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本圍讀會熱火朝天地推進著,這一邊,商葉初也開始根據討論成果,調整自己的演繹方式。
天君並不是單純的神,而是更為復雜的存在。在劇本中,一群科學家意識到人類文明即將消滅,因而制造出了文明的載體“天君”,期盼 能將文明延續下去。
這個角色要求非人感,這恰恰是最難做到的。既不能像聖母一樣悲憫多情,也不能像面癱一樣木著臉貫穿始終。商葉初在圍讀會上就這個問題,翻來覆去地與紹光濟討論了許多次。劇組其他人也踴躍地給出了意見,仍然沒有達成共識。
紹光濟是文化人,給出了四個字︰“既厚且薄。”
厚,是因為其承載的文明;薄,是因為缺乏人性,缺乏真正的社會閱歷。
艾曉東這個原作者就是個甩手掌櫃,只說了一句話︰“我不知道,我想象中, 就是個老頭。”
劇組其他人的建議五花八門,主打一個亂上添亂。
路弘毅認為,商葉初應該演出帝王的威嚴,或者多看兩遍《西游記》,學學那些仙風道骨的神仙。
俄羅斯演員馬克西姆說,他可以把收藏的沙皇像和聖母像給商葉初參考。
美國演員盧卡斯提議,商葉初可以多看看好萊塢影視中的上帝形象。
妮娜•梅爾表示,她父親有個朋友是畫家,不著三四(商葉初委婉地提醒,是“不著四六”或者“不三不四”)的,她覺得對方倒是蠻不像人的,也許商葉初可以學學那種藝術家氣質。
商葉初自己則認為,文明不是單純的皇權、神權、藝術。文明畢竟是人創造的,只有這三樣,人不是早餓死了?
除了主演的問題,別的方面推進得倒還順暢。在預期時間內,這個圍讀會應當可以順順利利辦完。
除了拍戲外,另有一樁事有些特別。最近微博不知吃錯了什麼藥,成天拉她出來站崗。一天之內,商葉初能上三四個熱搜。什麼“葉初訓粉”“葉初緋聞男友太帥了吧”,“葉初綠裙子是誰送的”,“葉初新戲導演是新人”,“幸福街票房25億葉初單扛”,“葉初 耍大牌”,“葉初導演緣太好了吧”。紅紅黑黑,似紅實黑,時不時還摻雜點黃謠。搞得青憑娛樂公關部連軸加班,忙都忙不過來。
這些熱搜,大多是捕風捉影。但照著這個上榜頻率,網友遲早會對商葉初產生厭煩心理。葉芽們晝夜沖刺,也個個快熬干了。
買熱搜又不是免費的,不知道是什麼人這麼財大氣粗,天天給商葉初貢獻話題!
就連季君陶,也對此事一頭霧水。公司查過,參與這些話題的營銷號,有天鼎娛樂的鷹犬,有冠均世紀的走狗,也有邁塔影業的爪牙,以及一些渾水摸魚的小雜碎們。商葉初雖然勢頭正盛,可威脅也沒大到百家爭鳴的地步,怎麼就突然這樣了?
好在,這情況並不是一人獨有。除了商葉初外,內娛正當紅的一些男小生女小花,也紛紛在熱搜上排起了班。什麼雞毛蒜皮狗屁倒灶的事,都能吵得熱火朝天。一時間,熱搜榜群星閃耀,頗有些內娛要完的味道。
這種情況,商葉初心里有數。往往是娛樂圈出了什麼巨大的丑事,需要拉出別的藝人轉移視線。商葉初身為如今的頂流,被拉出來的頻率當然高一些。
多大的丑聞,多大的能量,才能拉扯出這麼多人來?
