鉕庭芳

7 第7章

類別︰玄幻魔法 作者︰榆冬 本章︰7 第7章

    自湖州前往汴京,要過甦州、潤州、揚州,再進泗州、宿州,至應天府後,沿著汴河再入京都。

    這一日行至虹縣,中午,忽大雨。

    伴著雷霆閃電,白雨跳珠,其勢潑天。

    “娘子——雨太大了,得找個地方——避避雨!”潑天的雨勢里,趕車的小廝阿大喊得聲嘶力竭。

    “好好。”錢氏撩開車簾,想往外張望,卻被斜密的雨珠撲了滿臉。

    她趕忙放下車簾道︰“前頭可有避雨的地方?”

    “娘子說什麼——”阿大抽打騾子,拉著嗓子喊。

    “我娘說!前頭可有避雨的地方!”同坐在車廂里的林稹索性也放開聲量喊道。

    倒把錢氏嚇了一跳。

    一旁的嬌姐兒本就坐不住,聞言干脆掀開車簾大聲道︰“雨太大了!找個地方……哎呦!”嬌姐兒縮回胳膊︰“娘,你打我作甚!”

    “你是大家閨秀,怎能喊得如此大聲,沒規矩。”錢氏嗔她一眼。

    嬌姐兒撅嘴,瞪了眼林稹︰“她也喊,你怎麼總說我不說她。”

    錢氏愣了愣,見林稹坐在角落,只掀開簾子一條縫盯著外頭,看起來像是沒听見。

    錢氏看她兩眼,又對著嬌姐兒笑︰“你但凡能有珍娘一半乖巧,我就安心了。”

    嬌姐兒更不快了,嘴巴撅得能掛油瓶,哼了一聲兀自縮回角落,不肯再搭理錢氏了。

    錢氏正要張嘴,忽听得外頭傳來錢五郎的喊聲︰“姑姑——前頭有座亭子!”

    林稹透過車簾縫隙間望出去,見前方道旁隱約有一方亭。

    四角攢尖,茅草頂、旁有幾棵野松。

    見有能避雨的地方,車夫揮舞著馬鞭,呼呼喝喝把騾子往亭子里趕。

    兩輛騾車,頃刻間把野亭擠得滿滿當當。

    “可算是進來了。”兩個小廝阿大和金硯都松了口氣,趕忙把騾子拴在亭柱上。

    “姑姑,到亭里了。”錢五郎從馬上跳下來,頭臉皆濕透了,涼颼颼的冷風刮得他一哆嗦。

    錢氏撩開車簾,蹙眉︰“桂媽媽,馬凳呢?”

    渾身濕噠噠的桂媽媽趕忙撇撇嘴,又狠打了個噴嚏,這才從後頭騾車里搬出個馬凳來,好叫錢氏下車。

    三人下了車。

    林稹久坐在騾車里,腿都伸不直,這會兒下了車,深呼吸——微涼的雨氣直入肺腑,只覺神清氣爽。

    她環顧四周,這野亭大概是給行人遮風擋雨的,以至于亭中連個欄桿都沒有,就光禿禿四根梁柱,一個茅草頂。

    亭外就是官道,遍植楊柳,夾雜著山間不知名的松木野花。此刻,俱隨著疾風狂舞。

    “妹妹可是站累了?要不要去車上歇歇?”

    林稹站在亭邊,正背對眾人,看得入神,忽听得錢五郎喊妹妹,自然以為他是在跟嬌姐兒說話,也沒回頭。

    見她不理會自己,錢五郎抿抿嘴。任由小廝金硯慌急慌忙地給他拿帕子擦頭發、擰衣擺。

    “我不累。”嬌姐兒輕快道,“馬車里坐久了,出來站一會兒也好。”

    “那大妹妹累不累?”錢五郎鍥而不舍。

    林稹終于意識到錢五郎是在跟自己說話。她轉身,客氣道︰“不累的。”

    就回了三個字。

    錢五郎抿嘴,不由得有幾分氣餒。

    林稹說完,徑自轉身,繼續看雨。

    這會兒急風吹雨,雨珠撲打而下,亭上茅草哀鳴。

    悶悶的雨點聲夾著噠噠的馬蹄聲。

    有馬?

