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葉初扎進酒店衛生間，草草洗了把臉。從隨身的包里取出假發、眼鏡，口罩。準備喬裝一番。
情人節的晚上人多眼雜，即使是包廳，也不能掉以輕心。再者，商葉初身上穿的是赴宴的禮服裙，行動不便，也得找個地方換掉。
和狗仔、私生斗智斗勇許久，商葉初已經練就鬼斧神工的化裝技，五分鐘就能改頭換臉。現在是十一點十五，這樣一算，到達影廳時大約十一點五十分，雖然晚了二十分鐘，還是能趕上情人節末班車的。
正擺弄頭上的假發，冷不丁地，衛生間鏡中竟冒出另一張臉來，靜悄悄站在她身後。商葉初嚇得一激靈，還以為活見鬼了。
商葉初提氣握拳，迅速回身，做出迎戰的準備。待看清自己背後的人時，身體一頓，一口氣登時松了。
來者是個蘑菇頭的小姑娘，看起來像是高中生或者初中生。胖乎乎的，穿著一身非主流葬愛家族風格黑衣，長長的黑劉海遮著臉。晚上光線不如白天，這才讓商葉初看錯。
身為藝人，好記性是必備硬件。商葉初立刻認出了這人是誰——正是白天與她簽名合影的粉絲之一。沒想到對方竟然追到這里來了。
沒有一個明星會喜歡這種私生粉行徑，商葉初也不例外。再加上，現在已經十一點二十分，再拖延就來不及了。
商葉初笑道︰“你不是白天那個小葉芽麼？怎麼在這兒？”
私生粉見到正主，要麼撲上來一通忙活，狂熱到嚇人；要麼自知理虧，趕緊跑路。商葉初瞧著這孩子年紀不大，應該是後者。只盼著對方能趕快離開。
女孩渾身發抖，似乎已經說不出話來。
商葉初只好耐心道︰“你是和別人一起來的嗎？跟你同來的人呢？”
這種年紀的小孩，單獨追線下的可能性不大。要麼是跟著極其開明的父母來的，要麼是隨著粉絲團來的。如果能聯系上這些人，小女孩回去也安全些。
女孩定定地看著商葉初，忽然“哇”一聲哭了出來。
這下子，真給商葉初駭得目瞪口呆。手忙腳亂道︰“你怎麼了？別哭啊。”說著，連忙從包里摸紙巾和手帕，去給女孩擦臉。
見商葉初如此動作，女孩的哭聲頓時更大了，幾乎變為了嚎啕。
商葉初急得滿頭冒汗。如果哭聲引來其他人，這場面可就好看了。她又不能伸手去捂嘴，只得柔聲安慰︰“好了好了好了，我不是在這嗎？你家里人或者粉絲團不在這邊嗎？”
女孩哭得幾乎背過氣去，商葉初一邊大汗淋灕地給她拍背，一邊看了一眼時間，十一點二十五分，還來得及。
“是合影丟了嗎？還是錢包掉了？”商葉初又問，“這樣吧，我帶你去找我的助理，你先在酒店安置一晚上，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再說，怎麼樣？”
春節期間人擠人，路演結束後現場又亂，這種情況最有可能。小孩子沒有社會經驗，被這種事嚇壞也情有可原。
女孩仍在大哭。
已經十一點三十分了，真的不能再耽誤下去了。商葉初拿起手機，開始撥助理的電話，一邊撥號一邊道︰“我的助理你們都認識，”畢竟商葉初的助理團隊早就被扒出來掛在超話鞭尸無數次了，“人很好的，你不要害怕。先好好睡一覺，其余的事情明天再說。”
女孩終于說話了︰“嗚嗚嗚……我對不起你……”
商葉初遽然一驚，腦海中瞬間冒出無數段陰謀詭計，比如有人拿這小女孩做誘餌，想綁架她什麼的。手上動作一停，不動聲色地四下環視。
女孩抽抽噎噎道︰“我把……你的，嗝，雜志退了。”
商葉初的大腦好像被什麼巨錘撞了一下。
女孩哭道︰“對不起，葉初，可我真的沒辦法……”
“停停停，”商葉初感到自己的腦干快壞死了，連忙阻止女孩繼續說下去，“你……這個，這有什麼關系？沒事的，大家不是都退了麼。”
