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月鏡系列

第十三章 千年(2)

類別︰玄幻魔法 作者︰滄月 本章︰第十三章 千年(2)

    “啊……是盜寶者?難怪。”那個披著及地黑色斗篷的男子走過來,看見了第二玄室里的一群人,有些恍然地點了點頭,唇角露出一絲笑,望了望帶頭的莫離和九叔,“連星尊大帝的墓都敢盜,西荒人的膽子倒是越發大了啊。”

    真嵐行動絕無一絲聲響,竟是不見如何動作,便悄然欺近了十幾丈。

    “呀,你別生他們的氣!”那笙忽然想起這里是空桑人的王陵,連忙將閃閃拉到身後,攔在前方,“他們也只不過想拿點東西,絕沒有動你祖宗的靈柩!”

    莫離看在眼里,心里打了個忽稜︰來人高深莫測,還是不要輕易招惹的好。

    然而這邊他打定了主意不招惹,那邊忽然就起了一聲尖利的呼叫,幾乎刺破所有人的耳膜。一個聲音狂怒地叫起來了︰“什麼?你,是瑯羌一 淖鈾錚俊?

    聲音未落,雪白的光如同利劍刺到,瞬地就直取來人的心髒!

    閃閃和那笙失聲驚呼,眼看著雅燃手臂暴長,忽然發難,向著真嵐下了殺手。

    “小心!”西京反手拔劍,劍芒吞吐而出,直切向雅燃的手臂然而畢竟晚了一步,女蘿的身體可以隨意伸縮,快捷無比,在他切斷那只手的時候,雅燃已然從心髒部位洞穿了真嵐的身體。然後,那只斷腕才頹然跌落。

    真嵐退了一步,看著那只手掉到地上手上沒有一絲血跡。

    “怎麼會?”兩只手腕已經全斷,雅燃卻似乎絲毫感覺不到疼痛,只是怔怔望著地上那只手,又抬起頭望了望真嵐破了一個洞的胸口,那里面空無一物,“你……你的身體呢?”

    “被封印在另外一處。”真嵐望著這個女蘿,也驚訝于這個鮫人不亞于甦摩的容貌今天怎麼了,居然盡是遇到這些美得有些違反常理的東西?這樣美麗的鮫人出現在先祖的墓地里,似乎隱隱讓人覺得一種不祥。

    “是**封印?”雅燃忽然間明白過來,脫口而出。

    真嵐臉色瞬地一變這個地宮鮫人,居然能說出”**封印”這四個字!

    他本以為除了冰族的智者,天下再也無人知曉這個可以封印帝王之血的秘密。

    “天啊……真的有人用了**封印來鎮住了帝王之血?有誰能做得到這樣!”雅燃喃喃低語,臉色復雜,忽地大笑起來,“報應啊!星尊帝的子孫,終于還是被車裂!空桑亡了麼?告訴我,空桑亡了麼?!”

    “是的,空桑一百年前已然亡國。”真嵐低聲回答,“如今統治雲荒的是……”

    “啊哈哈哈哈!亡了!亡了!”根本沒听他說後面的,雅燃爆發出了一陣可怖的大笑。那笑聲回蕩在空曠的墓室里,仿佛瞬間有無數幽靈在回應著。

    亡了亡了亡了。

    她盡情地笑著,仿佛要將數千年來積累的仇恨和惡毒在瞬間抒發殆盡。所有人都被她這一番大笑驚住,誰也不敢打斷她。雅燃一直的笑,一直的笑,直到那笙忍受不住掩上了耳朵,驚懼地躲到西京背後。

    “她……她瘋了麼?”那笙怯生生地問。

    西京默默搖頭,有些同情地看著那個瘋狂大笑的鮫人。

    那一陣歇斯底里的大笑終于慢慢停止,雅燃喘不過氣來,臉色慘白地俯下身去,揚起斷腕,地上那只手驀然反跳而起,準確地接回到了腕口上。

    雅燃伸出赤紅色的舌頭,輕輕舔了一圈,手腕隨即平復如初。

    笑了那一場,她仿佛有什麼地方悄然改變了。

    仿佛是積累在體內的怨氣終于盡情的發泄完畢,她整個人開始變得平靜,不再一味的歇斯底里。雅燃冷笑著看了一眼西京︰“你方才信誓旦旦的說可以解開我身上的血咒,莫非就是想讓這個人來出手?”

