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
紡織廠下午上工鈴響徹周邊。
工人陸續離開家,適齡的孩子們在上學,所以家屬院空空蕩蕩的,十分安靜。
穿灰滌卡中山裝的男人剛拐進第三排筒子樓,就被晾衣繩上的工裝褲甩了滿臉肥皂味。
他抹了把濺到蛤蟆鏡上的水漬,正要發怒,想到此行的目的,不得不按捺起來,問道︰“同志,打听個人。”
朱嬸疑惑地抬起頭,說話的男人大約三十上下,梳大背頭,發絲上油光 亮。
腳上那雙皮鞋踏進潮濕泥濘的天井中,與周遭格格不入。
正打量間,蛤蟆鏡遞過來一小包紅糖。
朱嬸眼楮發亮,一點不客氣地接過來,大餅臉隨即揚起燦爛的笑容,挺著胸脯熱情地說︰“同志你問對人了,這家屬院沒有我不知道的。”
這副典型的小市民做派,讓男人眼底露出幾分鄙夷,下巴揚得更高了,“姜寧寧是住在這吧?”
朱嬸愣了下,點頭︰“你是他什麼人?”
老姜家親戚沒這麼一號人物啊?
當年姜家夫妻倆犧牲後,姜家那伙人眼見撈不著好處甩手就走,喪事還是他們這群鄰居幫忙操辦的呢。
蛤蟆鏡眼一轉︰“我要找姜寧寧同志做先進典型采訪。”
朱嬸喜不自勝,雙手擦在圍裙上抹掉水漬,大嗓門驚喜地問︰“寧寧做啥大事了?”
這一嗓子,把家屬區的老少娘們全部引了過來。七嘴八舌跟蒼蠅似的,在耳朵邊嗡嗡不停響。
蛤蟆鏡神情隱隱浮現不耐煩,一邊從公文包里拿出紅糖分發給大家伙,一邊問︰“姜寧寧在軍區當上宣傳部干事了,正好大家都在,都說說她是什麼樣的人?听說她父親是烈士?”
朱嬸皺起眉頭,這瞬間莫名覺得特別怪異。
但沒多想。
白白得一袋紅糖,一眾老少娘們笑靨如花,爭先恐後地回答。
“那可是救過全廠的大功臣!”
“姜明和李明霞都是烈士,十年前衢縣發生特大洪災,夫妻倆為了廠子犧牲了,這事還上過市里的報紙呢。”
“寧寧性子純善,常常被婆家欺負。一對龍鳳胎從小就會撿牙膏皮,拿去換吃的。听說是因為她那個婆婆腦子不正常,才會搓磨兒媳與孫子們。”
“寧寧很懂禮貌,從不麻煩我們這群鄰居。”
“還有寧寧從小學習成績就好,父母出事後因此頹廢一段時間。但學校老師覺得她不容易,還是給了高中文憑。”
蛤蟆鏡敏銳捕捉到關鍵,鏡片底下精光冒起︰“你說她的高中文憑不是正規得來的?姜寧寧學歷造假!!”
這語氣太興奮了,朱嬸登時覺得不太對勁,搶話道︰“你這同志斷章取義,什麼叫不是正規得來的,學校發的還有假?”
越琢磨越覺得可疑,“你要采訪寧寧,為啥不去軍區找她,來家屬區打听這些做什麼?”
“你該不會是什麼探子吧?”
探子?
其他人紛紛倒吸一口涼氣,齊齊閉上了嘴,看他的眼神立即不同了。
就連一向最貪小便宜的劉大娘都覺得手中的紅糖格外燙手,扔回他身上。
對啊,口口聲聲說要采訪姜寧寧,卻大老遠跑到紡織廠家屬區來問東問西。
朱嬸雙手叉腰,心中的怒火止都止不住,唾沫星子直往蛤蟆鏡臉上飛︰“難怪你拿包紅糖來賄賂我們,原來不憋好屁。說!你到底是什麼人?”
蛤蟆鏡一見這陣勢,臉頰青一陣紅一陣,垂著腦袋縮著肩膀就想鑽出人群倉皇逃離。
可哪有那麼容易?
“混賬東西,居然敢跑到紡織廠撒野!”朱嬸攥起他衣領,拉拽他去公安局。
蛤蟆鏡嚇得冷汗直飆,忽然手指向前方,“姜寧寧你回來了?”
所有人齊齊側頭去看。
見狀,蛤蟆鏡情急中脫下外套迅速開溜。
“探子跑了!”
“外單位人員要登記,快去老王那看看。”
保安亭空蕩蕩的,掛著個上廁所的牌子。
果不其然登記表上面空蕩蕩的。
壞事了!
朱嬸急得跺腳,不知道大兒子朱長光有沒有留軍區的電話,得盡快打電話通知寧寧。
心里再著急,她也只能慢慢等待廠子下班。
另一邊。
蛤蟆鏡離開紡織廠家屬區,立馬奔到縣里唯一的學校。
“前幾天運動太嚴重,當初的老師要麼辭職要麼下放,早就換了一批。”
蛤蟆鏡不死心,又從公文包里掏出兩包糖,“那你知道姜寧寧嗎?她老師如今在哪?”
門衛頓時笑咧出 牙子,“姜寧寧啊,那丫頭長得可俊了,學習名列前茅,就是命不好,爹媽都沒了。”
“听說她爹媽死的時候,故意躲懶沒來上課?”
這話大爺不愛听,直接嗆聲回去︰“你這同志咋說話的,你爹媽都死了你還有心情干其他的?”
說著,還嫌棄地瞪了他一眼。
蛤蟆鏡深深吸了兩口氣。
要不是學校不讓進,他根本不用與這個貪心的老頭虛以委蛇。
“我也是听其他人這麼說的,姜寧寧是組織認定的好同志。”
大爺不語,那眼珠子直勾勾盯著公文包。
蛤蟆鏡只好掏出最後一包糖,並且把空了的公文包給他瞧。
老大爺臉上瞬間樂開了花,重新和顏悅色地說︰“有些事我也不清楚,你去問問孟老師,據說被下放到……”
苦思冥想大半天,在蛤蟆鏡耐心徹底告罄前,終于想起來︰“好像是下放到月牙溝大隊,沿著衢江一直往東走的村子,自行車騎個兩天就能到了。”
“……”
蛤蟆鏡險些破口大罵,懷疑老頭在耍自己。
可是隨後他听到老大爺感嘆一句,“姜寧寧那丫頭也不容易,當初老家親戚為了霸佔房產與工作機會,還編造出姜寧寧是抱養來的鬼話。”
蛤蟆鏡來了興致,一雙眼楮瞪得老大︰“怎麼說?”
“當年姜家夫妻倆被外派學習,姜寧寧是在外地生的。李明霞以前就是紡織廠的廠花,姜寧寧跟她一樣漂亮,一身白皮子,肯定親生的沒錯!”
老大爺唏噓不已︰“有些人哪,為了一己之私什麼話都編得出來。幸好紡織廠那位退休的老廠長深明大義,姜明夫妻倆出事後忙前忙後,還自掏腰包給姜寧寧五十塊錢。”
五十塊!
放在六五年是一大筆巨款了!!
“說起來當年紡織廠最倒霉,受災最嚴重,防汛沙袋沒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