這女孩的腦回路實在太過震撼，商葉初竟然笨嘴拙舌起來，不知怎麼安慰她才好。
“嗝，不是的。”女孩抽泣道，“在你發那個公、公告之前，我就，嗝，退掉了。我曬完銷量截圖就退掉了。那是我，嗝嗝，高一的生活費，如果不退，我就只能去借花唄了……可是我的花唄額度不夠……嗚嗚嗚……對不起，我騙了大家、嗚嗚嗚嗚嗚……”
商葉初很少覺得中文這麼難懂，理了三秒，才理清這個邏輯。
這女孩應該是個高中生。當初商葉初拍攝《繆斯》雜志，粉絲集中沖銷量，幾百本上千本地買雜志，這女孩就是其中之一。想必，她買了很多雜志，在微博曬了購買記錄截圖，因此得到一大堆粉絲的擁躉。
但是，高中生沒有經濟能力，買完雜志後，生活費很快就不夠了。再加上借不到花唄，女孩只好把雜志全都退掉了。——雖然商葉初發了號召粉絲退款的倡議書，但女孩退款，是在商葉初發倡議書之前。也就是說，她並不是听從商葉初的號召而退款，而是“自發”退款的。
盡管如此，商葉初仍然不懂這有什麼好對不起的。退就退了唄，難不成她還差那幾本雜志？《繆斯》給青憑娛樂發了十幾封邀請，請商葉初拍攝開年刊，都被商葉初拒絕了。
“這也沒什麼啊，自己的生活最要緊。”商葉初勸慰道，順便又瞟了一眼時間。十一點三十五分。看來趕到電影院是來不及了，等把這女孩安頓好之後，干脆直接跟楊喚宜打視頻算了。起碼要在情人節結束之前，親口跟她說幾句甜言蜜語。
“你看，”商葉初柔聲勸道，“你前腳退了款，我後腳就發了公告，這不恰恰說明我們心有靈犀嗎？這是好事。證明你又聰明，又，又懂我。”
女孩的哭聲小了些，但仍然眼淚汪汪︰“不是的。我明明在那之前就退了款，但是一直沒敢說。等你發了公告之後，我心里其實很輕松，就把退款記錄曬出來，假裝是號召你的響應才退的……我把一切都推到你身上……嗝……”
商葉初頓住了。
女孩啜泣道︰“我其實不是真的愛你。就連這次線下觀影，也是微博抽獎抽到的。我很虛榮、很虛偽……可你卻對我這麼好，跟我合影，給我擦眼淚，還找助理照顧我……”
女孩似乎越說越覺得自己不堪，哭聲又大起來︰“葉初，你怎麼這麼好啊。”
商葉初仿佛給人打了一拳似的，愣在當場。
我很好麼？
簽字合影，只是藝人工作的一環；找助理安頓女孩，更是舉手之勞。至于給她擦眼淚——那不然呢？總不能把她丟下不管吧。
這些小事，在粉絲眼中，竟然如此珍貴嗎？
女孩左一把右一把抹著眼淚︰“你是這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我又胖又丑又笨，只有你對我最好、嗝。”
商葉初心中隱隱覺得不對。眼前女孩雖然打扮得像非主流葬愛家族，但是衣服裁剪精良，脖子上還掛了個長命鎖。就算不是大富之家，也是個中產。如果父母對她不好，怎麼也不會去給她求長命鎖吧……
“你的爸爸媽媽呢？”商葉初試探道。
女孩忿忿道︰“他們只會給我請家教！說什麼我這個成績考不上大學，天天罵我，嗝嗝。”說到這里，又勾起傷心事，抹開眼淚，嗚嗚地哭起來，“我自己也不爭氣。高一期末考只考了三百多分。我干什麼都沒用，還喜歡騙人。”
十一點四十五。
商葉初沉默地望著眼前的女孩，良久，認命地嘆了口氣。
商葉初收起手機，低下頭，給女孩揩抹起眼淚來。等她的抽噎止了，才慢慢道︰“其實，我當年高考，只考了二百多分。”
女孩一下瞪大了眼楮，怔愣地瞧著葉初。似乎不敢相信聰明伶俐的葉初，竟然還有這等黑歷史。
“劇本上的台詞，我要背誦幾十遍幾百遍，才能記下。拍完之後就忘光了。遇到采訪，助理和經紀人要提前三天給我發言稿，留足背誦時間。”
