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月鏡系列

第八章 血十字

類別︰玄幻魔法 作者︰滄月 本章︰第八章 血十字

    暮色初起的時候,巫朗府邸的一個院落里卻起了動蕩。

    “還沒找到?”飛廉看著滿頭大汗的僕人,忍不住提高了聲音,“怎麼可能?我只不過出去了一趟,好好的人怎麼會忽然丟了?給我再去找!每個地方都不能漏過!找不到晶晶,也別回來見我了!”

    僕人們噤若寒蟬溫雅的公子從來很少發火,但每次發火卻必然會有嚴厲的責罰。一行人連忙又告退,飛廉按捺不住心里的煩躁,干脆起身自己動手在房里一處處翻找起來。

    “晶晶,出來!”他一邊打開那些巨大的楠木箱籠,一邊呼喚,“別躲著了!”

    碧掌著燈跟在他身後,替他照亮那些陰暗的死角。看著這一片動亂的景象,她的眼神沒有一絲波動︰“公子不要急,說不定晶晶不懂事,想念姐姐,偷偷跑回家去了……”

    “怎麼可能!”飛廉低吼,一掌拍在櫃子上,“帝都的城門早上就關了!她還不大會說話,怎麼可能一個人跑回九嶷那邊?”

    “是啊,所以晶晶肯定不會跑出城去的,”碧輕輕道,“別擔心,她一定還在帝都我想過不了幾天,她就會自己找回來的。”

    “……”飛廉嘆了一口氣,終于感覺到疲憊,緩緩坐下。

    “為什麼在這當兒上,晶晶又失蹤了?”他將額頭放入手掌里,喃喃,“事情已經是一團亂麻了……”

    碧將燭台放到一邊,端了一杯茶過來,不露痕跡地將話題引開︰“很累吧?你在外面跑了一天了,破軍少將的事,有眉目了麼?”

    “越來越糟了。”飛廉喝了一口茶,搖頭喃喃,“巫謝說,今晚十巫就要聯袂覲見智者大人為了阻止那個破軍爆發的謠言,他們竟想要滅了雲家!”

    “滅族?”碧也忍不住驚呼了一聲,但神色卻是復雜的。

    “我趕回來見叔祖,想和他再談談可是,他也已經離府去往塔頂了。”飛廉將額頭沉入手掌,憂慮地低聲,“碧……現在,該怎麼辦呢?”

    碧安慰地揉著他的肩膀,感覺公子一貫放松舒緩的肩背緊緊繃著,顯然身體里壓制著前所未有的緊張和焦慮。為什麼?就為了那個冷血的同僚麼?

    她眼里閃過一絲冷意,嘴里卻是溫柔地勸告︰“公子,今日也晚了,不如先休息吧,等明日有了新消息再來想對策巫朗大人一貫看重公子,一定不會對公子的請求置之不理的。何況有巫真雲燭在,智者大人那樣寵幸她,多半不會那麼容易被元老院說服呢。”

    這一番話說得溫柔熨貼,飛廉點了點頭,疲倦地看著美麗的女子在燈下鋪開寢具。

    碧雖然只是一名歌姬,但她的溫柔聰慧卻是帝都里那些望族小姐望塵莫及的。自從四年前將她從葉城的星海雲庭帶回之後,自己漸漸在感情上愈來愈倚賴她。

    當然,一直以來他也承受著極大的壓力養幾個鮫人奴隸是貴族常做的事,然而一旦對奴隸流露出過分的寵愛,則必然會引起整個階層的恥笑。而他卻因為這個鮫人而遲遲未娶,顯然早已違背了這一條潛規則。

    整個家族,特別是對他寄予厚望的叔祖,一直試圖將這個鮫人從他身邊除去,讓他可以和其他門閥子弟一樣和門當戶對的望族聯姻而這次,更是完全不理會他的反對,替他作主定下了和巫即一族的婚事。

    飛廉看著她在燈下忙碌,忽地伸過手拉住了她,看著她的眼楮。

    “別擔心,碧,”他眼里有平靜而堅定的光,“我不會娶明茉小姐的。”

    碧微微抖了一下,卻只是不做聲地將天蠶絲褥鋪好︰“先歇歇吧。”