    是不是听錯了?林稹遲疑著往官道望去。

    路的盡頭,自高大的野松後,忽而疾馳出兩匹快馬並一輛馬車,正斜著向野亭奔來。

    林稹恰好立在亭畔,隔著雨簾遙遙望去,只見那兩匹快馬疾如奔雷。

    頃刻間就到了她面前。

    “當心——”眼見得亭畔有人,韓曠疾呼一聲,手臂發力,急急勒馬。

    馬蹄高高揚起,泥水飛濺,上半個馬身生生被他勒停。

    林稹受驚之下往後急退數步。

    此時疾風急雨,天地黯黯,這一角孤亭內,韓曠勒馬亭畔,林稹隔著昏昏雨幕仰頭望去——

    馬上人大約十八九歲的年紀。頭戴斗笠,身披簑衣,腳蹬烏皮靴。簑衣里是一件青綠圓領袍,腰系縹色絲絛,懸一塊滴翠玉璧。

    她站在亭中看人,馬上人也在看她。

    青蛾眉,雪貝齒,朱檀口,倒是個極俊俏的小娘子。

    那馬上人嘴角含笑,看著倒是溫和可親,只是一雙眼楮漆如點墨,爍如寒星。

    不是個好相與的。

    林稹不動聲色的往後退了半步,走到了錢氏身邊。

    她一動起來,韓曠即刻就看見眼前小娘子麻布裙擺上沾了好些個泥點子,應該是方才馬蹄濺起的泥水漬。

    “對不住,污了小娘子裙擺。”韓曠翻身下馬,入得亭中,拱手作揖。

    “無礙。”林稹站在錢氏身邊,客氣道。

    韓曠也客氣的笑笑,摘下斗笠來。

    他個高,身量挺拔,生的也白淨。眉毛濃黑,鼻梁高,薄唇。是個極清俊的小郎君。

    錢氏見了,不免眼前一亮。只可惜這小郎君穿得與身邊人一模一樣,都只是圓領青布袍,只怕都是護衛。

    錢氏心里嘆息,再轉頭看看還在好奇瞥這一支車隊的嬌姐兒……心中百轉千回。

    也不知道能用得起這般好樣貌、好氣度的護衛,又騎得起馬,那馬車里坐得是誰呢?

    若是女眷也就罷了。若是年輕的郎君,又或是家中有適齡子佷的長輩。更有甚者,是哪個達官顯貴……

    她心里想著,跟在韓曠後頭的馬車終于進了亭中。

    只是亭子本來就小,擠進兩輛騾車已是極困難。再來一輛馬車和兩匹馬……根本進不來。

    見駕馬車的成安簑衣都快被淋濕了,韓曠便對著錢氏作揖道︰“這位娘子,勞駕,可否挪一挪騾車,騰些空地出來?”

    錢氏自家兩輛騾車,哪一輛肯扔在外頭任雨淋呢?

    她心疼,卻也知道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就對著錢五郎道︰“五郎,你叫人把車往外挪挪,別淋了騾子就是。”

    “哎。”錢五郎趕忙指揮阿大和金硯挪騾車去了。

    韓曠見狀,作揖道︰“多謝娘子……成安,你把車駕進來。”

    馬車終于進了亭,雖說還有一小半落在亭外,但到底不至于讓馬被雨淋。

    眾人都在亭中避雨,錢氏等了許久也不見馬車里的人下來,到底忍不住了。

    “這位小郎,怎麼不請你家主子下車透透氣?”

    韓曠正解簑衣,聞言愣住,見眼前這婦人迷茫不解的樣子,便意識到此人多半是誤會了。

    他掀去簑衣,交給身側的護衛周小乙︰“好教娘子知道,那馬車是我運貨的,里頭沒人。”說著,韓曠上前,掀開車簾。

    里頭布匹一摞摞,麻袋一疊疊,直將馬車塞得滿滿當當。

    林稹恍然大悟,怪不得這人要叫馬車入亭避雨,原來是怕淋濕貨物。

    貨物……這人是個商戶。

    林稹想起自己懷里的銅照子,便看了韓曠幾眼。

    一旁的錢氏丟了個大臉,又想到此人竟是個商戶子,自己白費心思不說,還叫自家騾車挨雨淋,面色就有些不好看,冷淡道︰“是我誤會小郎君了。”

    “也不算誤會。”韓曠笑道,“這馬車原是我坐的,只是路上采買了些東西,這才把馬車讓了出來。”

    他這樣溫和有禮,不叫人難堪,錢氏面色稍緩。再一看他解下簑衣後,腰間那枚滴翠的玉壁,面色更好。

    奈何此人有些家底,卻也只是個商戶,錢氏不甚感興趣,便不再言語。

    倒是林稹,詫異的看了韓曠幾眼。照他這說法,馬車原本是他坐的,路上才拉去運貨。哪個商戶肯半路才開始銷販貨物?前頭那截路就這麼空置著?

    如此看來,此人未必是商家子,倒像是外出辦事,順手買賣貨物,賺個花銷罷了。

    林稹沒說什麼,不過是隨意猜測一二。說到底,萍水相逢的,何必追根究底。

    于是兩撥人馬都不說話,只是分佔亭子。

    正是中午,時雨未停,遠處萬山相疊,色沉如黛。

    林稹跟著錢氏、嬌姐兒上了騾車。

    又從錢氏手里接過豬胰胡餅,掰成小塊,就著水囊用了。

    這是在前一個馬鋪,問驛卒買的。

    林稹徑自吃胡餅,忽听得車簾外頭傳來聲音。

    “娘子,我家郎君特意遣我送來茶馬司錦院產的瑪瑙錦一匹。”

    “一來感念娘子肯讓出亭子,二來方才為避雨急行,驚了小娘子,聊做賠罪。萬望二位不要嫌棄。”

