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扶甦走到殿前,見到父皇是在與王翦老將軍講話。
    當李斯也在殿前站定,就有內侍上前稟報。
    殿內的話語聲先停下,隨後內侍道︰“入殿。”
    扶甦走入殿內,身側跟著丞相李斯,先是向著父皇行禮,之後向王翦老將軍行禮。
    李斯收到陛下的眼神示意,就在一旁先坐下來了。
    扶甦這才跟著坐下來。
    接下來一張巨大的地圖在眼前鋪開,扶甦听著父皇與老將軍,丞相說起了南征事宜。
    老將軍打了半輩子的仗,丞相李斯又是如今大秦的政事主領人,雙方可以互相打配合。
    扶甦听著丞相問需要多少兵馬,老將軍又問是何人帶兵。
    最後,商定的人馬是二十萬。
    之後扶甦又听父皇問,這二十萬兵馬何處來。
    這種問題自然是要老將軍來回答。
    丞相李斯卻先開口了。
    “臣以為先移民實邊,而後選謫戍與刑徒充軍,出兵之後沿路招撫西甌與駱越,歸附越人首領秦之官印,若歸附也可許其自治。”
    王翦行禮道︰“陛下,臣以為,必要征發楚地民夫運送糧草。”
    還未等陛下開口,王翦的話音剛落,李斯又道︰“斬首一級賜爵一級,戰功換取田畝宅院,所得銅器財寶按功分予將士們,以此激勵。”
    扶甦听著丞相與老將軍的話語,一場大規模的戰役就要開始了。
    今年關中與中原各地豐收,從今年夏天商議南征,這一場大戰還是不能避免。
    從午時一直商議到了傍晚時分,扶甦一直坐在邊上,仔細听著。
    一直快要入夜了,這場有關南征的討論才結束。
    王翦與李斯站起來正要告別,扶甦起聲道︰“父皇,兒臣還有困惑。”
    聞言,嬴政頷首道︰“有何困惑?”
    李斯也是稍稍蹙眉。
    扶甦行禮道︰“兒臣以為糧草可以通過水路運輸。”
    剛站起來的王翦,又扶著腰坐下來,努著嘴抬眼看著地圖,神色上頗有興致。
    扶甦道︰“南征一路山林,無數,不如開鑿出一條河流,來運輸糧草。”
    言罷,見殿內幾人沉默了,扶甦又道︰“兒臣身為少府丞,常看中原各處河道,若在其中開一條河渠,借助水路運送糧草,能夠輕便許多。”
    嬴政的目光緩緩看向王翦。
    而王翦在觀察地圖良久之後,緩緩點頭。
    關中連通洛水的這條河渠還未挖通,現在又要再開一條河渠,公子主持的咸陽橋剛落成,還要再開渠?
    天色就要入夜了,嬴政道︰“天色不早了,老將軍與丞相先請回吧。”
    李斯與王翦的目光看向公子扶甦,見公子確實沒有再說話的意思,兩人這才齊齊行禮。
    從早晨廷議到現在,已是夕陽西下。
    前後是護送的三兩內侍,李斯走在邊上,對身側拄著拐杖而走的老將軍道︰“有勞老將軍了。”
    須發皆白的王翦搖頭道︰“老夫午時才入宮,天剛亮時你就在廷議了,你比老夫更辛苦。”
    去年回來至今,老將軍老得很快,到了今年深秋,他已到了需要拐杖走路的地步,就連須發也都花白了。
    王翦拄著拐杖,一步一停,又道︰“呵呵,公子比去年更高了。”
    李斯微微頷首。
    王翦停下腳步詢問道︰“修河渠的事,也是你教的?”
    李斯低頭道︰“說來慚愧,斯從未教過公子這些。”
    “那是張蒼教的?”
    “斯與張蒼一起拜在荀子門下,不曾听老師教過張蒼這些。”
    走出宮門,王翦身形稍停,雙手背負,原本顯得佝僂的身體忽然挺直了腰背,拐杖拿在手中也不拄地,反問道︰“那是誰教的?”