    星尊帝的血咒,只有身負帝王之血的人才能再度解開。

    “是我的高祖封印了你?”真嵐霍然明白過來在地底下被囚禁了七千年,怎能不讓人發瘋!他眼里有沉痛的神色掠過,踏上一步,伸出手來︰“我替你解開吧。”

    “不!”雅燃觸電般地後退,“我不要出去!”

    她望著黑沉沉的墓,嘴角忽然浮出一絲笑︰“我再也不要出去……出去了,外面也不再是有我位置的世界。我做了那樣的事,活該腐爛在地底。”

    她平靜地說著,忽然間就從地底的紫河車里全部脫離出來,坐到了玄室黑曜石的地面上,盤膝端坐,舒開手,開始整理自己水草般的藍色長發。

    她的身體白皙如玉,完全沒有在地底困了七千年的衰朽模樣。

    “哎呀!”那笙叫了起來,發現雅燃的身體竟然漸漸變得透明。

    “不要驚訝……我本來早已死了,只是靈魂被拘禁,才不能從這個皮囊里解脫。”她坐在第二玄室的地面上,整理自己的容妝,愛惜地看著自己的身體,“我靠著怨氣支持到如今,只想看著星尊帝的王朝怎樣滅亡!”

    頓了頓,她嫣然一笑︰“如今,我總算如願以償。”

    這樣盈盈地說著,她的身體越來越淡薄,幾乎要化為一個影子融入黑暗。

    “……”真嵐一時間無語。空桑歷史上充滿了血腥的鎮壓和征服,其間不知道造成了多少無辜的亡靈。那樣的怨氣、即使千年之後也不曾真的消亡。

    他無話可說,只問︰“你是誰?怎麼知道的**封印?”

    那個鮫人女子端坐在玄室內,慢慢梳理好了自己的長發,將自己的容妝理了又理,終于仿佛心願了結,抬起頭對著所有人笑了︰“記住,我叫雅燃,是海國的末代公主。”

    一邊說著,她端坐的影子漸漸變淡。

    在消失之前,她露出了一個遙遠的笑意,喃喃地講述了屬于自己的那個故事︰“七千年前,我曾和大哥冰炎爭奪海國的王權,結果敗落。我的戀人被他殺死,我也被他強行送到了帝都伽藍去當人質。

    “那時候我好恨!我不擇手段的報復他!結果……

    “不過冰炎雖然贏了我,但也得不了多少好處他重傷,半年後就死了。天意弄人……最無意于權勢的二哥純煌被推上了王位,然後代替冰炎死在了戰爭里。”

    “多麼後悔啊……我竟然做出了那樣的事!

    “我再也沒有回到過碧落海,不能活,也不能死!……如今,我總算可以死去,但卻只能在這土里腐爛了……我再也回不去大海,就如落地的翼族回不到雲浮城。”

    她的聲音漸漸淡去,帶著哽咽。

    “不要擔心,“真嵐低聲道,“我會送你的尸骸回去。”

    “啊?”那個淡得快要沒有的影子驚喜地叫了一聲,隨即反應過來,斷然拒絕,“不!……我寧可爛在地底,也不要……再受空桑人的恩惠。”

    “……”真嵐沉默下去。

    七千年的恩怨仿佛一條鴻溝,割裂了空桑和海國,任何異族想跨越過去,都難如登天。

    “那麼,我送你回去吧。”那笙輕輕道,對著那個逐漸淡去的幻影伸出手來,誠懇地,“我是中州人我送你回去。”