這些事,只在商葉初心頭小小地繞了一下,就被她一指頭捏死了。《天君》是天下第一要緊事,先前為了那些沒頭沒腦的緋聞,竟然險些耽擱一整天劇本圍讀會,已經是大大不該。如今再為這些爛熱搜煩心,真是吃多了撐的。
每日結束圍讀會,商葉初便草草塞一肚子飯菜,急急忙忙趕回房間研究戲。《天君》劇本,她已經爛熟于心。每天叨叨叨,叨叨叨,用各種口音,將每一句台詞,來來回回地詮釋。
華國古代語言的讀音,與現代是不一樣的。為此,在參加圍讀會之前,商葉初就已經斷斷續續研究了不少上古音中古音近古音。最後一拍腦門︰商業片電影主演只可能說普通話,這些完全是白費功夫。
後來,商葉初又把功夫放在研究古人的神態舉止上。只是《安娜多麗雅》拍攝、《幸福街》路演、與楊喚宜分手等事接踵而至,這個努力一直沒能系統地做下去。
頻繁進組、無空窗期,在粉絲看來當然是好事。但在商葉初自己看來,其實並不利于對演技的精進、對角色的揣摩、對情感的“出”和“入”。這些事情都是需要時間的。
《天君》是商葉初兩世的執念,為了拍好這部戲,商葉初可以把時山算倒、花光積蓄,甚至在與楊喚宜最濃情密愛時,也為這部戲疏忽了她,連情侶裝都沒穿過一次,留下無數遺憾。如果再拍不好這部戲,商葉初也不用活了。
為此,商葉初又開始極限壓縮自己的休息時間。將節省下來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投注到角色身上。
103對此已經習以為常,每天沉默地對商葉初進行催眠,保證她的睡眠質量。管理,或者說勸誡商葉初,是比統一全球還難的事,103早就放棄了。
商葉初購入了許多大大小小的掛畫和貼畫。內容都是華國古代的名畫、塑像照片。如市井風俗畫、古代貴族生活畫、仕女圖、佛教道教的神仙畫卷、壁畫、塑像照片等。此外,還有許多名家的書法作品。讓助理將這些畫張貼在房間各處,不留一絲痕跡縫隙。甚至連洗漱台上方的鏡子上,也貼了一幅女媧送子圖。
這樣一來,商葉初就能時時刻刻見到這些古人的形象體態,加以揣摩了。
這些圖畫將商葉初的房間搞得鬼氣森森,如同貼滿了符咒的封印之所。有一次妮娜•梅爾前來串門,恰好是貼畫工程完工的第一日。商葉初站在一屋子的昏黃斑斕中,身上穿著白色睡袍。窗玻璃上也貼著字畫兒,陽光頑強地穿透畫紙,五千年的華彩流淌在商葉初身上,讓她看起來如同不可名狀的古神。
妮娜•梅爾嚇得尖叫一聲,以為撞見了神婆做法,嚇得癱倒在地。商葉初不得不手腳並用地安慰了她好大一陣子,才勉強安撫住了她。此後,妮娜時不時躍躍欲試,想請商葉初算命,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就連親手布置這些的助理看到這光景,也有點 得慌。身邊的保潔阿姨更是嚇得差點暈倒——酒店的保潔嘴不嚴,商葉初叫助理從外面請了個可靠的保潔阿姨。
布置好住處後,商葉初便開始廢寢忘食地研究古人和神仙的神態、舉動。
最初是看,日日夜夜望著。有時過于投入,連眼楮也不眨。一雙雙眼穿越千百年與她對視,一雙雙手穿越千百年對她招搖,一雙雙腳邁過千百年向她走來,一個個方塊字穿越千百年,從她口中一個個讀出聲音。商葉初游走在一幅幅畫前,將每一個人都記在心底。帝王之威,神仙之悲憫,百姓的喜樂哀愁。一個商葉初站在千千萬萬人面前,仰頭望著滿牆眾生。這千千萬萬年的文明!