    老將軍的語氣都重了一些,與先前的老邁形象判若兩人。
    李斯回道︰“公子自結識張蒼之前就在修渠了。”
    王翦微微頷首,腳步穩健地走入車駕中也沒再理會李斯,就讓車夫駕馬回頻陽。
    李斯站在宮門前,躬身行禮送別老將軍。
    這老將軍在陛下面前一副老態,在外面其實還挺精神的,這身體很好。
    章台宮後殿,扶甦留在了這里用飯。
    始皇帝與公子扶甦吃的正是面條,而且這面條還是田安親自扯出來的,面條很寬。
    此刻殿外,田安身邊的三個泥爐正在燒著,鍋中的水也正在沸著,他手中的面一扯再扯,面條就出現。
    殿前的侍衛雖站得筆直,目光時不時看向這位老內侍,那雙扯著面的雙手很是熟練。
    一碗面吃罷,一箱箱竹簡都搬了進來,眼看父皇就要處置國事了,扶甦起身就要走。
    “昨夜你批閱的文書,朕都看過了。”
    扶甦回過神,又將碗筷放下了,心說是哪里寫得不對了,還是闖禍了?
    嬴政瞧了眼這個兒子,又沉聲道︰“坐下,與朕看看這些文書,你也可以批復。”
    扶甦神色了然,將手中的碗筷放在木盆上,讓人端出了殿外。
    在殿內,幾個內侍與宮女詫異的目光下,這位公子非常自然地在殿內找了一個位置坐下,而後從一旁的箱子中拿出一卷文書看著。
    當陛下也拿起一旁的文書批閱起來,殿內便安靜了起來。
    只有偶爾能夠听到殿外的風聲,時而還有風吹入殿內。
    看到公子扶甦已接連批閱了好幾道文書,陛下只是偶爾看了幾道。
    之後,公子批閱的文書就直接送了出去,陛下都不再過問。
    而且公子批閱文書的速度,比陛下更快,平日里陛下需要五六個時辰批閱完的卷宗與文書,公子只用了三個時辰。
    此刻,殿內的情形看起來頗有一種上陣父子兵的感覺。
    對扶甦來說,其實這就是一種做題的過程,了解大秦的過往,了解這個國家的形勢,並且做出一個簡易的回答。
    扶甦又看了一卷文書,看到是說起敬業縣的敬業渠,書中還說了當年鄭國渠就要修建完成時,秦國從六國流民之中吸收了近十五萬人,而後始皇帝下旨只要能遷入關中的民戶,免除其兩年賦稅。
    政令一下,鄭國渠修建之後,秦國吸納了三十萬人口,開墾鄭國渠所灌溉的新田畝,那都是各國輸入秦國的人口。
    扶甦看著老師在書中所寫,先是引用當年鄭國渠的事跡,而後提到敬業渠。
    老師先前說過敬業渠再往南挖,就要挖到別的縣,也不再是公子私產的範圍內,而且近一大半的田畝都在私產之外。
    今中原民生疲敝,人口凋零,引六國舊地之民入秦,借敬業渠開墾田地,免一年田賦,並且借此分化六國舊人,夯實關中人口。
    老師的話語的確不錯,扶甦心中也是這麼認為的。
    關中是秦的立足之地,現在天下各地民生已凋敝,不如遷民入關,只有關中繁榮了,人口足夠了,壯大了基本盤,往後才好繼續建設這個國家。
    簡而言之,都城所在之地強大了,才好將這種強大,向四面八方擴散以及影響中原各地。
    扶甦看罷,明白了老師的用心,原本關中的田畝是有限的,現在要多了上萬頃良田,這些田地自然是要耕種,又有了一個誰來耕種的問題。
    將這個問題當作壯大自身的條件,在解決田地耕種問題的同時,又增加了關中人口,還能分化潛在的敵人。
    扶甦在老師的文書上書寫了回復,而後讓人送了下去。
    不知不覺,外面已是黑夜了。
    嬴政蹙眉直了直後背,再看眼前,今天要批復文書還只剩下兩卷,再看一眼,就見到扶甦的手伸來,他將余下的兩卷都拿去了。
    眼前的桌案變得空落落的,而後直了直後腰,又活動了一番胳膊。
    嬴政再回頭看去,見扶甦已將最後兩卷文書批復好了,就沉聲道︰“不早了,你且回去吧。”
    待這個兒子出了殿,嬴政的目光還看著空落落的桌案,不知何時起早已習慣了眼前的桌案堆滿卷宗。
    忽然一空,反而不自在了。