    飛廉將手停在她腰間,感覺到了她縴細身體上那一瞬的顫抖,眼里不由露出更多的抱歉和安慰來。他放下茶盞站起身來,從背後輕輕抱住了她,低聲耳語︰“不要擔心……我不會讓任何人支配我的人生。

    “碧,在蒼梧之淵上時,我已經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你知道麼?那時候,我想過要逃跑。我不想死在那里如果我戰死在那里,你又該怎麼辦呢?那時候,我想過舍棄軍人的尊嚴、當一個逃兵。”

    “對一個戰士而言,面朝敵人倒下當然是最適合的死亡,但……我要的根本不是這些。或許我生錯了地方,生在這個家庭的應該是雲煥。”

    碧沉默著,眼神劇烈變換,有晶瑩的淚水涌現。

    然而,背後飛廉的話題卻轉移了

    “比起雲煥,我經常覺得上蒼對我過于優待這讓我對他心懷歉意。

    “所有人都認為他狼子野心、為人冷酷不擇手段,都奇怪我為什麼把他當朋友無論從哪個方面看起來,我們兩個都應該是死對頭……

    “可他們不知道,在第一次去曼爾戈部落執行任務,當我因為那個被活埋的小女孩而失控時,卻是他從背後將我打倒在地,阻攔了我繼續做出瘋狂的舉動!如果不是他,那時候如此沖動的我,一定會犯下以下犯上的大罪吧?

    “我一直不明白那一刻他為何要阻攔我,因為那之前,我也以為我們該是天生的對頭。

    “何況,講武堂里我對他幾度示好,他卻一直擺出一副臭臉拒人于千里。

    “後來我漸漸明白,他心里應該有著某種痛苦……雖然他從未向我說出來過,可我還是能隱約感覺到特別這一次他從西荒歸來,我覺得他簡直是被某種痛苦由內而外的毀掉了。可到底在那里發生了什麼,他卻從未對我吐露一個字。”

    “我經常想︰如果他出生在我的位置上,可能這種痛苦就不會有了吧?

    “每次想起他,我都會覺得歉疚。

    “因為我幫不了他,卻又過得比他幸福。”

    碧沒有說話,只是听著他在耳畔自語,眼神復雜地變幻五年了,飛廉一直對她無話不談,然而仿佛避忌什麼,卻從未談起過雲煥。所以直到此刻,她也還是第一次明白、為何他對于這個同僚的生死如此掛懷。那是她所不能明白的、男人間的情義。

    飛廉眉間露出淡淡倦意︰“碧,我只是個平凡的人,有著一個平凡的愛著的人所有的小小得意。我從來不認為自己可以做出什麼豐功偉績,我很滿足于現狀,因為我所要的已經全部得到了所以說……我不會愚蠢到失去這一切。”

    碧閉起了眼楮,將頭靠在他肩膀上,過了許久才道︰“謝謝你。”

    她的語氣讓飛廉感到詫異,然而不等他詢問,她已經將被褥鋪好,回頭溫婉地對他一笑︰“休息吧……你也累了一天了。”

    飛廉在榻邊坐下,一只手拉著她,還想開口說什麼,卻發現果然已經倦意濃濃,一沾到床鋪就困頓得睜不開眼楮。

    替他解了外袍,掖好了被角,碧站在榻前靜靜凝視了他許久。

    她俯下身,在搖曳的燭光下注視著他的臉,指尖輕輕沿著他的眉弓一寸寸劃過,仿佛要將他的面容深深刻入心里。這個男子是她在帝都里所遇到的唯一不染塵埃的人在所有人都在名利的泥濘里打滾撕扯時,只有他的羽翼是潔白的。

    這樣的人,怎麼會活在這個帝都里呢?

