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爬上磚廠的煙囪，將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
趙書卓彎腰撿起腳邊一塊稜角分明的青磚，在掌心反復摩挲，粗糙的磚面蹭得手掌微微發燙。
他余光瞥見王建國正仰頭灌著水壺，喉結隨著吞咽的動作上下滑動。
突然意識到，曾經那個跟著自己跑前跑後的小伙子，如今肩膀都比自己寬厚了。
"建國，"
趙書卓把青磚輕輕放回磚垛，聲音不自覺放柔。
"這眼看我都快成家了，你呢？"
他故意用袖口擦了擦額頭，避開對方的目光。
"總不能一直帶著大伙蓋房子，自己卻沒個窩吧？"
王建國的水壺蓋" 嗒"一聲扣上，金屬踫撞聲在寂靜的磚廠里格外清晰。
他盯著遠處生產隊的方向，那里的燈火在夜霧中明明滅滅。
趙書卓說這話時，他腦海里突然閃過何雨水蹲在村口教孩子們識字的模樣，她的藍頭巾被風吹起，露出耳畔一抹溫柔的笑意。
那天他去給孩子們送磚做課桌，看見她握著粉筆的手白皙縴長，和沾滿泥土的自己形成鮮明對比。
"著什麼急？"
王建國彎腰拾起半截麻繩，開始有一下沒一下地打結。
"磚廠剛走上正軌，等效益再好些，把村里的路修通了，再考慮這些。"
他嘴上這麼說，心里卻想起上周暴雨夜，何雨水冒雨送來的那碗姜湯，瓷碗邊緣還沾著她不小心滴落的水珠。
趙書卓踢開腳邊一顆石子，石子骨碌碌滾進磚縫里。
他當然知道王建國在回避什麼。
自從二人來到北大荒，雖然以表兄妹相乘，但是何雨水與王建國踫面時總是刻意錯開視線，卻又會在對方轉身時偷偷張望。
上次修水渠，王建國特意繞遠路給她送勞保手套；而何雨水批改作業到深夜，窗台上總會莫名出現幾個烤紅薯。
"別總拿工作當借口。"
趙書卓伸手拍了拍王建國的後背，力道不輕不重。
"你看咱們村，哪家不是新房蓋起來，媳婦就跟著進門？"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王建國泛紅的耳尖。
"听說雨水妹子最近在籌備夜校，缺不少桌椅板凳......"
王建國的手指猛地收緊，麻繩"啪"地繃斷。他彎腰撿繩子的瞬間，藏起了嘴角的笑意。
趙書卓這哪是在說桌椅，分明是在給他遞台階。
夜風卷起磚廠揚起的細塵，遠處傳來生產隊飼養員喚牛的聲音，悠長而溫暖。
或許真如趙書卓說的，是時候為自己的心事，也壘一堵遮風擋雨的牆了。
磚廠的探照燈在夜色中劃出兩道交錯的光柱，王建國斜倚在剛出窯的青磚堆旁，隨手扯下脖頸間的汗巾擦了把臉。
趙書卓瞥見他工裝口袋里露出半截鋼筆，藍墨水洇濕了布料，忽然想起上個月在公社開會，王建國總是低頭在筆記本上寫寫畫畫，也不知記的是磚廠數據，還是別的什麼。
"我？我可沒有考慮過終身大事。"
王建國突然咧嘴笑了，露出兩排被磚灰染得發灰的牙齒。他抄起腳邊的竹制量尺，在空中比劃著。
"你看看這磚廠，從地基到出窯，哪樣不得盯著？我啊，就想趁著年輕多闖闖，不想被婚姻所捆縛，我勢必要做個風流少年。"
這話驚得趙書卓手里的搪瓷缸差點掉在地上，茶水潑出來，在青磚上洇出深色的痕跡。
暮色里，遠處傳來收工社員的談笑聲。
趙書卓慌忙左右掃視，見幾個女工正推著裝滿工具的獨輪車往村口走，老窯工們圍在值班室前分煙，這才稍稍松了口氣。
他一把拽住王建國的胳膊，將人拉到磚垛陰影里，壓低聲音道︰
"建國，你瘋了？這話要傳出去......"
他的目光掃過王建國後頸被曬脫的皮，想起去年鄰村的會計，就因為和女知青多說了幾句話，被批斗得丟了工作。
王建國卻滿不在乎地甩開他的手，從褲兜里摸出半截煙點上。
火光映亮他稜角分明的側臉，煙灰隨著動作簌簌落在衣襟上。
"書卓哥，我也就是跟你說說。"
他彈了彈煙灰，看著火星在夜色里劃出細小的弧線。
"你還不知道我？再風流，能跑出咱們北大荒的黑土地？"
話音未落，遠處突然傳來狗吠聲，驚得兩人同時噤聲。
趙書卓伸手去奪王建國手里的煙，卻被輕輕避開。
"你啊你，"
他急得直跺腳。
"現在上頭天天強調作風問題，連市里的報紙上都在登批判文章。你要是真想說，就把這話咽進肚子里！"
他壓低聲音，湊近王建國耳邊。
"我听說縣里新來的工作組，正盯著未婚青年的生活作風......"
王建國笑著用煙蒂在青磚上戳出小洞，火星濺在趙書卓的解放鞋上。
他望著不遠處晾曬的磚坯，突然想起何雨水站在教室窗前的模樣，白襯衫被風吹得鼓起，像只展翅欲飛的白鴿。
"知道了知道了，"
他敷衍地應著，伸手拍了拍趙書卓的肩膀。
"放心，我的風流，也就夠在你面前說說。"
夜風裹著窯爐的余溫掠過，吹得磚廠門口的紅旗獵獵作響。
趙書卓望著王建國轉身走向值班室的背影，看著他彎腰扶起傾倒的工具架。
忽然覺得，這個總愛咧嘴笑的小伙子，或許真的藏著許多沒說出口的心事。
而那些關于"風流"的玩笑話，不過是藏在玩笑背後的自我保護罷了。
暮色將磚廠的輪廓暈染成深褐色，趙書卓和王建國的身影在探照燈下被拉得細長。
兩人正說著話，遠處突然傳來清脆的自行車鈴聲，由遠及近，劃破了夜的寂靜。
王建國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板，眯起眼楮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只見一抹綠色的身影在土路上顛簸前行，車把上掛著的郵包隨著車輪的震動輕輕搖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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