    那個影子凝視著這個少女許久,才發出了低低的嘆息︰“啊……中州姑娘,你有一個純白的靈魂哪……謝謝……謝謝你……”

    她的聲音和影子一樣慢慢的稀薄,宛如融化在了千載光陰中,終化流水。

    地上只剩下那只委然的紫河車,空空的囊里剩下了一泓碧水,碧水里沉浮著兩顆美麗的凝碧珠那個絕世的鮫人公主,到最後只化成了這些碧水明珠。

    那笙俯下身,輕輕拎起那只紫河車。

    回過身,卻發現那一行盜寶者不做聲地拿走了所有東西,竟然在悄悄退走。

    “喂!你們怎麼這樣?”她吃了一驚,有些氣憤地想追出去,“真嵐救了你們,怎麼一聲謝謝也不說?”

    “笨丫頭,“真嵐把她拉回來,不以為意地拍了拍,搖頭嘆息,“他們听說我是空桑的皇太子,自然怕我追究盜墓的事情趁著我對付雅燃,干脆開溜。”

    那笙明白過來,嘀咕︰“唉,真是以小人之心度……”

    “算了,“真嵐揮了揮手,不想再說下去,“我下寢陵去看看。”

    “寢陵?”西京和那笙同樣吃了一驚,“去那里干嗎?”

    然而真嵐沒有回答,在瞬間已經去得遠了。

    華麗的寢陵密室里空空如也,所有的珍寶都被盜寶者洗劫一空,只留下了白玉台上完好的兩具金棺,沐浴在淡淡的柔光里。

    “啊?哪里來的光?”那笙跟著真嵐走進寢陵,吃驚地四顧盜寶者不是說空桑帝王的寢陵里都是”純黑”的麼?如果沒有執燈者手上的七星燈照亮,沒有人能看得到東西。

    “笨丫頭。”西京拍了拍她腦袋,“也不看看你自己的手。”

    “啊?”那笙低下頭去,驚訝地看到光線正是來自自己右手的中指。

    神戒皇天憑空煥發出了光芒,照徹黑暗。四壁上瓖嵌的珠寶交相輝映,折射出滿室的輝光來,整個寢陵仿佛沐浴在七彩的光線里,說不盡的華美如幻夢。

    在光芒中真嵐走近白玉台,靜默地望著那兩具金色的靈柩,長久地沉默。

    他先是繞著右側的金棺走了一圈,仿佛默讀著靈柩上面刻著的銘文,臉色變得說不出的悲哀。然後怔了片刻,又轉過身去看著左側的金棺,眼神瞬地又是一變。

    “他在干什麼?”那笙壓低了聲音,竊竊問。

    西京搖了搖頭不知為何這一次見到真嵐,總覺得他身上發生了某種改變,仿佛內里有什麼地方悄然不同了。連他這個自幼的好友,都已經不明白對方心里到底想著什麼。

    難道這一段時間以來,無色城里又發生了什麼變故麼?

    然而就在他揣測的瞬間,那笙尖叫了一聲。

    西京抬頭望去,赫然看到真嵐霍地伸出手,去推開星尊帝金棺的棺蓋!

    “你干什麼?小心!”他嚇了一跳,按劍沖過去,想把真嵐拉開,生怕金棺里面會忽然彈出機關或是咒術反擊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

    真嵐只是站在那里,隨意地一推,就推開了那個千古一帝的棺蓋。

    然後低頭默然地望過去,眼神劇烈地一變。

    “真的是空棺……”他喃喃自語,茫然中帶著一種宿命般的絕望,“是他。是他。”

    金棺里鋪著一層寒玉,上面襯著鮫綃,整整齊齊地放著一套帝王的袍帶金冠。沒有遺體。

    在原本應該是頭顱的地方︰帝服之上,金冠之下,只放著一面小小的銅鏡,光澤如新。

    千年之後,在真嵐打開金棺探首望去的剎那,赫然便看到了自己的臉!

