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鋦青漆?
專門用來修補青花瓷、景泰藍的膠水和漆,出自內務府造辦處雜工作。而在雜工作專門修補各種器物的工匠,就叫鋦匠。
溥儀退位後盡數遣散,部分鋦匠淪為京津兩地的民間手工藝人,部分回到原籍。或是收徒傳藝,或是自立門戶。
其中不乏聲名大燥,名振一時的高手︰比如古銅張,比如彩瓷李,比如裝池(字畫)劉……
一直到上世紀五十年代,國家文物局成立文物修復部門,又把這些人或這些人的後代和徒弟招募起來,對各地文博機構的重點文物進行專項修復和保護。
其中包括故宮、國博、兵馬俑……
之後,西大率先與國家文物局、陝博合作,于1985年創建文物保護與修復課程,並于1989年正式設立文保專業。
因為側重方向不同,北大稍晚一些,于1993年與故宮合作創建,98年才正立開設文保專業。
關鍵在于,這兩所大學研究、教授的傳統文物保護與修復技術,大部分來自于這些民間手工藝人。所以林思成稱王齊志師承“古銅張”,爺爺師承“彩瓷李”,並非牽強附會。
但老太太不認。
那她為什麼非認林思成?
因為他指甲上的那點鋦青漆。
民國初,專補青花和明瓷的這一派的傳承就徹底斷了。直到2020年,故宮造辦處舊址改造,才從地底下挖出相關的工藝文獻。
之後,故宮、國博、文物局相繼研究。第二年,也就是2021年,相關工藝流程就上了各大院校的教科書。
但放在現在,卻是正兒八經已失傳的絕技……故宮和國博都沒有。
試想一下,當老太太看到林思成指甲上的那點漆的時候,該有多激動︰
能調漆,就肯定會調釉。會調釉,就肯定會復燒,會復燒,就意味著能把匣子里的那兩只杯兒復原如初……擱誰不激動?
如此一來,邏輯完美閉環︰因此才剛一見面,老太太就問他要不要拐棍上的古玉。之後又那麼親和,就跟失散多年的老奶奶見了親孫子一樣。
所以,送一方三百萬的硯台算什麼。這要放以前,信不信鋦匠能問她要一半?
但林思成圖的不是這個,他就是想試一試。
這可是雞缸杯,真要能補好,信不信以後名字能上教科書?
想了好久,林思成呼了一口氣,把匣子推了回去︰“老人家,我以前沒補過,回去後得先練練手!”
當然沒補過,別說補了,誰敢說見過?
老太太露出牙床,又笑了起來︰“對,先練練手,就拿這箱碎瓷練……要不夠,俄們再找……”
林思成怔了怔︰怪不得是一樽弘治斗彩和一樽嬌黃釉?
弘治斗彩源自成化斗彩,相對而言,工藝更復雜。而嬌黃釉又源于斗彩瓷,與之相比,施釉、控溫要求更高。
能把這兩件補好,再補雞缸杯,基本十拿九穩。
林思成想了想,點了點頭。
到這里,林思成已經沒什麼看東西的興致了。而什麼樣的東西,又能抵得過雞缸杯?
他起身告辭,趙修能喊出兩個兒子,把那箱瓷片給他搬上車。
老太太讓他把硯台帶走,但林思成沒要︰等把杯子補好,再要也不遲。
一家五口,親自把他送到了門口。臨上車,林思成欲言又止,老太太笑了笑︰“娃,俄懂!”
懂就好。
林思成上了車,又朝著老太太揮了揮手。
看著越野車拐出村口,漸行漸遠,老太太露著牙床,無聲的笑了起來。
趙修能站在身後,目露狐疑︰“娘,這也太趕巧了……這伙人,會不會是埋地雷(做局)的?”
不怪他懷疑︰老娘費盡功夫,想盡辦法,尋了幾十年都沒找到。突然有一天,人就像是從天下掉下來的一樣?
年輕不說,還什麼都懂,感覺就沒他不會的東西︰掌眼(鑒定)、切口(行話)、袖里摸金、修復……別說二十,他六十了都沒學這麼全?
關鍵是眼楮太毒︰先看的那只雞油碗也就罷了,後面托上來那六件,每一件,那碎娃都只上了一遍手。
他扒散頭扒了四十年,以補亂真賣出去的東西沒上萬也有大幾千。也不是沒被人看出來過,但什麼時候有過讓人瞄一眼就看穿的地步?
所以,趙修能越想,越覺得這伙人是故意設計好,跑來下套的。
老太太卻搖了搖頭︰“誰知道俄們有杯子?”
趙修能噎了一下,說不出話來︰別說雞缸杯了,知道家里有澄泥硯和上方玉杯的,就只有他和老娘,連老婆和兒子都不知道。
既然不知道,那做局圖什麼?
想了好久,趙修能咬住牙根︰“太怪了!”
老太太笑了笑︰就是因為太怪,所以才不像。
作局的不會這麼年輕︰二十歲,這個歲數,大多數的城里娃都還上學哩。
而且,做局的不會這麼驚訝︰
第一次,看到她的臉和手。第二次,看到拐杖上的玉。第三次,看到老大補的那六件,第四次,看到那只雞……
老太太活了八十歲,見過的人比見過的物件還多。那娃娃是真的吃驚,還是裝出來的,她自認為絕不會看錯。
再者,做局的肯定會下餌︰其實雙方都明白,那方硯就等于定金。連定金都不敢要,你怎麼讓我相信,你真有這個手藝?
連餌都不下,萬一魚脫鉤了怎麼辦?
而這些都是其次,最關鍵的,還是指甲上的那點漆,以及那娃娃身上點藍的味道。
點了幾次,五次還是六次?
就憑這個,就敢賭一把……
老太太轉過身,拐杖點的瓷磚上,發出“嗒嗒”的脆響。趙修能亦步亦趨,小心翼翼的護在身後。
“那娃的電話你存好沒有?”
“存好了!”
“存好了就好,喊你婆姨,還有你娃收拾東西,搬家!”
啥東西,搬家?
趙修能愣住︰“啊?”
“啊什麼啊?”老太太頓頓拐杖,“一天遲馬二愣地!”
被老娘一罵,趙修能才反應過來,臨走時,那碎娃欲言又止,和老娘的那句“俄懂”是什麼意思?
老話說的好,財不露白。如今露了個光,不搬家等著賊上門嗎?
再都,前年之所以從京城搬回老宅,就是因為不遠處主持發掘周公廟的既有社科院的專家,更有國博和北大的教授。
老娘一直指望著踫到個能人,把這兩只杯子補好。甚至于,能打問到點有關明瓷鋦匠傳人的線索也行。
但住了兩年,毛都沒問到,反倒從天上掉下來了一個?
他忙點頭︰“好,听娘的︰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