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老師很驚訝，反問我‘為什麼要覺得難過？’
“拍攝《規則街》的時候，我來劇組旁觀，遇見街坊們給劇組送犒勞餐。古文華將我介紹給他們，說，沒有我這個原作者授權，就不會有這部電影。街坊們把我團團圍住，不住地夸我。尤其是胡老師，還送了我一本書做禮物。”
商葉初眉心擰了一下︰“什麼書？”
“《昨日世界》。”盛聞之忽略了商葉初酸溜溜的臉色，“這本書我早已看過了，不過仍然很感激胡老師……又扯遠了。
“我對胡老師說，我以前來這條街上的時候，它溫馨靜謐，充滿人情味兒。只需在這里待一會兒，整個人從肉體到靈魂都能迅速沉澱下來。這條街是現代城市中很少見的寧靜之地。
“而現在，這條街上到處都是人。摩肩擦踵，吵吵鬧鬧。店主們點頭哈腰地招待客人，沒有絲毫尊嚴。那個阿姨——也就是胡老師的兒媳婦，還要被客人指責加錯了奶茶的糖。幸福商業街面目全非。
“這種看人臉色生活的日子，真的是你們想過的嗎？”
從“沒有絲毫尊嚴”那句開始，商葉初的臉皮就開始抽搐。最後一句話說完，商葉初額角已經青筋直跳。
盛聞之還是那個盛聞之，只需要站在那里動動嘴皮子，就能讓她勃然大怒。
他這番話無疑否認了商葉初一直以來為幸福街做出的所有努力。如果這種日子不是幸福街的街坊們想過的，那商葉初為了電影上躥下跳，豈不是害了他們？
“你的腦子里裝了些什麼。”商葉初冷冷道，“我是演員，討好觀眾；你是作家，討好讀者。照你這麼說，我們都是沒有尊嚴地活著？”
商葉初的火力還沒開完，盛聞之已經截斷了話頭︰
“胡老師愣了半天，忽然笑起來，說︰‘這種日子當然不是我想過的。’”
心髒咚咚一跳，商葉初噴薄而出的怒意登時一滯，難道胡奶奶她……
“胡老師說，‘我想躺在椅子上，一天只接待一兩個客人，準時準點上班下班。下了班和老朋友去茶館，給孫子孫女買禮物，給兒媳買體面衣服，給家里還房貸。要我說，天上最好不下雨，下錢才好呢！’”
老太太的語氣活靈活現出現在腦海中，滿腔火氣卸了一半，商葉初一下子笑出聲來。
盛聞之垂下眼楮，語氣有些自嘲︰“我說，為了錢就值得嗎？胡老師像看個稀罕物一樣看我，好半天才說︰你這後生倒是有意思。照你說，這條街倒是永遠清淨下去了，我們這群老頭老太太，難道就活該去喝西北風？
“我不知道該怎麼反駁胡老師。心里覺得她說的不對。胡老師看出來了，又問我︰後生，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你怎樣讓這條街不改建，又能讓我們吃飽？
“我說。我大概會寫一篇小說，宣傳這條街的淳樸與人情味兒，吸引更多客流量……話說到一半，我發現這就是你正在做的事情。我覺得不服氣，又改口說，我會給街上捐款，設立保障基金……
“胡老師听得呵呵直笑，搖著手說︰不得了啦！原來你覺得領救濟金比自食其力要有尊嚴！”
胡老太太身為人民教師，攻擊力比商葉初高得多。明明語氣溫和，那股嘲弄之意依舊躍然話外。
商葉初撲哧一聲冷笑出來︰“盛大作家真是有錢沒地兒花，到處布施。”這話是譏諷盛聞之活該被商家人纏上，可惜他沉浸在回憶中，沒听出商葉初的諷意。
“我想了很多辦法，發現效果都沒有你的辦法好。”盛聞之慢慢道，“最後我放棄了，但仍然不服氣。這時候胡老師該跟她兒媳婦替班了，就留我在休息室里坐著，自己去上班。她兒媳婦……”
“紅英。”商葉初提醒道。不知為什麼，她不想讓這個討厭的女人沒有名字。
“紅英，”盛聞之從善如流，“紅英來到休息室歇息。不停跟我搭訕，像季雅一樣吵，我不想理她。她煩了我半天，我忽然注意到，她總是把腳伸到我眼下。定楮一看，原來她穿了一雙 亮的紅皮鞋。”
“我實在沒話跟她說，只好說這雙鞋子很亮。不成想紅英一听就高興起來，喋喋不休地跟我說這雙鞋。說這是她自己買的。自己買一雙鞋有什麼？我所有的東西都是自己買的。不知道她在高興些什麼，就有些走神。
“忽然，紅英提到了你。
“紅英說，之前《規則街》拍攝的時候，你請她去劇組做飯，開了很大一筆工資。她用工資給丈夫買了按摩儀，給兒子買了學習機，給胡老師買了茶葉。最後，偷偷摸摸給自己買了一雙鞋。
“這雙鞋太艷麗，又很貴，她不敢穿出去，就藏起來了。直到幸福商業街開張來幫工，胡老師要她穿得體面一點，她才把這雙鞋穿出來。營業時有許多女孩都夸她的鞋子漂亮，還問她哪里買的，她很得意……”
沉默。
酒店內觥籌交錯，人歌人笑。在這片小小的天台上，只有月亮靜靜瞧著她們。
良久，盛聞之道︰“那時，我忽然想，如果是我，除了施舍之外，我有什麼辦法，能讓紅英這樣的女人，自己給自己買一雙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