    和他在一起生活的這五年,是她漫長一生里最美麗最寧靜的時光寧靜到她都幾乎忘了自己是一個鮫人,忘了自己肩上的責任,只想永遠在這個好夢里沉睡下去。

    然而,好夢畢竟不能做一輩子。

    “謝謝你。”她再度低聲,淚水忽然間就濺落在熟睡人的臉上。

    不同于陪都葉城的奢靡喧嘩,帝都的夜是森冷而內媚的。

    入夜後街上空無一人,兩側朱門緊閉,高牆壁立,將那些徹夜不休的歌吹鎖在了里面。只有巡邏隊的腳步不時劃破寂靜,從皇城的東側傳到西側,整齊劃一而又機械單調。

    一道碧影從巫朗府邸的暗角掠出,幾個起落便消失在夜色里。

    “咦?剛才……是不是有什麼東西飛過去了?”巡邏的士兵里有人正不經意地抬頭,看到一角青色的衣袂消失在巫姑府邸的高牆後,不由喃喃。

    “看錯了吧?哪里有?”同伴定楮看去,卻是空無一物。

    “這……”士兵也是茫然地揉了揉眼楮。已經快三更了,是換崗的時間可能是太累了,需要休息了吧?畢竟之後連著幾天都要巡邏,恐怕會把人累趴下。

    “不過這幾天又要封城又要宵禁,只怕是有大事發生。”他喃喃開口,對同伴道,“我們還是都小心些吧……”

    然而,就在對話的剎那,黑夜里金光忽地一閃,閃電般照得人須發皆見!

    巡夜的士兵驚駭地抬起頭,看到了高聳入雲的白塔頂端重新沉默在夜色里,那只純金之眼仿佛看到了什麼,一開即閉。

    天……難道,真的要發生大事了不成?

    碧色的影子掠過了森冷的高牆,悄無聲息地落到了花園里,貼著樹蔭急速潛行,很快便避開了園里值夜的僕人,到達了約定的地方

    然而,高台上空無一人。

    沒來?來人的眼色變了變,身形旋即重新隱沒在陰影里,向著退思閣掠去。無聲無息地落到了牆下,仔細听了听里面的情況,伸出手指按照約定的暗號輕叩窗欞。

    過了片刻,側門才吱呀一聲開了。

    里面馥郁的香氣隨之涌出,帶著某種淫糜腐爛的氣息。

    “怎麼沒來?”碧低聲問,然而話音未落,隨即轉過臉去避開閣里出來的人並未穿好衣服,只是隨便披了一件袍子,散開的衣襟下肌膚堅實如玉。

    “沒辦法,今晚不巧正好要陪那個老女人。”來人懶散地開口,敞著衣襟,以一種無可奈何的語調道,“她今天興致好,一直伺候到二更,真是吃不消睡過頭了,就忘記了。”

    月光透過門扉,斜斜映在他身上,鮫人男子身上散發出某種妖異的魅力。

    碧轉開臉不敢直視,低聲抱怨︰“可你也該預先通知一聲!萬一耽誤大事了怎麼辦?”

    “哼。大事?”凌冷笑,薄唇揚起一個弧度,“我還正想和你說,以後你們還是別來找我了我對你們所謂的大事已經沒什麼興趣了。”

    “凌?”碧吃了一驚,顧不得避忌,抬頭看著他,“你說什麼?”

    “我說,”凌斜覷著門里,仿佛時刻留意里面的人是否睡醒,口里卻道,“我受夠了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我不會說出你的秘密,你們也別來找我了。”

    碧臉色蒼白︰“你……要背叛組織?”

    “背叛?呵,復國軍又何曾當我是自己人?”凌冷笑起來,細長的眼里有譏誚的光,“當年,你還是第一隊的隊長,派我去巫羅府里竊取令符,結果他們抓住了我,折磨得死去活來那個時候,誰來救過我?復國軍?”

    他的語聲半途停頓,呼吸再度急促起來無論過去了多久,每次一想起巫羅府邸里受到的秘密刑訊,他的血液都禁不住要凝結。

    “那一次巫羅防範得很嚴,我們一時不好派人……”碧蒼白著臉,低聲辯解。

    “好了,先不說那次,”凌冷笑,眼里閃出鋒芒,“被送到了這里後,我向你們求救,你們又是怎麼說的?居然要我當這個老女人的面首!”

    “這是大營里長老們商討後的決定,”碧低聲道,聲音微微發抖,“羅袖夫人身居要位,你如果能在她身邊潛伏下來,應該能獲得很多重要情報”

    “哈,”凌短促地笑了一聲,眼神透出無盡的悲涼,“是啊,反正那時候,我的琵琶骨也已經在刑求中被挑斷了,再也無法戰斗所以你們就扔下我不管,逼得我為了活下去,不得不用盡一切手段取悅那個老女人!”

    他聲音里透出鋒利的刺︰“你們把我當什麼了?到底是戰士還是娼妓?”

