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Ut！”
這場在試拍時讓導演小發雷霆的戲，居然沒有NG。
影棚中的大伙兒你瞅瞅我，我瞅瞅你，都定在原地不敢動。誰也拿不準紹導到底滿不滿意，會不會讓葉初再來一遍。
以大家伙的視角看，葉初表現得挺好。在美術設定集中，這場戲的場景是一片茫茫無盡的廢墟，兩個外形冷厲、簡約的老式機器人，無情地將母親帶走。無論是人類還是AI，在灰白的天地間都只是小小的一點。
然而在實際拍攝中，場面其實相當滑稽。四周都是綠幕，地上搭建的廢墟都是石膏、泡沫和刷漆的木頭，楊喚宜手中也只是一團 膠。最可笑的是那兩個AI機器人，是由替身演員穿著動作捕捉服飾演的。動作捕捉服的樣式很像斑馬皮，兩個替身演員還要模仿機器人的行為動作。兩個偽裝機器的斑馬先生——喜劇效果拉滿了。
開拍之前，眾人已經笑了好幾氣。生怕葉初也跟著笑場，讓大家白忙。
可開拍之後，誰也不會這麼想了。
不知是從哪一刻起，幾乎是不由自主地，所有人的目光變得專注起來。
每個人都知道這段劇情將如何發展，然而，一股奇怪的期待仍在眾人心中誕生。與其說是期待著楊喚宜將做什麼，不如說，眾人其實在期待，葉初將對楊喚宜的處境做出什麼反應！
凝視。
有人想到了這個詞。
在葉初的表演中，他們輕而易舉地感受到了凝視。
在所有人凝視著葉初的時候，葉初也在用天君這個身份，凝視著人類。那種冰冷的審視和考察意味，讓眾人不由自主地共情了，只不過共情的人是楊喚宜。大家巴不得楊喚宜表現得好一些，再好一些，好到足夠打動天君。讓天君選擇人類，讓皇帝選擇繼承人，讓叢林選出百獸之王。
跟了紹光濟這麼久，大家多少也養成了經驗。在紹光濟喊“CUt”那一刻，便有不少人意識到，這場戲，紹導應當是滿意的。
紹光濟站在監視器前，盯著畫面看了許久。從大伙的角度，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紹導時不時舉起對講機，跟其他人確認著什麼。
導演不發話，眾人也不敢動。等了許久，耳畔才傳來紹導那熟悉的肅然嗓音︰“過。三號機準備，推到臉上，補幾條特寫。”
葉初那邊還沒怎麼樣，在場大半人先替她松了口氣。這場試拍時狀況不斷的戲，正式拍攝竟然一條過了。真是青天白日鬼上身，哦不，神上身了。
紹導對葉初本就嚴厲，表現得好從來沒有夸獎，表現得爛卻一定會賜下許多陰陽怪氣的批評。大伙本以為今天又要爆發一場惡戰，沒想到葉初竟然超常發揮，把他那張毒嘴給堵住了。
片場空氣頓時一松，又回到了所有人熟悉的氛圍。
商葉初又是遠又是近地補拍了許多條，眼球都快磨起火了，才終于折騰完。楊喚宜也抱著 膠道具，補了幾個動作。在接下來的拍攝中，兩人竟然毫無交集。
忙了一上午，那聲對所有人而言宛如天籟的“收工”終于響起。眾人如同脫韁之馬，呼嘯著領盒飯去了。
商葉初被助理們助手簇擁著圍在場中，大汗淋灕，猶未回過神來。《天君》中的每一場表演都很耗神，而且這個呼吸器太重，臉上被勒得又潮濕又疼痛。
眼角余光瞥見有人冷不丁走上前來，商葉初心中一動，以為是楊喚宜。定楮一看，卻是紹光濟，頓時好不緊張。
除了與拍戲有關的事外，紹大導演絕不主動跟商葉初交流一句。如今竟在午飯時間找上門來，只能說明一件事……
果然，紹光濟站定後問出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在演繹天君的時候，有遵從的規律嗎？”
助理們頓時識相地散開，給導演和主演留下交流藝術的空間。
商葉初快被做工精良的面罩勒死了，只想快點逃之夭夭，解放自己的臉和後腦勺。因此沒怎麼思考便道︰“和人在一起就像人，和AI在一起就像AI。”
“如果AI與人同時在場呢？”
商葉初脫口而出︰“就像導演。”
紹光濟似乎沒想到她竟說出這麼個回答，一時間竟愣在了原地。好半天沒說話。
商葉初說完這四個字，自己也覺得失言。拍攝太累，把腦子都累得不會轉彎了。在導演面前說自己像導演，這不是僭越了麼？
在商葉初見過的這些導演中，紹光濟是最難伺候的一個。說話太難听，而且極其堅持自己的偏見。還有點小心眼。
