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完“悔”字最後一筆,商葉初長長出了口氣,只覺得通體舒泰。
一種難言的喜悅與成就感襲上心頭,商葉初感覺自己從天靈蓋通風通到了腳底板!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深刻地剖析一個角色,那種鋒利地剖開角色內心,一寸一寸地解讀她,並與之共鳴的快感,是商葉初從未體悟過的。
小越與蕭鳳闕不同。蕭鳳闕有幾百萬字的原著小說,從頭發絲到腳後跟都被江上弄潮生寫得明明白白,用不著商葉初去解讀。
小越與平昭公主也不同。商葉初天然地能共情平昭公主的野心,與其說是在演平昭公主,不如說是在演自己。
小越只是小越。商葉初一筆一筆揭開這個人物的神秘面紗時,那種解密成功的成就感,遠遠勝過詮釋任何一個攤開來的角色。
盛文芝說得對,這個角色確實是一個極為復雜的角色。甚至于,她是華國一部分小知識分子群體的縮影!
——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這樣的解讀是否過于冷酷?是否過于不近人情,甚至顯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商葉初不再去糾結這個問題了。文藝片本來就可以有多種解讀。這是商葉初自己讀出來的東西,她相信這是對的。
寫完了人物小傳,商葉初仿佛一瞬間被人開了七竅,登時便明白這角色該怎麼演了。
上午對戲時流露出的不耐煩的表情,在方向上是對的,基本符合人設。這讓商葉初松了口氣。
真是幸運,雖然當時被齊鳴老師打了個猝不及防,但商葉初的本能竟然在那一瞬間控制著自己做出最合適的表情。那時商葉初還沒有徹底讀懂劇本呢,也不知道是怎麼做到的。
寫完了小傳,商葉初這才注意到103還在自己腦子里放烏鴉叫。寫得太投入,居然都忽略了。
“103,停一停。”商葉初拍了拍手,“該換唱片了。”
“什麼唱片?”烏鴉叫聲終于消失了,那一瞬間,商葉初的大腦一陣恍惚,仿佛那叫聲還在回響似的。
商葉初搖搖頭,把周而復始的鴉聲蕩出腦子。提筆在劇本上唰唰唰圈出十幾段來。
“喏,就這些。朗讀你會吧,把這些台詞讀一遍錄成‘唱片’,在我腦子里循環播放。”商葉初揉了揉太陽穴,“分貝和之前一樣就行。”
103干巴巴地讀道︰“小越,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早嫁人生幾個……”
103停下了朗讀,道︰“你對自己可真夠狠的。腦子里天天放這些鬼東西,也不怕得狂躁癥?”
“這是為了……算了,說了你也不懂。”商葉初嘖了一聲,“不過確實得有點獎勵機制。如果你覺得我接住了齊鳴老師的戲,就停下播放,怎麼樣?”
103斷然拒絕︰“我不懂表演。”
“你隨意,看你的感覺來。”商葉初也沒真指望一個系統能欣賞什麼演技,“快讀吧。腦子里沒聲兒還有點不適應。”
103道︰“體重,先付體重。”
商葉初撇撇嘴,把體重兌了出去。鐵公雞系統這才開始讀劇本。
正在這檔口,盛文芝沉著臉進了門。商葉初注意到她腳上的鞋子已經換了,身後還拖著一個皮箱。
這是要在這兒住?商葉初一挑眉,把疑問問出了口。
盛文芝神色不快,點點頭道︰“我對這個劇本很感興趣,想看看你們是怎麼拍攝的。”
商葉初立刻道︰“你準備住哪里?我這間房子可沒有空地。”
商葉初被腦內全天循環音樂搞得噩夢連連,如果身邊有人的話,更睡不著了。
盛文芝無奈道︰“我本以為這里的環境會很不錯的。就是那種山清水秀,特別潔淨,人人都很純粹……你懂吧?結果怎麼處處都這麼……”
盛文芝把那個“髒”字吞了下去,含蓄道︰“不衛生。”
“鄉村拍攝環境就是這樣的,我們都不覺得有什麼不衛生。”商葉初什麼拍攝環境都見過,沒有盛文芝那麼潔癖,“你要是住不慣,還是盡早打道回府比較好。”
盛文芝搖搖頭︰“這個劇本能給我很多靈感,我要留下。”
商葉初懶得和大小姐掰扯,干脆道︰“所以你住哪兒?”