    碧說不出一句話,怔怔看著這個多年的同僚他站在月光里,薄唇上帶著冷笑,臉和身體散發出一種妖異的魅力,頹廢的華麗和甜美的糜爛,幾乎有一種讓人一眼看去就被吸入其中的力量。

    她恍然覺得陌生︰這,還是當年那個和她並肩作戰、執劍躍于碧波中的戰士麼?

    五年的帝都生活,竟仿佛由內而外地完全侵蝕了他的心!

    “凌,我們必須忍耐。”她悲哀地看著他,“有很多復國軍戰士,也都是這樣活著的。”

    “比如你?”凌冷笑起來,笑容里卻帶了某種復雜的意味,緩緩搖頭,“不,不一樣的飛廉對你如何,你自己心里知道。”

    碧身子猛然一顫,沉默下去。

    “回去罷,我不管你有什麼‘大事’這已經與我無關了。”凌笑了笑,在月下扯了扯滑落到肩頭的長袍,“我不再是復國軍一員,我的死活也不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你快走吧,趁著沒有驚動旁人。從此不必再來找我。”

    “凌!”碧無可奈何地看著他,“你真的要叛離組織、跟了那個老女人?”

    “比起組織來,那個老女人未必不好。”凌冷笑,眼里一瞬掠過復雜的情緒,“至少,她救了我的命五年來,她給了我醉生夢死的生活。無論白天如何,但每到晚上,跟她在一起、我就可以忘了以前的一切。”

    他忽地笑起來,笑得曖昧︰“知道麼?羅袖夫人,是一個真正的女人。”

    他俯過身,幾乎是耳語般地在她耳畔開口︰“碧,你比起她來,還差得太多。”

    這種惡意的挑釁,終于讓碧忍無可忍地蹙起了眉頭,往後退了一步。她轉開頭去不想看見眼前的人,喃喃︰“凌,你簡直無可救藥!”

    “是麼?”凌低低笑了起來,“很骯髒,是不是?”

    他忽然轉了語氣,厲聲︰“可是,你有什麼資格指責我?我又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似乎被逼到了絕路,碧後退了一步,臉色蒼白,卻斷然從袖中拔出了一柄短劍,抬起頭來看著他︰“好!凌,既然你決意叛離,就該知道復國軍里對叛徒的裁決!”

    她揚起了頭,眼里露出苦痛卻決斷的光,手里的劍如同閃電刺向凌的心口。

    劍風襲來,肩頭那一襲長袍被獵獵劍氣逼得飛起,凌卻只是站在那里,沒有回避也沒有呼救,看著那終結一切的一劍,唇角反而露出某種譏誚和解脫的笑意來。

    “啪!”就在劍抵住他胸口的一瞬,一物從窗內急擲而出,撞上了劍鋒。

    “來人!快來人!有刺客!”

    房內忽然傳出了驚呼,羅袖夫人在這一刻扔出了一個香爐,隨即大聲疾呼,拉動了室內警訊用的響鈴。整個花園登時驚動,燈籠火把紛紛燃起,四處都有人奔來的腳步聲。

    “不好!”碧低呼了一聲,眼看就要被包圍,也顧不得凌,一回身閃電般掠了出去。

    凌站在月色里,長衣當風,卻仿佛怔住了。

    “夫人、夫人!你沒事吧?”只是短短一瞬,侍從們便已經趕到,伏在門外氣喘吁吁地請命,“刺客在哪里?”

    凌微微一震,手指下意識地握緊。

    卻听室內夫人緩緩嘆了口氣︰“沒事,只是方才夢魘了而已。”

    “啊?”外面勞師動眾趕來的侍從面面相覷,松了口氣紛紛退下。但總管感覺房子周圍有外人來過的跡象,心里不安,還是吩咐一干人等圍繞在高台下嚴密防衛,以備不測。

    所有人都退去後,退思閣又恢復了一片寂靜。

    風有些冷,月光斜斜地灑入,令昏暗甜糜的室內都平添了一分清朗之意。凌站在那里,卻一動也沒動,扶著門框,仿佛垂首想著什麼。

    “哈,哈……”他的臉色漸漸變幻,忽地低聲笑了起來,“你听到了?……還是你一早就知道?你把我帶回帝都的時候,就知道我是復國軍的,是不是?”