    那一瞬間他如遇雷擊,臉色瞬間蒼白。沉默了片刻,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拿起那面銅鏡,仔細地看著上面的銘文。那一瞬間仿佛有什麼被證實了,空桑的最後一任皇太子失去了平日的控制力,回身猛地推開另一側的金棺棺蓋,撲到了靈柩上

    也是空的。

    沒有遺體,只有白色的薔薇堆滿了那具靈柩。那是白族王室的家徽。

    白薇皇後根本沒有入土為安,她被丈夫所殺,尸體被封印在黃泉之下,只遺下一雙眼楮沒有化成灰燼,穿越了千年一直在凝視著雲荒。而收斂時代替她放入棺中的,只有這一簇簇星尊帝親手采下的薔薇。

    這千年前被采下的花居然不曾凋謝,靜默地在寒玉上開放,在金棺打開的一瞬間,散發出清冷的芳香。

    真嵐伸出手拿起一朵白色薔薇,指尖傳來鋒銳的刺痛。

    他長久地凝望著這一朵千年前被放入金棺的花,眼神變換不定。

    “他在看什麼啊……”那笙站在白玉台下,望著真嵐,神色有些惴惴。不知怎麼,她感覺到了某種不好的氣息,不然那個臭手的臉色不會這麼難看。

    忽然傳來一陣清脆的裂響,嚇了她一跳,抬頭看去,只見那面銅鏡被扔了下來,在地上裂成了兩半。真嵐不知道在鏡中看到了什麼,猛然爆發出一種可怕的怒意,拂袖而返,手心握著一支白色薔薇,面沉如水。

    他走過兩人身側,不說一句話。

    他來這里,只是為解一個宿命的謎。而那個答案,他已然逃避了百年。

    玄室門口橫亙著邪靈巨大的尸體,真嵐看也不看地走過去,拔起了地上插著的一把長劍,轉頭問西京︰“闢天長劍,怎麼會在這里?”

    “哦,那個……我差點忘了,”西京有點尷尬地抓了抓腦袋,解釋,“這是甦摩從九嶷離宮里拿出來的,讓我轉送給你。”

    真嵐不置可否,望了一眼劍尖,上面尤自貫穿著那個不瞑目的頭顱︰“這又是誰?”

    西京的神色有些尷尬,訥訥道︰“這個……是白麟。”

    “白麟?”真嵐臉色微微一變他自然也記得那個差點成為他王妃的少女,白瓔的妹妹,不由得詫異,“她怎麼會變得這樣?”

    “說來話長……”西京抓著腦袋,覺得解釋起來實在費力,只能長話短說,“反正,是白麟化身成邪靈襲擊甦摩,然後被甦摩斬殺了。”

    “哦……”真嵐微微點了點頭,望著劍上那和白瓔酷似的臉。

    “如果白瓔知道了,一定會傷心。”他嘆了口氣,劍尖一震,將那個頭顱從劍上甩了出去,收入了懷里,低聲,“不過,她可能很快就和她妹妹一樣了。”

    他將長劍收起,將開始枯萎的白薔薇佩在衣襟上,轉身沿著甬道默然地飄遠。

    “什麼?”西京怔了一下,忽然驚覺過來,追了上去,“你說什麼?白瓔怎麼了?”

