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時器跳到10:00,商葉初按掉手機,長出一口氣,輕手輕腳地走出衛生間。
磨磨蹭蹭地在衛生間里待了十分鐘,楊喚宜就算爬,現在也該爬到紹光濟身邊了。現在正是離開的好時機。商葉初側身在衛生間門前,心中微一猶豫,不知是該回二樓竊听楊喚宜和紹光濟談話,還是就此便走。
左右,《天君》已經有了白紙黑字的協議。主角不是紹光濟想換就能換的了。這件最要緊的事塵埃落定,其余的倒也沒什麼。再說,如果竊听被撞見,就更尷尬了。
其實,只要問一問紹光濟,所有謎團都可迎刃而解。但商葉初不知為什麼,十分不想向紹光濟開這個口。就好像一開口,就會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一般。
商葉初拿定主意,放輕腳步,躥行出廳,眨眼就到了門口。現下也顧不得和紹光濟告別了,只想趕緊避開楊喚宜。冷不防一聲悶響,額頭一痛,竟撞上了什麼東西。
商葉初顧不上摸額頭,定楮一看自己撞上那物事,不由大吃一驚。
楊喚宜竟然沒有進入樓中,而是站在雨里。手中擎著一把黑傘,另一只手捏著張紙片,正在念念有詞地背誦著什麼!
商葉初方才撞上的,正是黑傘的傘檐。
然而,商葉初的注意力,卻並不在這把撞上自己的傘上。另一樣東西,吸走了她的目光。
楊喚宜正在誦讀紙上的東西,冷不防被人撞上來,正要惱,待看清來人是誰後,臉色頓時變得煞白。
商葉初直勾勾地注視著楊喚宜。準確地說,她視線的落點,並不在楊喚宜臉上或身上,而是在楊喚宜……腳下。
楊喚宜腳邊,停著一輛嬰兒車。
嬰兒車色澤粉嫩,造型可愛,妝點得十分精致。一個天使般的嬰兒酣睡在車中,被輕薄柔軟、泛著絲綢光澤的小被子裹得嚴絲合縫。嬰兒臉上帶著甜笑,嘴角流著口水,吐出一個又一個小泡泡。
在這淒清碧綠的雨中,這輛溫馨柔暖的嬰兒車,簡直像另一個世界的產物。
只看到這個嬰兒車,商葉初就明白楊喚宜剛剛為什麼走得那麼慢。她在樓上,視線受阻,看不到楊喚宜下半身。楊喚宜方才行走時,其實一手擎著傘,一手推著嬰兒車。為了不驚擾這個甜睡的孩子,因此緩步而行。只是不知為什麼,走到房前,楊喚宜又停下了。
商葉初不知道自己的目光看起來是怎樣的。讓她驚異的是,她只是朝這個嬰兒很輕地看了兩眼,就收回了視線,好像對它全不感興趣一般。
楊喚宜舉著傘,站在青碧的雨中。手中還捏著一張紙片。商葉初這才注意到她手中的傘很大地傾斜著,擋住了嬰兒車上方細細密密的雨。楊喚宜的半個肩膀和手肘卻露在雨里,已經被打濕了。
她臉色蒼白,顯然是被凍壞了。商葉初一陣心疼。好在這次來見紹光濟穿了正裝外套,商葉初脫下外套,快步走到傘下,將衣服披在楊喚宜肩上。
“姐,”商葉初清了清喉嚨,笑道,“這麼冷的天,也不多穿點。”
楊喚宜喉頭動了動,本就蒼白的臉色,霎時間幾乎有些發青。
商葉初把外套給她披好,細致地扣好最上方的扣子,免得外套落下來。冷雨涔涔地澆在背上,仿佛全然感受不到一般。
做完這一切,商葉初輕快道︰“這是你親戚家的孩子?長得還挺可愛。”
楊喚宜沉默地注視著她,握著傘柄的手隱隱顫抖。
“你先進去吧,外頭怪冷的。”商葉初笑道,“我還有事……”
“這是我的女兒。”楊喚宜忽然道。
商葉初笑容一頓,隨即瞪大眼楮,露出一副驚奇的神態︰“抱養的,還是供精試管啊?說起來,我以後沒準也會試試,哈哈哈……”
楊喚宜握著傘柄的手上青筋浮現,腮部被她自己咬得鼓凸出來。她張口插入商葉初的笑聲︰“沒,是我生的。”
商葉初的笑聲漸漸沉下來,半晌道︰“原來你離過婚了,以後有時間跟我——”