    室內沒有回答,垂落的重重帷幕里一片昏暗,透出**的甜香。

    凌霍然回頭︰“為什麼?為什麼剛才不讓他們把我抓起來?還是”

    他冷笑起來︰“還是,準備把我送回巫羅那邊去?”

    嚓,輕輕一聲響,一道亮光從帷幕里劃過。燭影搖紅,映照出一張雪白的貴婦的臉,羅袖夫人點燃了床頭的銀燭台,又將它放回了床頭,讓燭光籠罩自己的臉。

    她還是平日那般神色,躺在巨大而柔軟的靠枕上,長發如同水藻一樣披拂在豐腴的肩臂上,臉上有縱情聲色後的疲憊。她抬起手去剔亮燭芯,根本沒看站在門口的凌︰“外面風大,關了門進來吧。”

    凌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卻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想著什麼。

    他並沒有關上門,只是虛掩上,然後回身走回到榻前一丈之處站定,定定地看著她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她會說什麼。

    “凌,你知道我最恨別人說我是老女人。”羅袖夫人伸手拿了一杯擱在案上的殘酒,靜靜地開口,臉上喜怒莫測,“其實論年紀,你可比我多活了上百年呢。“

    “……”他沉默著。

    “很厭惡麼?”羅袖夫人躺回了榻上,拉動警鈴的繩索就在手邊搖擺,譏誚,“我還一直還以為,你也是很享受的呢你真該去演戲。”

    他還是沒有回答,想象著她如何拉下警鈴,讓蜂擁而入的侍從將他拿下。她權傾一時,角逐**只不過是彌補空虛的一個游戲,她有的是年輕英俊的奴隸,有的是願意拜倒在石榴裙下以求出人頭地的面首在之前、之後,他都不會是獲得特權的一個。

    然而,她只是逗弄著那根繩索,並未有絲毫憤怒之意。

    沉默的對峙在繼續她到底要怎樣?

    “你到底想怎樣?”然而,率先問出這句話的卻是她。

    仿佛是再也無法保持表面上的平靜,羅袖夫人忽地坐起,冷冷地盯著自己的男寵,眼里發出一種恨恨的光來,幾乎是咬著牙︰“說啊!你到底想怎樣!你說不想回到復國軍那里去,但在那時候卻又不躲閃!你是故意激怒那個女的,想死在她手里的吧?你昔年是為誰變的身?”

    凌看著這個如母獅子一樣的憤怒女人,眼里漸漸有驚訝的神色她竟然是明白他的,這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詫異和隱隱的恐懼。

    她實在是一個聰明的女人。

    然而,這一場對峙里,終究還是她先輸了。

    “你到底想怎樣!”

    一種說不出的憤恨和嫉妒涌上心頭,羅袖夫人終于克制不住內心的波動這種崩潰般的情緒、在白日里看到他從高台上跌落時已經有過一次。

    仿佛是承認了自己的失敗,她用力將酒杯對著那個一直沉默的人砸了過去,聲音起了顫抖︰“說話!你到底想”

    他用行動代替了回答。

    燭影劇烈地搖晃,黑暗里,他忽地向帷幕里俯下身,低頭吻住了她。她下意識地掙扎了一下,隨即嘆出一口氣,閉上了眼楮深深地回應了他這讓她自己都有些詫異︰她幾乎記不起初婚之後、自己還曾這樣閉著眼楮吻過別人了。

    酒的甜味和醉意彌漫在兩人舌尖。這次的吻,似乎和他們以往經歷的都有所不同︰那不再僅僅是一種佔有和狂歡,而是帶著某種痛楚的尖銳,長得令彼此窒息。

    “我……想留下來。”凌直接將話語含糊地吐入她的唇齒之間,“一直……這樣下去。”

    一直這樣下去吧……一個象他這樣的鮫人,還能怎樣?