    他狂吼著追了上去,扔下那笙在空蕩蕩的寢陵。

    皇天宛轉流動著美麗的光,映照出石壁上寶石瓖嵌的星圖,流光溢彩。她站在這個輝煌的星空下,有些茫然地望著那兩具金棺,走過去撿起了那一面裂成兩半的銅鏡上面是蝌蚪一樣的空桑文字,和臭手給她的《術法初窺》上類似。

    然而她看了半天,才勉強看懂了上面銘文的大概意思︰

    “我的血裔︰當你的臉出現在這面鏡子里的時候,生與死重疊,終點與起點重疊。一切終歸湮滅,如鏡像倒影。”

    那笙茫茫然地將這一段銘文看了幾遍,心里陡然有一種莫名的荒涼。

    她側過頭去,望著另一邊白薇皇後的金棺,里面的白色薔薇在靈柩打開的一瞬間已經枯萎了,只余一室清香浮動。穿越了千年,那一朵花傳來,宛如夢幻。

    來自中州的少女站在雲荒兩位最偉大帝後的靈柩中間,手握著碎裂的銅鏡,一種空茫無力的感覺鋪天蓋地而來,忽然間淚水就無聲無息地滑下了她的面頰。

    “這、這是怎麼了?……怎麼忽然就那麼難受啊。”那笙詫異地喃喃。

    “從一開始,我就知道遲早有一天、她會再次離開而且,再也不會回來。”

    “而我們,還得繼續走向終點。”

    出了帝王谷,一直往山下走去,便重新返回了神廟前。

    九嶷動亂不安,神廟里的廟祝早已不見蹤影,真嵐穿過了空蕩蕩的廟堂,眼神掠過那一尊孿生神像,又望向了外面。夜色中,神廟內只有七星燈的光芒依然盛放,照亮那一尊黑曜石和雪晶石雕成的神像。

    真嵐走出神殿,外面已然是深夜。

    他用右手撫摩了一下新生的足如今,已然是有了將近一半的軀體了。軀體在一步步的復原,力量也在一分分的加強。在右足歸來後,他居然已經能在夜晚維持形體,不至于坍塌。然而在一分分得到力量的同時,有更多的東西在逐步的失去。

    他走出神殿,一直來到了階下的傳國寶鼎前,靜靜仰首凝視。

    六王的遺像依然如同百年前一樣佇立在那里,保持著最後祭獻那一刻的慘烈和悲壯。

    也就是那一刻,她選擇了回到他身側,與他並肩作戰。

    然而他一直知道,遲早有一天她依然會離去就如她百年前從白塔上毫不猶豫地一躍而下,投向大地。那一刻他沒來得及拉住她,而現在,他也未曾去試圖挽留。

    自從白瓔在這里橫劍自刎,舍身打開無色城的那一刻起,這一天,遲早是會來臨的。

    一年年的抗爭,向著復國每前進一步、她便是死去一分。在鏡像倒轉、**封印全解的時候,空桑重見天日,真嵐復生,而作為六星的她、便是要永遠的消失了。

    于今,也不過是稍微提早了一些時間而已。

    听了真嵐的敘述,空桑的劍聖忽然間感覺到了無窮無盡的疲倦和無力,頹然坐倒在白玉的台階上,將臉埋在手掌里,長久的沉默。他不再去責問為什麼真嵐不曾設法阻攔因為他明白如果還有別的方法,真嵐一定不會就這樣松開了手,任憑她去赴死。

    因為,也只有她才能封印住那個讓天下陷入大亂的破壞神。

    白瓔,白瓔……那個孤獨安靜的貴族少女,再一次從他腦海里浮現出來。

    他記起了尊淵師傅第一次將她帶到自己面前,委托代為授業的情形,記起了被送上白塔前她哀求的眼神,記起了仰天望見她從雲霄里墜落那一剎的震驚……家國傾覆,滄海橫流的時候,她苦苦掙扎于陰謀與愛情之中,但他沒能顧上這個小師妹;國破家亡之後,她為復國四處奔走,他卻沉醉百年,試圖置身事外。

    到了最後的最後,知道她決然攜劍去挑戰天地間最強大的魔,他還是無能為力。

    “真嵐……一直以來,白瓔她比我們任何人都勇敢啊。”西京用手撐著額頭,低聲嘆息。他的小師妹有著那樣溫和安靜的外表,然而那之下卻掩藏著無限絕決,一旦決定,便是玉石俱焚也絕不回頭。

