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柔軟的床上，商葉初將手舉起，懸在半空中，定定地注視著。
展開，蜷縮。展開，蜷縮。
由于白天的緊急卸妝，商葉初的兩只手現在還有點發緊。動起來木木僵僵的，感覺很奇怪。
皮膚緊繃是卸特效妝後的正常狀態，哪里奇怪？商葉初想不通，干脆不去想了。
由于太忙，今晚播出的《天半》，商葉初沒顧得上看。現在想看也沒處去，推奇視頻要明天才更新。
《規則街》的拍攝耽誤了太多，古文華頗有微詞。他是個敬業的導演，對一切耽誤劇組拍攝的人都沒什麼好感。哪怕那個人是商葉初。
商葉初躺在床上，眨巴著眼楮看自己的手。又將手蓋在眼楮上，透過手縫，去看天花板。
天花板空無一物。
《天半》不算失敗，可也沒達到想要的成功。曾經的熱望像被電熱水壺盛著的水，燒了一半，在即將沸騰的檔口，突然停電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鄭博瀚的劇本沒問題。
季君陶說過它，說那是難得一遇的好劇本。商葉初讀過它，當時那種震撼和興奮至今仍留在心中。魏宣的團隊搶奪過它，不好的東西，怎麼會犯搶？
徐瀚文的導演節奏沒問題。
整個《天半》劇組，最辛苦的人並不是商葉初，而是徐瀚文。徐瀚文成天泡在劇組中，拍攝最緊張的那段日子天天流鼻血，整個人忽而暴瘦忽而速肥，喜怒無常，飲食無定。徐瀚文拍出過數不清的精品電視劇，在劇組全憑他調度的時候，鄭博瀚的劇本，與徐瀚文搭配在一起，絕對是1＋1＞2的效果。
汝關衛視的宣傳沒問題。
熱搜、營銷號討論、地廣、黃金檔預告片。汝關衛視幾乎已經給了能給的一切。就算是某些地方供奉祖宗，也不會像汝關衛視這麼虔誠了。
已出場演員的演技沒問題。
在商葉初還在娘胎里的時候，薛浩東就已經開始演戲了。他是國家一級演員。齊鳴老師都沒得過這個頭餃呢。至于其他演員，也都是徐瀚文手把手教過來的。
那，難道是，主演出了問題？
時山沒有出場，主演只有一個。
商葉初心里打了個突。
商葉初從未懷疑過自己的演技，此刻仍然不願意懷疑。但如果是別的地方出了問題呢？比如觀眾緣——這是個很玄妙的東西，有些演員奮斗一輩子，可能僅僅因為面相，就不討觀眾的喜歡。比如號召力，影視號召力和票房號召力是兩個東西，電影咖下凡也可能臉著地。比如詮釋方法，觀眾喜歡看甲，她卻演成了乙。
影響收視率的東西太多了。
商葉初打開微博，搜索天半。實時搜索結果中熱烈地討論著。
沒有用，汝關衛視要的是收視率。
商葉初打開綠瓣，搜索天半。實時搜索結果中熱烈地嘲弄著。
沒有用，成了綠瓣網站的心肝寶貝，只能意味著毫無潛力、話題度和威脅性。還不如被嘲呢。
商葉初打開Pi站，搜索天半。實時搜索結果中是幾個Up主的拉片解說。播放量還算可以。
沒有用，這點熱度，比起汝關衛視想要的東西，簡直是滄海一粟。
沒用，沒用。
全都沒用！
手機又叮鈴鈴地響了起來。商葉初不看也知道，要麼是季君陶，要麼是古文華問明天拍攝的日程。她忽然一陣煩躁，一把將鳴叫不止的手機摔了出去！
啪嗒！砰咚！
手機飛出很遠，結結實實地砸到了門上。又彈了回來，砰一聲落到了地上。
可笑的是，即便遭受到這麼劇烈的撞擊，手機依然嗡嗡嗡地叫著。
商葉初跳下床，幾步跨到手機前，直接按了關機。
世界終于清淨了。
手機屏幕和背板都裂了。黑洞洞地躺在地上，像個咧開嘴的嘲笑。