    最好的結局,無過于此罷。

    深夜的白塔頂上一片冷寂,冷月照耀著匍匐一地的黑色長袍。一共八位。

    除了戰死的巫抵和被軟禁的巫真,元老院十巫盡數聚集于此,靜靜匍匐在神廟外,等待著九重門里的最終答復。

    畢竟年紀大了,只跪了一個時辰,領頭的巫咸便感到膝蓋割裂一樣的痛建立帝國一百年了,養尊處優的他還沒有受到過今日這般的折磨。

    而隨在後面的軍政兩大臣︰巫彭和巫朗也是同樣僵硬著身體,額頭有冷汗凝聚。

    沒有了傳話的聖女,他們只能靜靜等待那一個神秘的聲音直接響起在心底,宣告最後的結果。然而,誰都不知道听了他們的稟告,那個黑暗里的神秘智者又會做出怎樣的回應。

    “破軍現世,天下大亂,須盡快族滅雲家”他們是這樣稟告的。

    當然,他們也提出了單獨赦免雲燭他們沒有愚蠢到要把智者大人最寵愛的聖女也拉下水的地步。然而,智者大人剛剛在幾天前赦免了雲煥,這麼快就請求他改變決定、顯然也也是對權威的一種冒犯。

    凌駕于雲荒之上的元老們,此刻都在寒冷的月下忐忑不安地等待著最後的宣判。

    終于,濃重的黑暗里,那個凌駕一切之上的聲音響起來了,直接透入在座每一位長老心底

    “……特許爾等……族滅……破軍。”

    “殺,無赦!”

    十巫都退去後,白塔頂上又恢復了慣有的寂靜。

    天風從空蕩蕩的廣場上掠過,神廟頂上的檐鈴發出冷寂的聲音。自從兩代聖女先後被逐下白塔後,這個萬仞高的白塔頂上便再也沒有了人的氣息。

    黑暗的神殿里,水鏡微微蕩漾。

    一雙金色的眼楮忽然間映照在黑暗的水上,一瞬不瞬與此同時,塔頂的最尖端盛放出了巨大的金光,剎那照徹了整個帝都!

    “來了……就要來了呀……”

    凝視著水鏡里的景象,模糊的聲音在黑暗里響起,帶著說不出的狂喜。

    黑暗里,波光離合的水上,隱約映出一對披著黑色斗篷的夜行者,正沿著長的看不到頭的道路、穿過重重寒氣和霧氣向著水鏡外走來。

    金光大盛的剎那,帝都的最外城里有一對夜行者仰起了頭。

    “奇怪的感覺……”那個藍發的男子喃喃低語,審視著重新隱沒在夜色里的白塔,“剛才,似乎是有誰在看我們……已經被發現了麼?”

    旁邊的同伴沒有說話,只是在風帽底下笑了笑。她有著一頭雪白的長發,長及腳踝,在夜風里微微飛揚。

    “走吧,甦摩。”她靜靜的笑,轉身,“他等不及了呢。”

    帝都伽藍城的格局是方正的,七千年前星尊帝和白薇皇後在平定天下時,就令當時最著名的匠作大師仰廈堪輿風水,界定南北,以求在鏡湖中心建造新的帝都。仰廈不負厚望,歷時三年,遍閱典籍和水文資料,完成了伽藍城的設計,再經過七十萬民夫的五年勞作,終于在這樣一個孤島上建起了一座前所未有的恢宏城市。

    這座閃耀在雲荒心髒位置上的巨大城市,見證了整個大陸七千年來的風雲變幻,空桑人在《六合書?考工記》里是這樣描繪的

    “匠人營國,方九里,旁三門。國有三城,九經九緯,經涂九軌。左祖右社,面朝後市。日市一夫。朝中前塔後殿,塔高六萬四千尺。王居其上,俯瞰天下。”

    按照這樣的設計,帝都伽藍城九里見方,每邊設置三門,城中設有三道城牆(即鐵城、皇城和禁城),縱橫各九條道路,南北主干道寬度為九條車軌。東面為祖廟,西面為社稷壇,前面是朝廷宮室,後面是市場和居民區。朝廷宮室市場佔地一百畝。禁城中的格局是白塔在前宮殿在後,塔高六萬四千尺,皇帝居住在塔頂,俯瞰著雲荒大陸。

    帝都內阡陌交錯,街道井然有序。朱雀大街是貫穿帝都三城的中軸,從鐵城的南正門明德門開始,穿過皇城直抵禁城的承天門,一共和九條東西走向的街道相交,其中包括了另一條橫向貫穿帝都的玄武大街。

