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主任忽然拍了下大腿，驚得樹上的麻雀撲稜稜飛起來。
“去年鄉里開會還說要推行殯葬改革，這事兒要是成了，能當典型！”
他伸手捏了捏王建國的肩膀。
“不過你咋不自己提？年輕人出頭露臉的機會多著哩。”
王建國的臉瞬間漲紅，他低頭摩挲著鉛筆，木屑蹭在虎口上︰
“俺是個外鄉人，來村里才一年，大伙信不過俺。”
他想起剛來時，張大爺在背後嘀咕“城里來的娃子懂個啥”，耳根子更熱了。
“您不一樣，您在村里干了三十年，修水渠、建學校，哪件大事不是您領著大伙干的？您說句話，比俺喊破嗓子都管用。”
宋主任沉默了，煙袋鍋在地上戳出個小坑。月光穿過槐樹葉，落在他泛白的鬢角上，像撒了把碎銀子。
他忽然想起自己剛當主任那年，也是個毛頭小子，帶著大伙修水庫，有人在背後罵“瞎折騰”，是老支書站出來說︰
“這娃子敢想敢干，咱得幫襯著。”
“行，這事俺來提。”
宋主任拍了拍王建國的後背，力度大得讓他踉蹌了一下。
“但丑話說在前頭，具體咋干還得你牽頭。你小子別想躲清閑！”
他從兜里掏出個紅皮筆記本，在扉頁上寫下“墓園建設初步設想”，筆尖落下時用力極重，紙頁背面都透出了字跡。
王建國忽然想起什麼，從包里翻出張皺巴巴的紙︰
“這是我臨時寫的可行性報告，您瞅瞅。”
宋主任接過一看，上面列著土地規劃、資金預算、施工流程，甚至連“邀請老人們參與墓碑設計”這樣的細節都寫得清清楚楚。
他抬頭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忽然覺得那雙眼楮里跳動的火光，像極了自己年輕時在煤油燈下畫水渠圖紙的模樣。
“明早開支部會，你把草圖帶上。”
宋主任把報告折好放進中山裝口袋。
“順便跟大伙說說，墓園里的功德碑咋刻法，公益區咋管理，都得听听民意。”
他站起身，拍了拍褲腿上的草屑。
“記住了，別光想著出風頭，要實打實給老百姓辦事。”
王建國用力點頭，看著宋主任的背影消失在村口的楊樹林里。
夜風掀起他的襯衫後襟，露出腰間褪色的皮帶——那是老支書臨終前送他的。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鉛筆，忽然覺得指尖發燙，仿佛握著的不是支筆，而是把開墾新土地的鋤頭。
遠處的磚廠工地上，探照燈已經亮起，照亮了西山坡的輪廓。
王建國攤開草圖，用石頭壓住四角，月光下，那些原本生硬的線條漸漸柔和起來。
像是被北大荒的黑土浸潤過，長出了根須，扎進了這片他越來越熱愛的土地。
村頭老槐樹下的石桌旁，宋主任把搪瓷缸往斑駁的樹樁上一擱，清了清嗓子正要開口，王建國蹲在牆根吧嗒著旱煙袋，忽然用煙桿敲了敲青石板︰
"主任，我琢磨著咱村東頭那片荒坡地......"
他磕了磕煙鍋里的火星子，渾濁的眼楮在暮色里泛著光。
"要是能改成陵園，往後咱村的老少爺們兒走了，也有個整齊體面的地兒歇著。"
槐樹葉在晚風里沙沙作響，三十來個村民圍坐著，手里的蒲扇停在半空。張嬸率先拍起手，粗布圍裙上還沾著沒搓干淨的面劑子︰
"建國這主意真敞亮！我家那口子走的時候，就埋在村西頭亂墳崗，每回上墳都得扒拉著野草找碑，哪像城里人的陵園，干淨得能照見人影兒。"
李大哥卷著褲腿蹲在台階上，古銅色的小腿肚繃著勁兒︰
"可不是嘛，去年我叔走了，孩子們非要拉去縣城火化，光那骨灰盒就花了好幾十塊，咱莊稼人哪遭得起這罪。"
就在七嘴八舌的贊同聲里，牆根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
七十多歲的黃大爺扶著拐杖顫巍巍站起來，深藍色對襟褂子洗得發白，腰間別著的旱煙荷包磨出了毛邊。
他用拐杖尖戳了戳地上的土坷垃，渾濁的眼楮里浮著層水霧︰
"宋主任啊，你們這想法是給老少爺們兒造福，可咱莊稼人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一年到頭掙那點工分，剛夠給孫娃子們換塊糖吃。"
老人忽然彎下腰，用樹皮般粗糙的手掌扒拉著石桌縫里的草芽。
"我昨兒個去集上瞅了眼，最便宜的石碑也要三十多塊塊，骨灰盒更是金貴得跟金疙瘩似的。"
他忽然劇烈咳嗽起來，李大哥趕緊遞過去半壺涼茶，老人抹了把嘴，聲音里帶著哽咽。
"我這條老命不值錢，躺到村後那片小土包就行，娃們在生產隊還背著債呢，可不敢再給他們添累贅......"
話音未落，王寡婦抱著胳膊嘆了口氣，鬢角的白發在月光下微微發顫︰
"黃叔這話戳人心窩子。我家虎娃他爹走那年，我咬著牙買了個二十塊的石碑，結果不到三年就讓雨水泡裂了，你說揪心不揪心。"
蹲在樹杈上的小順子突然插嘴︰
"要不咱湊份子唄！一家出個百八十塊，總能攢出個體面陵園。"
話音剛落就被他爹拍了後腦勺︰
"你個小兔崽子懂個啥！有的人家連鹽錢都得算計著花，湊份子不是逼人家上吊嘛！"
月光透過槐樹葉的縫隙，在青石板上織出一片碎銀。宋主任掏出筆記本沙沙記著。
忽然抬頭看見黃大爺拐杖上纏著的紅布條——那是去年他孫子滿月時系的，如今已經褪成了淺粉色。
"大爺您放心，"
他伸手按住老人顫抖的肩膀。
"咱們先算筆細賬︰荒坡地是集體的，不用花錢買；石料場老張頭是咱村女婿，石碑能按成本價走；骨灰盒咱找鎮上的木器廠定做，保證比城里便宜三分之二。"
他翻開賬本，指尖劃過密密麻麻的數字。
"再說了，縣里剛出台政策，公益性陵園每畝地補五十塊，咱先改五畝地出來，光補貼就有兩百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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