“我也沒有——”楊喚宜臉上的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硬邦邦打斷了這句。在那冷酷的言辭即將吐口之前,商葉初再次打斷了她︰“說來我今天去見了駱堯,她跟我說,《安娜多麗雅》播出的時候,咱們還需要營業呢。叫我在萬人矚目下跟你告白什麼的。我覺得那樣太夸張了,我跟你的事情,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情。何必摻和上旁人?我們悄悄地在一起就好了。”
商葉初喋喋不休,一氣呵成,好像生怕楊喚宜打斷她一樣。就這樣不歇氣地說了一大串,商葉初才意猶未盡地住了口,笑道︰“我真要走了。姐,你快進屋吧。這里太冷了。”
說著,也不管楊喚宜如何回答,商葉初一個錯身,毫不停頓地扎進雨里,快步走遠。
這把黑傘不大,商葉初剛剛整個背部都被晾在雨里,早就澆得濕透。後腦勺上披著的頭發,也被浸得黑潤潤的,一串串滑著水珠。楊喚宜望著那背影,眼楮狠狠眨了眨,似乎在忍著淚一般。
眼看商葉初就要落荒而逃,楊喚宜狠狠閉了一下眼楮,淚珠滾滾而落。
“這是我和曹適的孩子。”她用不高不低的聲音說。曹適,就是紹光濟那位老朋友。
雨聲將她的聲音送出很遠。雨中的逃兵止住了腳步。
那人背對著她。楊喚宜望著她熟悉的背影,心中一陣酸楚。可是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如果今天不解釋清楚,就永遠沒有解釋清楚的機會。商葉初是那樣的人,她會永遠逃避下去,在這段畸形的自欺欺人的關系中,她一直是逃避的那個。
楊喚宜握緊傘柄,手中那張紙被捏得發皺變形。幸好雨中的人背對著她,讓楊喚宜不用面對那雙熟悉的眼楮。
楊喚宜深吸一口滿含雨霧的空氣,一字不停頓地道︰“那年我被封殺,代言掉光了,本來定好要我出演的本子,也通通換了人。由于是因為我個人問題造成的壞影響,所以連違約金也沒得到多少。
“我當時並沒有放棄。我用自己的積蓄,投資拍了兩部電視劇和一部電影。電視劇至今積壓著沒過審,電影上映了,票房只有三十多萬。
“那是我人生中最艱難的一段日子。我以為我完了。觀眾不要我了,市場也放棄我了。我想東山再起我想東山再起我想東山再起,我做夢都想。可是市場就是不要我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曹適追求我很多年了。他比我大兩歲,從我們認識的時候起,就在追求我。可我對他沒感覺,一點都沒有——我拒絕過他很多次。
“在那個時候,他依然沒有放棄我。”
不知是不是因為淚水模糊了視線,楊喚宜仿佛看到,眼前的背影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曹適在那時候說,不要緊的,他很有錢。我可以嫁給他,用他的錢復出。他是寶島人,在島上有些根基。他說,我在大陸被封殺不要緊,可以去寶島上拍電影。島上片種比大陸多,審核比大陸松,而且,在這里,我不是劣跡藝人。
“我知道他這是趁虛而入。可這有什麼要緊?我需要他的錢和地位,他想要我的人。這是一筆劃算買賣。
“只要能讓我再次站在聚光燈下,只要能讓觀眾再次為我的表演歡呼,就算把自己賣給魔鬼我也不在乎。”
楊喚宜絮絮說著,說到最後,已經分不清臉上是雨還是淚。握著雨傘的手臂早已酸麻,她卻恍若未覺。
這些話已經在心中憋了許久,幾乎要將她整顆心髒都塞滿。在與商葉初在一起的時候,她的心無時無刻不在被這種痛苦和愧疚折磨。
“他對我很好。我漸漸真的有些感動了。我們生了一個女兒。我本來不想生她的,可那樣實在對不起曹適的不離不棄。況且,如果不生這個孩子,就證明我根本沒把真心放在曹適身上——那樣,我怎麼有臉用他的錢?”