一個身材痴肥的喜劇演員背台詞的場景浮現在眼前，倏然而逝。那是很久遠的事情了。
“所以你看，”商葉初笑道，“我並不是什麼你必須愛的神人，其實智商還不如你呢。”
如果在往常，讓商葉初說這種話，真比殺了她還難受。可此刻，她竟然很自然地脫口而出，沒有絲毫遲疑。
“我能走到今天，全因為我非常愛自己。”商葉初道。
這句話從商葉初嘴里說出來實在太有節目效果了，103被幽默得冷笑一聲。
“你父母和你的事情，我沒資格插嘴。”商葉初低下頭，擦干女孩的眼淚，“你以後怎麼樣，也全憑自己。我只希望你好好愛自己，開開心心的。”
她沒有說“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也沒有說“孝順父母，不要追星”。卻說了一句連她自己都做不到的話，拿這個，去安慰旁人。
103感到一陣荒謬。不過這是商葉初，她常常做許多荒謬的事情。這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件。
女孩漸漸止住了眼淚，怔愣地看著商葉初。
商葉初戴上口罩和假發，攬著女孩向外走去。一邊走一邊道︰“我先送你回酒店住一晚，等明天，你要去找父母也好，去找粉絲團也好，我都會讓助理送你。”
女孩呆呆地跟商葉初向外走去，忽然吸了吸鼻子︰“我想留在你身邊，可以嗎？”
“給我當導演？”商葉初好笑道，“還是當經紀人、編劇、助理、司機、保鏢？”
“你身邊最缺什麼？”女孩認真問道。
“那當然是編劇了。”商葉初夸張地訴苦，“你是不知道，內娛的好本子越來越少了，遇到個可心的編劇比在馬路上撿到隕石概率還小。”這句話倒是真的。
“那我以後就要做編劇。”女孩的呼吸急促起來，“只給你一個人寫劇本！”
“嗯哼。”商葉初露出夸張的感動神情，“那我就拭目以待了。不過好編劇難度很大喲，天文地理，語言歷史，甚至數理化，都要通一點……你以後要有得忙了。”
“我不怕！”女孩的神情激動起來，“我在微博上，每天能切五十個號做任務！這點小事算什麼？”
商葉初心說難怪你才高一成績就這麼差，臉上卻蕩漾起笑意來︰“哇哦，那我豈不是失去了一個數據大佬？不過得到一個出類拔萃的大編劇，這真是一本萬萬萬萬萬利的買賣。”
女孩的本意，是夸耀自己做數據的能耐，不至于在葉初面前顯得一事無成。不成想葉初竟然說出這番話，好像是叫她以後不要做數據了一般。
女孩本來想反駁，轉念一想，數據人人都能做，葉初現在有了高票房電影，數據早就不是最主要的戰場了。倒是編劇是稀缺位，更為要緊。
“嗯！”女孩道，“你且瞧著吧！”
這女孩還不算無藥可救，商葉初心頭懸著的石頭終于放下了。和小孩子交流就這一點難。直接對對方說“我不需要數據”，一定會讓這女孩心灰意冷，覺得自己毫無價值，搞不好還會脫粉回踩；說教對方別做數據好好學習，又會給這個年紀的孩子激起逆反心理。
商葉初的大腦在剛剛轉動得絲毫不比路演上慢，總算起了點作用。
她當然是不相信這女孩以後能成為什麼大編劇的，只盼這番話能讓對方少做點數據，多讀點書，學習更用功些就好。
她是她的粉絲。她希望她能過得好些。
商葉初將女孩送上車，在關車門的前一刻，想起了這女孩的名字。——在簽名的時候，她曾經寫下過的tO簽。
“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笑笑。”商葉初摸了摸她的頭，“希望你像你的名字一樣，笑口常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