一陣巨大的挫敗感襲來，商葉初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像裂了紋的手機一樣，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地板上。
夏日夜間，地板涼絲絲的。光滑如鏡的瓷磚隔著睡衣貼在商葉初的皮肉上。一瞬間，商葉初幾乎覺得自己身下空無一物。
這種無所憑依的感覺讓商葉初安心。她將呼吸放得很輕，房間內一時間只有一種類似于白噪音的極低的嗡鳴聲。在這種靜謐中，商葉初閉上了眼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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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點鐘。
明明沒有任何提示音或者鐘聲，商葉初卻倏然睜開了眼楮。
103道︰“我剛準備叫你。”
商葉初沒說話。
103道︰“我知道你一直沒睡。”
商葉初眨了眨眼楮。
103道︰“你在想什麼？”
商葉初終于開了口︰“我在心里數數。一秒鐘數一下。一共數了一萬六千二百七十二下。”
凌晨四點鐘，是國內最權威的官方收視率統計網站CTVB更新的時間。
103頓了頓︰“我有時真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商葉初爬起來，長按住開機鍵。被她摔的這個手機恰好是陸店主送她那個的二手仁星手機。這貨相當耐摔，雖然前後都裂了紋，還是叮鈴鈴地絲滑開機了。
商葉初熟練地點進CTVB官方網站。《天半》的收視率已經出來了。第三集的收視率是1.99％，第四集的收視率是2.12％，艱難地爬過了“2”這道分水嶺。與此同時，《飛花逐月令平生》的收視率緊隨其後，第四集已經躍升到了1.89％，與《天半》的差距已經微乎其微。
與互聯網上如潮的好評和汝關衛視遮天蔽日的宣發比起來，這個進步速度屬實不夠看的。商葉初一時間甚至想去看看《飛花逐月令平生》，到底是怎樣的爽劇，才能讓整個劇組的心血都在它面前黯然失色。
心氣兒是個很奇怪的東西。前段時間忙得腳不沾地，可心里懷著《天半》大爆的希望，倒也沒多累。如今在地上躺了四個多小時，什麼都沒做，商葉初卻覺得疲倦已極，連手指頭都不想動了。
商葉初慢吞吞站起身，走到冰箱前。最近她飯量加大，宋阿姨一次會做好好幾道菜，冷藏在冰箱里。想吃的時候加熱一下就行了。
望著保鮮膜下色澤誘人的冷菜，商葉初卻忽然覺得一陣惡心。
“ ！”
冰箱門與冰箱框猛然對在一起，箱中的冰霜都被震落了些。
書房暖黃的燈一亮，照清了書桌上堆著的劇本、課本和雜書。商葉初前段時間在自學英語，幾本英語教材也夾在里頭。
商葉初的書房不允許其他人隨意進入，所以比別的地方更亂一些。這段時間忙，桌上更是連個指縫寬的地都沒有了。商葉初不耐煩地將滿桌的書推到一邊，干脆坐到了桌子上。
觸目所及，是滿牆滿架的書。其中影視學、表演學、電影學和營銷學相關的書和資料佔了一整面牆。商葉初遙遙看著，卻並不想去踫。