    空桑的皇太子望著那尊沒有了頭顱的石像,嘴角露出一個微微笑意︰“是啊……所以說,我們也要勇敢一些。”他的笑容里有某種孤寂的光,然而卻堅定。

    “你也夠辛苦了。”西京抬起眼望著這個多年老友,嘆息,“以你這樣的性格,把你拘禁在王位上本來已經是殘忍,更何況要一肩擔下如此重負。”

    真嵐只是笑笑︰“大家都辛苦。”

    他從衣襟上取下那一朵已然枯萎的白花,仰頭望向天空那里,千秋不變的日月高懸,在相依**存。

    天地寂靜,只有風在舞動。皇太子嘴角忽然浮起了一絲微笑。

    “真嵐,為什麼你總是這樣笑?”一直覺得心里不安,西京終于忍不住問出這樣的話,“我記得你在西荒的時候並不是這樣的就是在亡國之前也不是這樣的!你……為什麼總是這樣的笑?你怎麼能笑得出來呢?”

    “那麼……你要我怎樣呢?”真嵐側過頭,望著好友,輕聲問,“自從十三歲離開西荒,我就是一只被鎖上黃金鎖鏈的鳥了。”

    “那時候,為了讓我回帝都繼承王位,父王下密旨殺了我母親,派兵將我從甦薩哈魯強行帶回”他輕聲說著,表情平靜,“那個時候,你要我怎樣呢?反抗嗎?反抗的話,整個部落的人都會被殺。”

    西京的臉色變了︰那一次行動,當時他也是參與過的。

    帝都來的使者在霍圖部的甦薩哈魯尋找到了流落民間的皇子,為了掩蓋真像,將軍奉令殺死了那個牧民女子,將十三歲的少年強行帶走。然而整個霍圖部為之憤怒,驃悍的牧民們不能容許自己的族人被如此欺凌,群起對抗,引發了大規模的騷亂。

    那時候他還是個少年兵,跟隨著將軍去西荒秘密迎接皇太子,卻不料執行的卻是那樣一場慘烈的屠殺無數牧民的血泊中,那個少年最終自行站了出來,默不作聲地走入了金壁輝煌的馬車,頭也不回地去往了帝都。

    他尤自記得,在那一剎那,那個十三歲的西荒少年嘴角竟噙著一絲笑意。

    雖然那之後的一路上,他和真嵐結成了知交,但那血腥的一幕他一直不曾忘記。他知道真嵐一定也不會忘不然,一貫溫和隨意的他,也不會在十多年後還找了個理由,處死了當年帶兵的那個將軍。

    他一直看不透真嵐的心,不知道在那樣平易而開朗的笑容下掩藏著什麼樣的心思。

    這個混和了帝王之血和西荒牧民之血的皇子,看上去永遠都是那樣的隨意,無論遇到什麼事,嘴角都噙著一絲不經意的笑在殺母被奪的時候如此,在被軟禁帝都的時候如此,甚至在被冰夷車裂的時候也是如此!

    如今,在看著白瓔離去的時候,也是如此麼?

    “西京,你知道麼?我從不覺得我是個空桑人︰我出生于甦薩哈魯,我的母親是霍圖部最美的女子。我沒有父親,西荒才是我的故鄉。”寂靜的夜里,只有一顱一手一腳的人俯仰月下,喃喃嘆息,“可是,我這一生都失去自由︰被帶走,被擁上王位,被指定妻子……這又是為什麼?因為身上的那一半血,就將我套入黃金的鎖里,把命運強加給我!”

