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搪瓷缸里續了些涼水，仰頭灌下時，喉結在松弛的皮膚下劇烈滾動。
趙書卓注意到他襯衫領口磨出的毛邊，想起沈春華說過，宋主任的愛人去年帶著孩子去了外地，家里只剩他一人。
辦公室角落的鐵皮櫃半敞著，露出里面整整齊齊的賬本，最上層壓著張泛黃的全家福。
照片里宋主任穿著筆挺的中山裝，懷里抱著扎羊角辮的小女孩，背後是公社成立那年栽下的楊樹。
如今窗外的楊樹早已亭亭如蓋，樹干上當年孩子們刻的"宋主任好"幾個字，也被歲月磨得模糊不清。
王建國抹了把額頭的汗，粗布襯衫後背洇出深色汗漬，在晨光里暈開大片痕跡。
他伸手扶穩歪斜的自行車鈴鐺，金屬涼意透過掌心傳來，這才鼓起勇氣開口︰
“宋主任，我昨天跟書卓哥商議，咱們現在有供銷社了，也有磚廠了，”
他的聲音不自覺拔高，指向窗外隱約可見的磚窯，煙囪正吐出灰白的煙柱。
“您看，磚廠燒出的紅磚堆得跟小山似的，馬上就能蓋磚房了！”
宋主任放下手中的鋼筆，鏡片後的目光透著疑惑。
辦公桌上攤開的《生產進度表》被穿堂風掀起邊角，王建國見狀，連忙伸手按住，指腹觸到紙面密密麻麻的紅圈批注。
“可咱們農場還缺件頂要緊的東西——”
他咽了咽唾沫，想起昨夜沈春華講述張老漢冒雨求醫的模樣，聲音變得沙啞。
“咱們這麼大的公社，攏共就兩個衛生所，最近的那個離咱們這兒足有五六里地！”
窗外傳來麻雀撲稜翅膀的聲響，趙書卓悄悄往王建國身邊挪了半步。
他看見宋主任摩挲著下巴的手頓了頓，露出袖口洗得發白的補丁。
“上個月劉嬸急性腸胃炎，兒子用板車拉著她走了兩個多小時，到衛生所時人都昏迷了。”
王建國的喉結上下滾動，從懷里掏出皺巴巴的筆記本，紙頁間還夾著片干枯的艾草。
“我統計過，去年光是夜里急診送醫的，就有二十多趟，好些人都是硬扛著等天亮……”
鋼筆帽被宋主任捏得咯咯作響，他望向牆上的公社地圖，目光沿著蜿蜒的土路停在標注衛生所的紅點處。
“建衛生所可不是小事。”
他摘下眼鏡擦拭鏡片，聲音里帶著遲疑。
“場地、藥品、器械，還有能坐鎮的大夫……”
“場地我們都看好了！”
王建國立刻翻開筆記本，露出手繪的簡易平面圖，鉛筆線條歪歪扭扭卻透著認真。
“把生產隊倉庫西邊的柴房收拾出來就行，糊上新窗紙，再找木匠打幾個藥櫃。”
他興奮地比劃著，不小心踫倒了桌上的墨水瓶。
“正好我這里有專業護士，在城里醫院干了五年，打針換藥、處理急癥都拿手！”
趙書卓適時補充道︰
“我們還能招幾個年輕姑娘當學徒，跟著學本事。”
他想起楊小花在火車上講述護理經歷時的眼神，又想起沈春華連夜縫補的護士圍裙。
“這樣一來，頭疼腦熱的小毛病，村民們就不用再摸黑趕路了。”
辦公室陷入短暫的寂靜，只有掛鐘滴答作響。
宋主任重新戴上眼鏡，仔細端詳著王建國的計劃書，目光掃過那些用紅筆圈出的“急需物資”清單。
窗外的陽光漸漸濃烈，照得他鬢角的白發微微發亮。終于，他重重呼出一口氣，伸手拍了拍王建國的肩膀︰
“你們年輕人，敢想敢干……”
他的聲音里帶著欣慰，又藏著幾分憂慮，
“不過這事還得開社員大會商議，再向上頭打報告審批……”
“只要您點頭，剩下的我們來辦！”
王建國的眼楮亮得驚人，襯衫紐扣被激動的情緒繃得微微發顫。
“明天我就去衛生所取經，把需要的器械清單列得明明白白！”
他轉頭望向趙書卓，兩人相視一笑，晨光透過窗欞灑在他們身上，將身後的影子拉得很長，仿佛已經看到了未來衛生所里忙碌的身影。
宋主任擱下紅墨水鋼筆的動作帶著幾分滯澀，筆尖在牛皮紙文件上洇出小小的墨團。
他摘下老花鏡，用中山裝袖口擦拭鏡片，金屬鏡框在晨光里晃出細碎的光斑。
當他站起身時，辦公椅與青磚地面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驚得窗台上打盹的麻雀撲稜稜飛散。
"衛生所？"
宋主任繞過堆滿報表的辦公桌，軍綠色解放鞋踏過地面時，揚起幾縷細微的塵土。
他伸手拍了拍王建國的肩膀，指腹隔著粗布工裝，能觸到年輕人緊繃的肌肉。
"你們二人有所不知啊，我何嘗不想在建業村建立衛生所呢？"
他的目光越過兩人，望向窗外那排歪歪扭扭的楊樹，樹影在晨霧中若隱若現，仿佛也藏著他未盡的心事。
辦公室角落的鐵皮櫃上，擺放著半瓶快見底的風油精，旁邊壓著張皺巴巴的車票——那是去年冬天，宋主任跑市里爭取醫療資源時留下的。
此刻他踱步到窗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窗框剝落的紅漆︰
"三年前，我剛當上公社主任那會兒，就把建衛生所寫進了規劃。你看，"
他突然轉身，從抽屜里翻出個泛黃的筆記本，扉頁上"衛生所籌建計劃"幾個大字已經褪色。
"當時連場地都選好了，就在村東頭的老祠堂。"
王建國盯著本子里夾著的泛黃照片，畫面里祠堂斑駁的門楣下，幾個孩子正踮腳往門縫里張望。
宋主任的聲音混著窗外拖拉機的轟鳴傳來︰
"可是太難了。"
他扯松領口的風紀扣，露出里面洗得發白的襯衫。
"就說咱們公社現有的兩個衛生所，加起來才三個大夫、五個護士。”
“上個月李大夫家里出事請假，剩下的人連軸轉了半個月，藥箱都背爛了兩個。"
牆上的老掛鐘突然發出齒輪咬合的聲響，宋主任伸手扶住歪斜的相框。
那是公社去年表彰大會的合影，前排坐著的醫護人員里，如今已有半數調去了縣城。
"我跑了七趟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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