沉默後，一名驍騎營的副將，也是此戰的幸存者，帶著幾分怨氣與後怕，第一個站了出來。
“大帥！”他單膝跪地，聲音悲憤，“驍騎營本可利用機動性的優勢，敵進我退，不斷拉扯消耗敵軍重騎的體力與銳氣！可……可孫將軍他急于求成，非要與那群鐵罐頭正面硬撼，這……這無異于以卵擊石，是取死之道！此戰慘敗，主將指揮失當，當負首責！”
他這番話，既是分析，也是赤裸裸的甩鍋。
話音剛落，另一名更為細心的將領卻立刻站出來反駁，他臉色蒼白，顯然還未從白日的恐懼中完全恢復。
“趙將軍，話不能這麼說！”他顫聲道，“諸位可曾看清？那南荒軍的戰馬，無論是體型之雄壯，還是沖刺的速度，都遠勝我軍的戰馬！我們的輕騎兵，在他們面前，根本佔不到半點速度優勢！馬不如人，甲不如人，這仗，從一開始就沒法打！”
此言一出，帳內瞬間炸開了鍋。
“一派胡言！我北玄的戰馬冠絕天下，豈會不如南蠻子的劣馬？”
“正是！分明就是孫將軍指揮失誤，葬送了整支驍騎營！”
“放屁！你沒在陣前，你不知道那群怪物的恐怖！那根本不是騎兵，是穿著鐵甲的巨獸！”
帳內瞬間陷入了激烈的爭吵，一方指責指揮失當，另一方強調裝備差距，互相推諉責任，將戰敗後的丑陋與慌亂暴露無遺。
“夠了！”
閻真猛地一拍桌案，發出一聲巨響，帳內瞬間鴉雀無聲。
他疲憊地揉了揉眉心，眾將的爭吵讓他心煩意亂。他的腦中，不斷回現著白天通過千里鏡看到的那一幕——虎豹騎那摧枯拉朽的碾壓，牛皋那魔神般的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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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麾下將領的指揮能力，還是軍隊的裝備戰力，自己這邊，都已然落了下風。
良久，他才重新抬起頭，眼中已沒了往日的銳氣，只剩下深深的忌憚與疲憊。
“傳我將令，”他的聲音嘶啞而沉重，“自今日起，全軍高掛免戰牌，深溝高壘，加固營防！在陳淵和王坤兩路大軍傳來確切消息之前，任何人不得擅自出戰，違令者，殺無赦！”
他最終，還是選擇了最穩妥，也是最消極的策略。
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他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另外兩路袍澤的身上，卻不知，其中一路，早已灰飛煙滅。
眾將領命散去，人人面帶憂色，來時那股席卷天下的傲氣，已然蕩然無存。
閻真獨自一人跌坐在帥位上，看著牆上那幅巨大的地圖，目光在代表陳淵和祁振的旗幟上，久久停留，眼神復雜無比。
夜深了。
胡馬關內，牛皋終于被郭子儀徹底說服。他雖然依舊有些不甘，但看向郭子儀的眼神中，卻已多了幾分發自內心的敬佩。
他明白，自己或許是一把鋒利的戰斧，但郭帥，才是那個握著斧柄，決定何時劈斬、劈向何處的執棋之人。
帥帳內，郭子儀重新拿起了那卷兵書，帳外的風雪聲，似乎也變得柔和寧靜了許多。
他翻開嶄新的一頁，目光卻仿佛穿透了薄薄的書卷，望向了遙遠的、被夜色籠罩的北方。
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聲音，輕聲自語︰
“嗣業兄，閻真這顆最礙事的棋子，我已經幫你按住了。”
“接下來，就看你的了。”
整個南境，乃至整個北玄的命運，在此刻，都壓在了那支正借著夜色，在千里之外的土地上，沉默奔襲的孤軍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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