    林稹一愣,只听錢氏面上帶出笑來︰“多謝你家小郎君了。”說罷,車外的桂媽媽自覺接過那匹瑪瑙錦,送入車內。

    “呀!”嬌姐兒眼楮亮晶晶的。只管把胡餅往嘴里一塞,伸出兩只油汪汪的手就要去摸。

    “哎呦……娘,你打我干什麼!”嬌姐兒被錢氏拍了拍,縮回胳膊,委屈不已。

    錢氏嗔道︰“待去了京里,可不許這麼眼皮子淺,叫人笑話!去,洗洗手再摸。”

    嬌姐兒這才不情不願的叫桂媽媽接了點雨水來淨手。

    林稹沒搭理這場母女官司,只是細細看起那瑪瑙錦來。

    極鮮亮的丹紅色,如日初升,可映朝霞。

    怪不得叫瑪瑙。

    “真好看。”嬌姐兒痴痴道。

    她長到十三歲還沒穿過這麼好看的布料呢。

    “娘,好看不?”嬌姐兒掀起一截布料在身上比劃來,比劃去。

    一會兒搭在肩膀上,說要做一件褙子。一會兒又比劃自己的麻布裙擺,嚷嚷著要換了這身衣裳。

    “好看。”錢氏含笑,伸手撫著嬌姐兒鬢角,任她臭美。

    林稹看在眼里,只覺外頭那位郎君好生闊氣。這瑪瑙錦一看就很貴,竟然舍得送來,當真豪氣。

    馬車外錢五郎可一點也不覺得。

    他眼睜睜看著那個商戶送了一匹漂亮的錦緞進去,還指名道姓有一半是送給大妹妹的。

    這、這可如何是好?

    錢五郎悶悶的站在原地。不由得盤算起自家籠箱里還有什麼禮?

    可那是爹娘叫他進京後送給林家祖母、二房林姑叔父的,也不能亂動啊。

    他心里急,又不願違了爹娘的意。一時間,又是捋衣服,又是理絲絛,巴巴的盯著車簾,拉長了耳朵听聲。

    站在另一邊用炊餅的韓曠看得發笑。

    這憨子圍著騾車轉來轉去,又理了那麼久的衣裳,也不知道心悅的是哪位小娘子?

    是那位俊俏的,還是那位圓臉的?

    他促狹勁兒發作,揚聲笑問道︰“我車上有銅照子,郎君可要買一個?既能拿來正衣冠,還能拿去贈小娘子。”

    錢五郎臉色爆紅︰“你、你休要胡說!”

    “我可不是胡說。”韓曠輕笑道,“方才為表謝意,我叫人送了一匹瑪瑙錦過去。這會兒騾車里正缺一面銅照子。”

    是了,那布料放在身上,好看不好看的,總得找個照子來看看罷?

    錢五郎霎時心動。

    “可、可姑姑帶了銅照子來的。”錢五郎又猶豫起來,“每日早起梳妝,姑姑都會叫桂媽媽從後頭籠箱里捧出一面鴻雁紋的銅照子。”

    原來是姑佷關系,那車里的就是兩個表妹了。

    韓曠微微一笑︰“小郎君,送禮要的是雪中送炭。既然你姑姑沒有喊人送照子,多半是沒想到。”

    又或者是想到了,但怕外人覺得她們眼皮子淺,沒用過什麼好東西,收兩匹布還要對著鏡子擺弄來、擺弄去。

    “我這就去叫桂媽媽拿照子。”錢五郎轉頭就走。

    “郎君且留步。”

    錢五郎疑惑轉身。

    韓曠微笑道︰“郎君,能被放進籠箱里的照子多半都大,進了車廂,非得叫一個僕婢半跪捧著。”

    “如今你姑母沒要照子,想來是體恤僕婢。郎君這會兒去喚人,豈不是讓你姑母為難?”

    錢五郎左思右想,覺得有道理,豪爽道︰“既然如此,你那銅照子多少錢一面?我買個稍小些的,也不要人捧鏡。”

    “如此一來,便兩全其美了。”

    韓曠卻搖搖頭︰“既然行囊里已有一面照子了,再買一面作甚?行路艱難,徒添累贅。”

    錢五郎不由得點點頭,又猶豫︰“可我要是不買,大妹妹這會兒正好缺一面照子,那怎麼辦?”

    原來心悅的是那位個高的、俊俏些的。

    韓曠眨眼︰“這有何難?我有一小照子,巴掌大,極適合拿在手上。郎君倒不如賃了去,一晚只要十文。”

    “待到明日歸還于我。如此一來,既不需旁人捧鏡,也不怕行路累贅。”

    錢五郎大喜過望。窮家富路,他出來之前爹娘給他塞了好幾十貫呢。

    十文罷了,出得起!

    “既是如此,我且租一晚。”語罷,殷勤的掏錢,跟著韓曠去馬車里選了一面蓮花紋銅照子。

    目送錢五郎去騾車里獻殷勤,韓曠身側的護衛周小乙不由得感嘆道︰“買這照子的時候也就五十一文罷,眨眼之間就回了兩成本了。”

    一旁的成安搖頭道︰“不能這麼算。這照子既然賃出去過了,就不好當全新的賣,非得折價不可。”

    “誰說的?”韓曠慢條斯理道︰“保不齊一會兒就有人買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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