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冠均世紀簽下協議後,簡曉君才知道,自己步入了怎樣一個魔窟。
與她一起入選的數位編劇,被冠均世紀安排到了公司的集體公寓中。美其名曰集體公寓,其實是八人宿舍。沒有獨立衛浴,淋浴間和衛生間,都在走廊的另一頭。
冠均世紀要求編劇們嚴格遵守“封閉式寫作”規則,每到創作時間,會將每位編劇,拎到單獨的小房間中。那些小房間,由一間大辦公室立上許多膠合板隔離而成。一間,一間,又一間。
只看外表,這些創作房間很像公共廁所;坐在其中,甲醛和廉價涂料的氣息能讓人迅速頭昏腦漲。
編劇們奉行上班打卡制,缺勤扣錢。創作期間,私人聯絡工具會被沒收,只能用公司專門的電腦上網查閱資料。後台有專人監控每人的電腦屏幕,如果有人敢使用公司的電腦做些不該做的,當場就會被攔截。
公司要求編劇們每日提交固定字數產出,如果不達標,輕則扣工資,重則淘汰。
當然,編劇們也不是無頭蒼蠅一樣亂寫。這些天真稚嫩、懷抱夢想的年輕人們,被公司分成了數個小組,每個小組有五到十人,都掛靠在大編劇名下。
簡曉君掛靠在一個叫作俞貝的編劇名下。俞貝以高產高質著稱,寫下過許多反響不錯的名作。最初,簡曉君十分欣喜。如果不能成為鄭博瀚,先成為俞貝也不錯。她滿懷期待地,期望得到這位名編劇的指點。可自始至終,連俞貝的人影也沒見過。
除了工作時間外,日常生活中,編劇們也被監視著。
在被冠均世紀選中後,編劇們簽下了保密協議,不得透露工作內容,否則就要賠得傾家蕩產。然而,冠均世紀猶不放心。
公司給編劇們統一配備了處理過的手機,僅能查閱資料、在固定時間內使用通訊功能。每個編劇公寓,都配備了一名管教。管教會不定期窺探編劇們的手機,如果有人有私打電話、偷偷拍照等行為,就會受到嚴厲的懲處。
淋浴時間不得超過三十分鐘,每次去衛生間,都有專人在衛生間外等候監視。外出必須有正當理由,不得私自外出。
五花肉煎酸菜是個嘴饞的孩子。從小就是如此。她那自由的天性不明白為什麼世界上會有這麼古怪的制度,因此並沒當回事。住進公寓後不久,簡曉君便偷偷外出,去外面的超市買零食。
這次膽大妄為的僭越行動當然被公司發現了。那包零食被沒收了,簡曉君第一個月的工資被扣了一半。同寢室的編劇們由于幫簡曉君隱瞞不報,也扣掉了五分之一的工資作為懲罰。
這昂貴的代價,終于讓狗膽包天的年輕人認清了現實。
她變得沉穩了。也變得沉默了。
很快地,簡曉君習慣了食堂的高油高熱廉價快餐,不再去買她心愛的杏園食品。
每天坐在工位上“創作”,連續坐在電腦前八小時以上,食堂、宿舍、工位三點一線;再加上很少外出,缺乏運動,她的身體迅速橫向擴張,上下樓梯氣喘吁吁,連爬上床都費力了。
頸椎病、腰椎病和脊椎病陸續找上了門,腱鞘炎如影隨形,眼鏡的度數在高三後迎來了第二波小高潮。過多的思慮,使她成了少白頭;為了節約洗漱時間,她很快把馬尾辮剪成了板寸。
她每個月會固定給父母打錢,用上許多蹦蹦跳跳的可愛表情包,自豪地宣布“這是我做編劇賺的錢”。父母欣慰不已,只是與她視頻的時候,驚訝于女兒的變化怎麼這麼大。簡曉君嘻嘻哈哈地回答︰這是幸福肥。
除了那個時候外,她的臉上很少有笑容。
這樣的生活暗無天日,唯一支撐著簡曉君的——也是支撐著所有與她一樣的編劇的,只有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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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名編劇,成為大編劇,成為一呼百應,家喻戶曉的人物,在光與影的歷史上,留下自己的姓名。
簡曉君已經面目全非,大學剛剛畢業的她,如果站在現在的她面前,恐怕連認出她是誰都做不到。這個遙遠的夢想卻絲毫未被磨蝕,反而被一日一日打磨得雪亮,任何風霜雨雪都不能將它摧折。
她是《啞婆》的作者啊!
膠合板的隔音效果並不好,鍵盤 里啪啦之聲日日充斥耳畔,听久了,甚至會得幻听癥。八人宿舍,也不可能有多麼安靜,連最基本的睡眠都無法保障。
為此,簡曉君買下了一大盒廉價耳塞,每天不間斷地塞在耳朵眼中,換取一片噪音稍減的安靜。每到這個時候,她都會想起關越,然後暗暗感嘆命運的作弄。
《啞婆》,《啞婆》……
長久使用耳塞,會使耳道內密不透氣,壓力增大。再加上耳塞質量廉價,並不衛生,幾個月後,簡曉君得了中耳炎。
除了與父母通訊外,她很少說話。中耳炎反反復復,簡曉君的听力日益減退。
她成了年輕的啞婆。
再後來的故事,並沒有像所有先苦後甜的奮斗故事那樣熱血和俗套。
冠均世紀要求編劇之間進行比稿,質優者勝。簡曉君脫穎而出,拿下了比稿的桂冠。她本以為這是曙光,卻被告知——
“你是新人,給你個機會已經很難得了。”
至于署名?
總編劇、主筆編劇、編劇助理、劇本責編、片尾鳴謝……簡曉君翻遍了那部劇本的成片,最終也沒有找到自己的名字。俞貝領著一大堆徒子徒孫,施施然佔據了所有位置。就連那個簡曉君根本沒有見過的導演,也佔了編劇的一員。
唯一能證明簡曉君存在過的痕跡的,是片中出現的一道菜。簡曉君的微信昵稱叫作“五花肉煎酸菜”,因此在寫劇本時,把這道菜寫進了台詞中。
簡曉君憤怒地前去質問公司,被冠均世紀迎面甩了一臉合同。那合同並不合法,也不合理,但,簡曉君又能怎麼辦呢?
這是這樣一個事實︰
簡曉君不再是編劇,而是槍手了。
這是一段俗套的往事,在這個圈子中,每天都在發生。
“謝謝你,葉初。”在這段談話的最後,簡曉君落淚道。
商葉初早已經面無表情,看著十分嚇人。簡曉君淚眼朦朧,感到她擁住了自己肥壯而不健康的身體,听到她在耳邊緩緩道︰“辛苦了。”
良久,商葉初又道︰“其實我並沒有為你做什麼。”
“不,不是的。”簡曉君吸著鼻子,抽抽搭搭,“你沒有笑話我想當大編劇,也沒有笑話我反復被騙很蠢。這是我的父母都沒做到的事。——在知道這些事的所有人里,你是唯一一個沒這麼做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