    西京愕然地望著真嵐,隨即無聲地長出了一口氣。

    終于是說出來了麼……那樣的不甘,那樣的激烈反抗和敵意,原本就一直深深埋藏在這個人心底吧?這些年來,他一直驚訝真嵐是如何能壓抑住自己的情緒,不將這些表現出一絲一毫。

    “于是,我一心作對,凡是他們要我做的我偏不做,不許我做的我偏偏要做所以我一開始不答允立白瓔為妃,後來又不肯廢了她。”說到這里,真嵐微微笑了起來,有些自嘲,“當然,那時候我還一心以為她和所有人一樣對這個位置夢寐以求。”

    直到婚典那一剎那,他才對她刮目相看她飛墜而下的樣子真的很美。宛如一只白鳥舒展開了翅膀,自由自在地飛翔。那是他夢里出現過無數次的景象。

    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原來他的未婚妻和他竟是一類的人。

    “就在我面前,她掙脫了鎖住她的黃金鏈子,從萬丈高空飛向大地。我無法告訴你那一剎那我的感受西京,你說的對,她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勇敢。”

    指間的薔薇已經枯萎了,但清香還在浮動,風將千年前的花香帶走。

    真嵐低頭輕輕嗅著那種縹緲的香氣,苦笑起來︰“真是可笑啊……直到那一刻我才愛上了我命中注定的妻子,可她已然因為別人一去不返你說,我還能怎樣呢?”

    他嘴角浮出一絲同樣的笑意︰“于是,我自暴自棄的想︰好,你們非逼我當太子,我就用這個國家的傾覆,作為你們囚禁我一生自由的代價!”

    “所以,剛開始那幾年,我是有意縱容那些腐朽蔓延的,甚至,在外敵入侵的時候,我也不曾真正用心組織過抵抗我是存心想讓空桑滅亡的,你知道麼?”

    西京霍然一驚,站了起來。

    真嵐的神色黯淡下來,喃喃搖頭︰“但無數勇士流下的血打動了我︰你死守葉城,全家被殺;白王以八十高齡披甲出征,戰死沙場;十七歲的青 不肯變節,寧死守護空桑每一滴血落下的時候,我的心就後悔一分。”

    他嘆息著望向西京,哀痛而自責︰“我終于明白,不管我自認為是空桑人還是西荒人,都不應該將這片大陸卷入戰亂!……我錯了。”

    冷月下,空桑最後一任皇太子低首喃喃,仿佛將心中埋藏了多年的話一吐而盡。

    對于空桑這個國家和民族,他一直懷有著極其復雜的情愫。

    真嵐伸出手,將那朵枯萎的白花輕輕放在白瓔石像的衣襟上,嘴角浮出一絲笑容,淡淡道︰“那之後的百年里,我終于明白︰有些東西、要比個人的自由和愛憎更重要。”

    西京長久地沉默,聆听著百年來好友的第一次傾訴,神色緩緩改變。

    是的,這世上還有一種東西,凌駕于個人的自由和愛憎之上,值得人付出一生去守護。無論是真嵐,白瓔,甦摩,抑或是他自己,都在為此極力奔走和戰斗。

    “真嵐,“他終于有機會說上話,卻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生澀哽咽,“你……”

    百年來的種種如風呼嘯掠過耳際,他終究說不出什麼話來,只是伸出手,重重拍了拍對方的手臂,眼里隱約有熱淚︰“努力吧。”

    那個皇太子扯動嘴角,回以一個貫常的笑容。

    然而那樣明朗隨意的笑容里,卻有著看不到底的復雜情愫。

    是的,即便是一批又一批的人倒下、死去、消亡,他們依然要努力朝著前方奔走哪怕,對這個國家和民族他並未懷有多深刻的感情;哪怕,一生的奔走戰斗並非他所願;哪怕,一路血戰,到最終只得來山河永寂。

    薔薇的香氣消散在夜風里,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那笙此刻剛從陵墓內奔出,看到這樣的情形不由微微一愣落拓灑脫的酒鬼大叔和那個總是不正經的臭手的把臂相望,相對沉默,臉上的表情都是如此的罕見。

    他們……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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