    鐵城里寂無人聲,每個街坊都緊閉著門,沉沉地仿佛是一個空城帝國制度嚴苛,外圍鐵城在入夜後便要宵禁,集市不再開放,街上不許行人,百姓早已入睡。

    而此刻,這兩位夜行者就站在朱雀大街的第一個十字路口。

    他們在極慢極慢地前行,臉色凝重,似乎將全身的力量都凝聚在腳底,每一步踏出都非常費力。仿佛夜色里有看不見的絲線浮動在空氣里,千絲萬縷的扯住了那兩個人。他們每前進一步、都仿佛是在用了極大的力量扯斷那些線,空氣中發出若有若無的撕裂聲。

    到那個十字路口不過幾十丈的距離,他們卻用了半夜的時間。

    “很棘手呢……”白薇皇後喃喃,抬頭看了一眼夜色中的白塔,“真想不到,過去七千年了,他居然還有力量布下這樣強大的封印結界。”

    “是九障麼?”甦摩低聲問,靴子踏出,已然站到了第一個十字路口的中心點。

    他忽然間憑空側身,單手探出,按上了地面他的指尖有無形的光激射而出,瞬間透入了朱雀大街和延平巷交叉的中心點。甦摩的手指迅速地在地上劃出一道弧線,將中心點圈入其中,倒轉手掌平拍其上,低喝︰“破!”

    在他手掌拍上地面的剎那、整條朱雀大街忽然間發出了暗紅色的光!

    有細細的紅光從地底透出,仿佛有什麼被驟然觸動了。那條驟然燃起的血色之河一直通向緊閉的皇城城門,然後朝著白塔的方向無盡延伸。

    在甦摩破解開第一個屏障的瞬間,仿佛白塔底下有什麼被封印的力量涌出來了,那種紅色在那種力量的推動下再度翻涌起來,從塔的方向他們洶涌而來。暗紅色的光化成了一支利劍從地底射出,直撲第一個十字路口上的兩人!

    “好!”白薇皇後低低喝采,搶身上前。

    在地底紅光撲來的瞬間,白薇皇後雙手虛合胸口,然後忽然展開手心里畫出了一枚六芒星的符,符中煥發出耀眼的亮光,白衣白發的女子忽然化成了一團白光,形體迅速湮沒。那地底的暗紅血色之箭迅速刺到,卻在白光中無聲無息消失,如冰雪一樣的消融

    然而,仿佛同時承受了極大的力量,白光苦痛地一顫,陡然也消失了。

    “噗”,白光消失後,白薇皇後猛然往前沖出一步,單膝跪倒在街心,抬起手捂住了心口,身體在月光下微微顫抖。

    甦摩眼神變了變,最終還是俯下身去將手放到了她面前。然而白薇皇後並沒有站起,只努力平定著喘息,忽地抬起了右手,按在了眉心,閉上眼楮,咽喉里吐出一種奇妙的吟唱。

    甦摩眼神霍然一變︰這是……?

    白薇皇後一直寄居在白瓔的身體里,對于操控這個身體並非游刃有余。然而,自從她吐出第一個音開始,她仿佛完全成了這個軀體的主人微微開闔的嘴唇里吐出上古久已失傳的歌謠,召喚著天地間某種神聖力量,按在眉心上的右手上發出奇異的光華,幾乎奪走了月的光彩。

    那,是戴在右手無名指上的後土神戒!

    無名指上的血脈通向人的心髒,而將心和腦聯結起來,全身的靈力便能凝聚在一點。

    在後土神戒上的光芒最盛的剎那,白薇皇後低低喝了一聲,手指離開了眉心,迅速在虛空中劃出了一個十字星的光之符咒“封!”

    她跪在地上,雙手同時下壓,交錯著按在街心。

    喀喇喇……一聲悠遠的裂響,仿佛地底下有某種力量被暫時擊退了。那一道紅光被後土神戒上的白芒所壓,仿佛一條蠕動的血蛇,一寸一寸的往後退去,漸漸重新蟄伏回地底,街道的裂縫也隨之緩緩封閉。

    最終,光芒消失在街道的盡頭,一切終于安靜了。

    “好了……”白薇皇後用手支撐著身體,看著漸漸消失在指間的白光,喃喃,“居然、居然動用了塔底下的‘那種力量’啊……看來,他自身的力量的確已經衰竭到一定程度了呢……”

    然而,她的精神力似乎也出現了短暫的衰竭,她恍惚地盯著地面,長時間地一動不動。有什麼東西……有什麼東西,正在黑暗的最深處甦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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