楊喚宜喃喃道︰“可我甚至沒有哺育過她,因為哺乳會讓體態變型。”
商葉初的背影再次晃動了一下,似乎有一瞬間站立不穩。
“出了月子,我就迫不及待去拍戲。可我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不能再拍打戲了。”
雨越發大了。青森森的雨帶著冰寒入骨的淒涼,這真是個清寒的二月。
“我在網上物色了許久合適的劇本。我想,既然市場不要我了,那我就去沖刺獎項。等拿到獎,再去沖刺市場……”
雨水將商葉初的身體澆得濕透。她整個人似乎要溶化在雨中。
“終于,我找到了駱堯,看到了她的劇本。我一眼就看出,這是我想要的沖獎本子。可是,在我相熟的女演員中,有誰會願意來寶島演同志片呢?年輕一代演員的演技你也知道,哪里有那麼多,可以撐起這個本子的呢?
“就在這個時候,你來寶島參加金穹獎典禮了……”
楊喚宜哽咽了一聲,低下頭。
“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你。你演得好,你年輕。你喜歡演戲,這我知道。而且,我和你,多少算是認識。
“曹適很支持我,為我弄到了金穹獎的請柬,把駱堯安排進了典禮。其實我本來也想去典禮的,可產後身體一直不大好,那幾天又不太舒服,最後沒有去成。
“再後來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
楊喚宜捂住嘴,眼淚撲簌簌而下,泣不成聲。
商葉初一動不動,似乎已經凝固在雨中。
一時間,這片花園中,只剩下雨聲和楊喚宜的啜泣聲。
良久,商葉初回轉過身。
雨水澆打在她臉上,就像林楓語那天死去的那場戲一樣。商葉初在雨中努力睜大了眼楮,楊喚宜看不出她臉上是雨還是淚。
“那我呢?”
喑啞的聲音吐出這幾個字。幾乎已經變調到听不出她主人的本音。
商葉初抹了一把眼楮,試圖將眼前的女人看得更清楚些。她執拗地重復了一遍︰“那我呢?我算什麼?”
雨水順著她俊秀的面龐涓涓而下,黑發緊貼在頰上,襯得臉色無比蒼白,看得楊喚宜心痛如割。
楊喚宜捂住嘴,低低的傘檐擋住了她的眼楮。
“最開始,我是想著,只是一場戲而已。”她低聲道。
轟隆!
一條白亮的閃電劈開天地間的森綠,一聲巨雷轟然落下!
仿佛一聲訊號,雨驟然大了起來。大雨滂沱,澆滅了所有綠意,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
嬰兒車中的嬰兒遽然驚醒,嚎出嘹亮的啼哭!
“嗚——哇哇哇——嗚——哇哇哇——”
與此同時,商葉初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整個人踉蹌著,向後跌了幾步。
楊喚宜大驚,再也遏制不住心中的酸楚與憐惜,幾步奔到商葉初身前,一手攬住她,一手將傘舉到她頭頂︰“你怎麼了?你怎麼樣?你——你好麼?”
頭頂濕冷的雨被擋住。而楊喚宜的身軀,卻瞬間被大雨澆了個濕透。
豆大的雨珠 里啪啦擊穿嬰兒車的紗織棚頂,澆打在車內的嬰兒身上。嬰兒嚎泣之聲頓時更大,幾乎比這雨還要大些。
楊喚宜顫抖著攬住商葉初,不住聲地問道︰“你冷麼?你疼麼?你難受麼?”
商葉初一陣眩暈,她被楊喚宜攬在懷中,牢牢地抱著。楊喚宜的懷抱並不溫暖,反而有些濕冷。楊喚宜的手不住顫抖,一把傘歪歪斜斜,倒讓一半的雨淋在商葉初身上。可商葉初頭暈目眩,如同墜入夢境一般。
她顫抖著擁住楊喚宜,隨後,身體不由自主地滑落,仿佛脫力似的,跪倒在這女人腳邊。
商葉初跪著抱住楊喚宜雙腿,抬起頭來,在漫天的雨中,死死地仰望著她的臉。
良久,她顫聲道︰“你愛我,是不是?比起你的孩子,你更愛我,是不是?比起你其他的孩子,你最愛我,是不是?”
這是她一生的夢魘和魔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