如果導演也有派別，那麼鄭博瀚就是野生派，既管不住劇組也管不住演員，全靠秦天野和他那群老朋友幫著維持秩序。鄭博瀚雖然在網上跟人罵戰未嘗一敗，卻很少罵劇組的人，因為拉不下臉。一旦遇上挫折，就只會一個人生悶氣，讓劇組繼續像放羊一樣哄亂。
徐瀚文則是直抒胸臆派。善于用最干脆的國罵噴射全劇組。《天半》劇組上上下下，都被他噴得抱頭鼠竄。當然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情況，最可怕的情況是他連罵都懶得罵了。這種情況下，這部劇基本可以收拾收拾埋了。
古文華是狐假虎威派，他人年輕，壓不住場子。勝在運氣好，兩次拍攝的電影，都是青憑娛樂投資的。每當遇見事，就把季君陶這座大佛請出來嚇唬人。倒也頗有成效。
駱堯是有效溝通派。她的語言天賦商葉初學不來，總之，能用最少的話，最高效地支使其他人干活。大家心服口服地給她當牛做馬，還覺得自己被特殊對待了。組織能力也是一流，極少讓大家加班。
紹光濟是這四個人的集大成者，同時具備鄭博瀚的口才、徐瀚文的龜毛、古文華的心眼子和駱堯的運作能力。或許可以稱之為片場皇帝派。對這一類導演，商葉初選擇敬而遠之。今天這次，還是第一次在紹光濟面前嘴瓢出心里話。
紹光濟還戳在面前不動，不知道是又記上一筆仇還是怎麼了。商葉初總不能把他一個人丟在這里沉思。但臉！臉！臉已經快被勒得不過血了！
正斟酌著怎麼挽回話題，順便委婉地請紹大導演別擋路，耳邊忽然響起一陣聲音。
“啪，啪，啪。”
商葉初扭頭一瞧，竟然是艾曉東，站在人群外，正在干巴巴地鼓掌。
“艾老師？”商葉初如蒙大赦，仿佛見到了逃脫的曙光，“您什麼時候來的？”
“我在這兒片場待了一上午了，”艾曉東樂呵呵地走上前來，“還跟著老紹看了半天監視器呢。可以啊，表現得不錯。”
不管艾曉東這話是真心實意還是恭維，商葉初都笑納了。正要順桿爬拍幾句馬屁，忽想起楊喚宜說過，紹光濟不喜歡她，話到嘴邊轉了彎︰“楊老師確實是個好演員，多虧有她，我一下子就代入了。”
楊喚宜後面還有幾場零星的戲，商葉初希望能在紹光濟面前給她維持一個好印象。
艾曉東很沒眼色道︰“那個當媽的麼？我倒是沒太注意，畢竟我書里又沒寫。”
紹光濟回過神來，才注意到艾曉東︰“你怎麼又回來了？不是去——”
後面的話沒有吐出來，只是拿眼楮往艾曉東的腳上瞟了瞟。
“沒事兒，她見過。”艾曉東咧嘴一笑，“本來是去換藥的，結果我那個醫師感冒了，只好又回來了。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方不方便蹭個飯？”
商葉初見縫插針道︰“既然這樣，兩位老師先聊……”
“忙什麼，”艾曉東呵呵笑道，“你剛才的話挺有意思的，再跟我說說。圍讀會的時候我光畫畫了，沒怎麼听，現在還不知道劇本改成什麼樣了呢。”
普天下只有艾曉東有這個臉皮，可以堂而皇之地把自己在圍讀會上開小差的事理直氣壯講出來。
能和原作者交流的機會是很珍貴的，商葉初求之不得。一時也顧不上快被勒成兩截的臉了，悶聲悶氣道︰“那也成，不過中午時間緊，去飯店可能來不及。”
“咱們就在這兒吃吧，”紹光濟看了一眼手表，“我讓Mark把盒飯送來。”視線轉向商葉初，皺了皺眉頭，“差點忘了，把這個取下來，別弄髒了。”說著，指了指商葉初的臉。
助理們這才上前，七手八腳地幫商葉初解脫。由于時間太長，商葉初兩頰被硌出了四條紅印，像被鬼撓了四道。
《天君》劇組，出現了一幕奇景。國內導演界的鎮山石，科幻小說界的領軍人物，娛樂圈最當紅的一線藝人，竟像三個小學生一般，圍成圈坐在小馬扎上，熱火朝天地討論著什麼。
商葉初不知道的是，在她、紹光濟和艾曉東捧著盒飯，來來回回地談論電影時，一個清瘦憔悴的人影，曾出現在她身後過。
楊喚宜拎著一個精致的三層保溫飯盒，輕手輕腳地來到了商葉初所在的方位。定位如此精準，就像她一直在暗中觀察這個人似的。
在看到三人圍坐吃飯的場景時，楊喚宜愣了愣，停在了原地。
商葉初正專心致志地听艾曉東說著什麼，自然不會注意到身後是否有人來。三個人里，竟然只有紹光濟發現了楊喚宜。
紹光濟抬起眼來，與楊喚宜對視了一秒，似乎在替什麼人提醒她。
楊喚宜被那堪稱嚴厲的眼神刺了一下，輕輕捂住嘴，拎著食盒，轉身離開了。就像從沒來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