    “告訴丞相與右相,明日休朝,若近來的文書批復有誤,讓人送來給朕。”
    內侍行禮之後,就去傳話。
    夏天的時候,始皇帝說了南征,但沒有當即準備出征的事宜,是因那時正值夏季。
    如今已是深秋,各地各縣的糧食都已豐收,手中有了糧食,就可以著手南征事宜了。
    今天,右相馮去疾帶著監祿去見始皇帝,之後又有詔命傳了出來,由監祿主持糧草運送之事,開鑿百越河渠。
    隨著始皇帝的詔命一一而下,大秦的南征戰事開始了。
    扶甦覺得,提前說了靈渠修建之事,只是希望靈渠的修建能夠先一步提上日程,早點建成,讓這場戰爭更順利,少一些戰損。
    “公子,李校令書信。”田安雙手捧上一節竹筒。
    扶甦拿過竹筒,拔開蓋子,有一些封蠟從內部掉出來,從內部倒出一卷布絹,在綁著布絹的繩結處,還有些封蠟。
    一般來說不容外人看見,或者是重要的書信才會上封蠟。
    扶甦捏開繩結處的封蠟,這才將這卷白布緩緩鋪開,李由的字不算好看,倒是橫豎很整齊。
    信中,李由說出了他對南征的擔憂,他讓一支兵馬深入山林兩月有余,五人都回來了,其中有兩人卻得了重病。
    看罷,李由的書信,扶甦對一旁的田安道︰“宮中有楚地或者蜀中來的醫官嗎?”
    “回公子有的。”
    扶甦寫了一些行軍的規矩,以及盡量少喝生水,帶足干糧,雨季不行軍……
    洋洋灑灑寫了不少,交給田安又叮囑道︰“我是少府丞,有督建河渠之權,讓監祿來一趟。”
    這些天,監祿很忙,經右相舉薦,他就要隨著大軍南下了。
    家里,監祿將一堆堆的竹簡堆在一駕車上,手腳麻利又勤快。
    屋內,一卷竹簡被丟了出來,而後有一個嗓音尖銳的女子道︰“去了,別回來了。”
    說話的是監祿的妻子,監祿也習慣了,這個婆娘雖是這麼叫罵著,但她肯定是在屋中流眼淚。
    監祿撿起地上的竹簡,見這一卷有用也放入他的推車中。
    隨後監祿又對一旁的只有十三歲的兒子道︰“往後你要在家中照顧好你娘。”
    言罷,屋內又有陶罐被丟了出來,“最好死外面了。”
    听到怒罵聲,監祿的兒子嚇得一縮脖子。
    監祿輕拍了拍兒子的後腦,正要離開又撞見了一個內侍。
    以為是軍中讓人來催的,監祿行禮道︰“祿,這就去在軍中了。”
    來人笑著道︰“是公子扶甦請祿大匠去一趟。”
    監祿回身又對身邊的兒子叮囑道︰“你要照顧好娘,爹爹去南方幫助大軍。”
    監祿對兒子說起了家鄉話。
    “嗯,爹爹是要去打仗殺人嗎?”
    監祿搖頭,又道︰“如果遇到難事就去尋公子扶甦,也可以去敬業渠尋章邯將軍。”
    見兒子點頭,他笑了笑。
    其實監祿並不是秦人,內侍听不懂這父子的話語,覺得大概是一些問候的話語。
    監祿拉著車出了家門口,背上了包袱,他從院門看向屋內,見到了屋內只有一個身影背對著自己。
    望了妻子的背影許久,監祿躬身深深一行禮,而後拉著一車書走了。
    監祿走了之後,這處院內又傳出了女子輕輕的抽泣聲。
    大軍真的要南征了,始皇帝知道這場戰爭勢必會引起博士們的反對,因此休了朝,但也惹得咸陽城人聲鼎沸,都在議論南征。
    監祿走過喧鬧的街道,一路跟著內侍走入了宮門,來到高泉宮。
    扶甦正在修著一盆小松樹,見到監祿來了,讓田安將兩卷書給他,擱下手中的小刀,看到他背著行囊,道︰“這就要走了?”
    “祿須跟著大軍,不敢有誤。”
    扶甦道︰“這兩卷書有些預防疾病之法,也僅僅只是預防,我讓人派了幾個醫官給你,會跟著你一起在屠雎左右。”
    “謝公子。”
    扶甦行禮道︰“有勞你了。”
    監祿得到這兩卷書就急匆匆離開了。
    扶甦看著監祿的包袱只有小小一個,可他卻有一車的書。
    看著他的背影,扶甦再一次行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