“我住縣里的賓館,每天早起開車來這里看你們拍戲。”盛文芝毫不猶豫道。
跨過了角色理解的門檻,商葉初的演技可謂一日千里,再也沒有出現過上午的窘態。
在腦子里循環播放的村民、親戚台詞的燻陶下,商葉初幾乎不用任何努力,就對劇本中的村莊產生了難言的厭惡感和恐懼感。連帶著,對自己的父母和啞婆,這些“累贅”,也產生了恨屋及烏的情緒。
這種厭憎感是從心底傾瀉的真情流露,商葉初只需在上面稍加掩飾,配合上優等生溫情脈脈的假面,就能演出一種極度奇妙的效果。
商葉初入戲了。雖然使用的方法有些殘酷,但卻著實見效。她只用幾天時間,就理解了小越經年累月遭受的折磨——外界的與內心的。將這些情感自然而然地流瀉出來的瞬間,商葉初就是“小越”。
除此之外,商葉初還對小越這個角色做了大量細節上的補充。
商葉初認為,一個人長年夾在炙熱無私的愛與強行放大的恨之間,內心必然是極度壓抑的,需要一個發泄口。否則絕對會瘋掉。在反復思索過後,商葉初給小越加上了這麼一段戲份。
啞婆在隔壁唱歌時,小越正在寫作業,神情沒有太大的波動。但當做到一道非常難的題目時,啞婆仍在唱歌,小越忽然面無表情地一口咬住了自己的手!
小越咬的是手掌的內側部分,那里肉最厚,肌肉緊致有彈性。她咬得那樣用力,留下了深深的齒痕。但沒過一會兒,那道齒痕就消失了,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這是商葉初給小越設計的“發泄”方式。如果仔細觀察的話,就能發現,這個動作和啞婆咬住永富時的動作是一樣的。
諸如此類的細節數不勝數。即便通過種種方式,邁進了體驗派的門檻,商葉初依然沒有放棄自己的表現派底子。融會貫通,四平八穩。
和齊鳴對戲時,商葉初再也沒有那種力不從心的感覺了。她放縱著自己的情感,與齊鳴的飆戲火花四射。就連齊鳴老師都忍不住夸“後生可畏”了。
不得不說,演技這東西,起碼在商葉初,是遇強愈強。這種被前輩強行薅著進步的感覺很累,卻也愉悅。
拍攝進程順遂地繼續了下去。盛文芝也如她所言,每天都來觀摩劇組拍戲。如此,又過了三天。
這一天的情節是另一個大情節。
啞婆的女兒永娟得了癌癥,被抬回家時已經奄奄一息。啞婆看著女兒的慘狀,喑啞地哭出了聲。永富也在旁邊抹淚。
這場戲沒商葉初什麼事。劇本中,她此時正在外面上學,並且還處在高三的緊要關頭。永富怕她傷心影響學習狀態,沒有告訴她永娟的死訊。一直到父親死後,小越聯系永娟沒聯系上,才知道自己的姑姑早已經去世了。
即便如此,商葉初還是認真地守在片場旁邊,觀摩著齊鳴老師幾人演戲。盛文芝和她坐在一起,一邊看戲,一邊記錄著什麼。
永富的演員這場戲發揮得中規中矩,沒什麼可挑剔的。齊鳴老師倒是表現得極有爆發力,看哭了不少工作人員。
唯有商葉初皺著眉,看著眼前感人至深的場面。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這場戲,就像一幅呆板的打印畫一樣,看似精致,實則乏味。那種呼之欲出的苦情感,並沒有讓商葉初找到共鳴,反而覺得看得很累。
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