睡里夢里,睜眼閉眼,這些人無時無刻不飄蕩在商葉初眼前。
有一次,商葉初望見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嫗在道旁餓死。腦中浮現出胡奶奶的臉,心中一陣酸楚。
有一次,商葉初望見一張圖上的送子娘娘,竟倏然見到了楊喚宜的影子。撲過去看時,娘娘的五官和楊喚宜並不同,只是太陽照在上面,讓她模糊了。
有一次,商葉初正在看天子帶領百官出行的儀仗圖,因為睡眠不足,眼楮一花,竟從那滿面虯髯的皇帝面容上,看到了季君陶的臉。頓時嚇得冷汗都出來了,給了自己一個嘴巴。
又有一次,商葉初竟然看到了盛文芝的名字。眼楮一眨,原來是《典論》的字帖︰“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
最後一次,商葉初走到牆角,低眉沉吟,忽然見到角落的畫作里,竟然坐著一個小孩兒。
那小娃扎著朝天小髻,胖乎乎的,穿著個肚兜,正坐在河邊的小土坡上,好奇地望著腳下川流不息的河水。
這個牆角太過偏狹,商葉初很少來看。這一天,竟然是第一次看到這個小娃娃。孩童臉上幾筆勾勒出一個天真純稚的笑,胖乎乎的小手摳在土地里,抓起一把泥土。
那一刻,商葉初竟然哭了。
淚水毫無預兆地涌出,淙淙而下,甚至驚動了103,讓這沉默冰冷的系統難得問了一句︰“你怎麼了?”
商葉初沒有回答,蹲在地上,蹲在這幅畫前,整整哭了半個小時。最後腿部酸麻,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上,默默地流著眼淚。
第二天參加圍讀會時,商葉初兩只眼腫得像拔過火罐一樣,濃妝都遮不住。眾人頻頻側目,連紹光濟,在看了幾眼後,也放輕了點聲音,一整天都沒和商葉初爭論。
午飯時,商葉初受到了隆重的觀禮,除了紹大導演外,圍讀會上的同事們都來慰問了商葉初幾句。
大多數人都以為她是被紹光濟罵哭了,畢竟兩人的關系看起來實在不怎麼樣。妮娜•梅爾認為商葉初一定是理解不了這麼難的劇本(她最近也陷入了瓶頸),急哭了。艾曉東拍了拍商葉初的肩膀,只說了一句“適可而止”,便離開了。
可是,怎麼能適可而止呢?
對改變現狀無能為力的憤怒,失去楊喚宜的痛苦,對自身無能的痛恨,向上爬的野心,時時刻刻都在折磨著商葉初。如果在演戲這種虛幻的造夢中都要適可而止,在人生其他時刻,豈不是次次都要棄城而逃?
“看”結束之後,就是模仿。
模仿听起來比“看”更難。但對演員而言,尤其是對商葉初而言,這已經不是什麼難事。
這一次,商葉初不再一幅不落地看了。她精挑細選了幾幅畫作書法,涵蓋了衣食住行、睡臥起坐、嬉笑怒罵、長歌低泣……細細模仿著,一遍又一遍練習著。
劇本圍讀會已經到了尾聲,大家休整一日,次日就要開機。商葉初開始模仿的第一天,恰好是劇本圍讀會的最後一天。
圍讀會上,紹光濟盯著商葉初的手,來來回回盯了不下三十次,目光看起來恨不能把商葉初的手指頭剁掉。
商葉初恍若未覺,仍然在桌上不斷變換手的動作。一會兒是蘭花指,一會兒又不斷掐算,一會兒做著其他動作。好像那雙手有了自己的靈魂似的。
圍讀會結束後,商葉初留在會議室內,又追著紹光濟問了許多東西。說話時,兩手仍在不斷活動著。紹光濟盯了半日,到底沒有說什麼。
他在葉初眼中,完全沒看到自己這個導演,也沒看到世界上任何其他人。只有一個瘋子的倒影,那是葉初自己。
與這樣的人交流,完全是白費唇舌。
圍讀會結束後,大家休整了一天。一整天,葉初都沒有出門。除了送進去的餐盤照常被吃空外,幾乎沒有痕跡能證明她活著。
劇組其他人完全不敢去商葉初的房間一探究竟。連活潑的妮娜,也只是敲了敲門,確定商葉初生命體征無礙後,就悄然離開了。
許多人一致認為,主演已經被導演逼魔怔了。
次日,《天君》正式開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