左牆上掛著兩幅字。一幅是季君陶定制的“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青憑娛樂每間屋子里都掛著一幅一樣的；一幅是胡奶奶寫的，鐵畫銀鉤的四個大字——“十蕩十決”。還是剛搬進來時，老太太親手題的。
風是何處的好風，青雲是何處的青雲，十蕩十決，我該怎樣十蕩十決？
商葉初用眼神描摹著“決”字的一筆一畫。描到最後一筆，心中忽然輕輕一動，若有所悟地回過頭。
在這兩幅字的正對面，立著一座精致的櫥櫃。櫃門嵌著的鋼化玻璃後面，躺著一方空白的獎杯盒子。
那是映世獎最佳新人獎的獎杯禮盒。獎杯已經送給了齊鳴老師，商葉初用空盒子和《啞婆》的劇本代替了獎杯的位置。
像被蠱惑了似的，商葉初下了書桌，緩緩走到那座櫃子前。
抬起手，指尖一片冰涼澀然，踫上的不是禮盒，而是玻璃。
商葉初抬起眼，玻璃上倒映出一張年輕女人的臉，秀麗絕倫的面龐有些蒼白，眼神中帶著淡淡的疲倦和執拗。
覆蓋在玻璃上的手掌慢慢握成拳。
手部皮膚的緊繃感越發明顯了。商葉初看了一眼皮膚上的紋路，良久，忽然明白了怪異在何處。
原來是因為像木質的偶人。
木偶……傀儡。傀儡！
玻璃上的女人眼神倏然一利，扭頭便走。
商葉初大步走到桌前，坐到自己的藤椅上。手邊書籍雜亂，商葉初不耐煩地一推二五六，書冊嘩啦啦散落在地。
電腦屏幕亮了。大堆大堆的網頁、資料和數據漸次躍入屏幕，很快將畫面擠得水泄不通。在這堆字節和圖像對面，是一雙燃燒著憤怒和不甘的眼楮。
為什麼要自我懷疑？
為什麼要把鍋攬在自己身上？
為什麼問題不能出在別人身上？
憑什麼收視率未達預期，就得愧疚焦心、自怨自艾，被人牽著鼻子改行程也毫無怨言？
葉初是映世獎最佳新人獎的得主，現象級宮斗劇《雲傾記》話題度最高的角色，她主演的《蕭鳳闕》系列是華視文化工程電影的招牌，她出演的《啞婆》以冷門題材和文藝片片種斬獲了一億票房，她用演技說服了徐瀚文和鄭博瀚，堂堂正正地成為了《天半》的主角。
她沒有觀眾緣，誰有觀眾緣？她不能號召收視率，誰能號召收視率？如果她的演技不好，那內娛百分之九十的演員就都是廢物！
商葉初一定要找出《天半》收視不達預期的真正原因。而那個原因，一定不在葉初身上！
鍵盤劈啪作響，似乎要火燒連營。電腦屏幕上網頁堆著網頁，視頻畫面摞著視頻畫面，像一款小眾疊疊樂。幸好季君陶當時給商葉初配的電腦是頂配，否則估計CPU早就報警了。商葉初將自己埋進這堆數據之海，分析、抽樣、解讀……
兩倍速看視頻猶然嫌慢，那就四倍速；微博的實時搜索結果在左邊滾動，CTVB的收視曲線在右邊蜿蜒。窗外的天從藏青色變成橘紅色，而後又變成淡青色，後來澄明如洗，湛藍湛藍。最後變成了一片暖融融的淡金色。
一直到傍晚時分。
“啪！”
一聲巨響，商葉初將鼠標擲在桌上。鼠標滑脫出桌面，被鼠標線吊在桌沿上，晃晃悠悠，像個吊死鼠。
商葉初死死地盯著屏幕，只覺呼吸困難。
萬萬沒想到，或者說她做夢也不敢想——最大的問題，居然出在——出在——
“商葉初！”
書房門被一腳踹開，商葉初愕然抬眼，只見季君陶滿面風塵，站在門口，氣喘吁吁。
“我知道問題出在哪里了！”
商葉初與季君陶同時開口。
商葉初霍然起身。
“你先說！”
《天半》的主演與季老總同時喊道。
季君陶跺了跺腳，伸出三根手指︰“三——二——一——”
“汝關衛視！”
葉初與她的合作伙伴異口同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