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月鏡系列

第五章 落日

類別︰玄幻魔法 作者︰滄月 本章︰第五章 落日

    “天呀……珠珠!你看,他多麼棒!”央桑怔怔站在火邊,一時竟忘了要上去領舞,“多麼棒!他……他比我還跳的好!珠珠,我的雲錦腰帶呢?雲錦腰帶呢?”

    “什麼?”貼身女奴嚇了一跳,牢牢按住了衣袋,失驚,“公主!你要雲錦腰帶干什麼?”

    “你知道我要干什麼!”紅衣公主的眼楮還是看著人群中那個皎皎不群的影子,不耐,“快給我!我以後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男人啦!”

    “不行!”珠珠一向嘻嘻哈哈,這次卻按緊了口袋,倒退,“公主,不行的!”

    “有什麼不行!”央桑終于憤怒了,跺著腳,“那是我織出來的雲錦腰帶!我要給誰就給誰!”

    “公主織的雲錦腰帶,只能給大漠上最英武的勇士雲錦腰帶給了誰,公主就是誰的!”貼身女奴連連倒退,聲音顫抖,“可是……可是他是個冰夷啊!是個冰夷!”

    “冰夷又怎麼樣!”央桑眉毛一挑,大眼楮閃出亮光,瞪著珠珠,“我就喜歡冰夷!摩珂還不是把雲錦腰帶偷偷給了那個瞎眼的琴師……都不知到他的來歷。你為什麼就不說什麼呢?快把雲錦腰帶給我!不然我拿鞭子抽你了!”

    然而珠珠只是一個勁地搖頭,眼看那邊歌舞消歇,那個白袍的年輕人從人群中離去。央桑急了,干脆真的一步跳過去,劈手便奪,連著幾鞭啪啪將女奴趕開。珠珠知道小公主烈火般的脾氣,也不敢反抗,只是護著頭臉連連後退、一邊叫著摩珂公主的名字,希望向來能壓住妹妹的大公主能過來勸解。然而摩珂公主此刻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冰河琴師也不見蹤影,女奴躲不了一會就被央桑抓住。

    慕湮剛和羅諾頭人說完話,不知為何覺得胸口有些隱隱作痛,生怕自己會在盛宴中沒有預兆地倒下,連忙和曼爾哥族長做別。然而轉動輪椅,卻不見雲煥的身影。

    忽然耳邊傳來一陣喧鬧,人群往外齊齊一退、發出震驚的低呼。

    “那邊怎麼了?”慕湮眼楮看向方才還載歌載舞的火堆,流露出焦急,“出了什麼事?”

    羅諾頭人也是一驚,脫口︰“糟糕,莫不是城里冰夷軍隊又來驅趕了?”

    這些年來冰族處處管制著大漠上的各部,不僅不許牧民們再過隨水草遷徙的游牧生活、強制他們在帝國所圈的土地上定居,日常種種宗教祭祀也被禁止。連年年五月十五驅逐邪魔後的謝神儀式,也不得不在夜間進行、天明前結束。

    然而此刻天尚未亮、空寂城里冰夷的鎮野軍團就趕來驅趕牧民了麼?

    黎明前最黑的天幕下,篝火靜靜燃燒,映紅天空。然而火堆旁只站著兩個人其余牧民在驚呼中下意識地退後,一下子將火旁的場地空了出來。只余下紅衣小公主央桑,怔怔地一手捧著一條五色絢爛的錦帶、一手握著鞭子,看著面前白袍來客,渾身微微顫抖。雲煥不發一言地站在那里,平舉的右臂上衣衫碎裂,赫然有一道鞭痕。

    “煥兒?”“央桑?”

    空桑女劍聖和曼爾哥的族長同時脫口驚呼,忍不住雙雙上前。

    “啪!”那個瞬間,呆若木雞的小公主忽然動了,一鞭子就抽向雲煥,又急又狠。旁邊牧民眼看公主居然再度向女仙帶來的貴客動手,這回反應過來了,紛紛驚呼著上前阻止。

    雲煥看著鞭子迎面抽過來,也不閃避,只是豎起手臂生生受了這一記。央桑公主這時終于說出話來了,嘴唇微微顫抖,猛然大哭起來,劈頭蓋臉地猛抽鞭子︰“你、你說什麼?你不要你不要?你說什麼……”

    “抱歉,公主,我不能要。”鞭子倒是沒有多少力道,雲煥只是覺得心里煩躁也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緣故,對于莫名其妙找上來的這番風波有些不耐煩。若不是看到師傅在旁邊、又不能和這些大漠上的牧民翻臉,他早就想劈手奪過鞭子折為兩段。

    “你竟敢不要!我、我十五歲織了這條雲錦腰帶後,多少英雄勇士為了得到它不惜血染大漠……你、你竟敢不要!”十七年來從未有這一刻的憤怒和屈辱,一向高傲的紅衣小公主終于忍不住在所有牧民前面大哭起來,用盡全力一鞭抽過去,哭喊,“父王!父王!我要殺了他!”

    這一鞭剛接觸到雲煥的小臂、忽然憑空啪的響了一聲,節節寸斷,散了一地。

    尚未擠到人群中,輪椅上的慕湮只來得及並指凌空斬去、將皮鞭在瞬間粉碎。所有牧民嚇了一跳,看到女仙動怒,不由自主地臉上現出敬畏的神色。

    “胡鬧!”羅諾族長走得比慕湮快,此刻已經三步兩步沖入人群,一看女兒手上那條雲錦便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心中又急又怒,一個耳光便落到了小女兒臉上,沖口而出,“不要臉的丫頭!居然把雲錦給冰夷!”

    話一入耳,慕湮感覺到雲煥肩背陡然一震。她知道弟子那酷烈的脾氣,心下一驚,連忙輕輕伸手拉住雲煥被抽的流血的手臂,對他微微搖頭。感覺師傅溫暖柔軟的手拉著自己,雲煥心頭一震,將光劍緩緩松開,低頭對師傅勉強笑了笑,不說話。

    “哇……”央桑第一次被父親當眾責打,愣了愣,忍不住痛哭,“為什麼打我!是父王說的,雲錦腰帶給誰由我自己高興哪怕給是給盜寶者!”

    “給盜寶者也不能給那些冰夷!”羅諾頭人向來把女兒看作自己的驕傲、妻子去世後對她們寵愛之極,但此刻居然看到小女兒公開向一個路過的冰族示愛,還被拒絕,登時憤怒得猶如一頭獅子。

    再也顧不上那個冰夷是和女仙一起來的,族長咆哮著一把奪過女兒手中的雲錦,幾下撕得粉碎,丟到火里︰“我羅諾沒有嫁給冰夷的女兒!曼爾哥部也沒有向冰夷獻媚的女人!他們奪走我們的土地、欺壓我們、侮辱我們的神……十五年前,你大伯全家就是被冰夷軍隊殺了的!如果不是爹拉著你們兩姐妹躲到沙狼窩里,你們早一起被絞死了!那一次多少曼爾哥人被殺?你忘了?”

    十五年前……曼爾哥部落?

    慕湮感覺手心里強健的臂膀忽然再度震了一下,她陡然發現有殺氣在弟子心里烈火般燃起。雲煥原本一直不動聲色的冷硬的臉起了奇異的變化,看著羅諾族長的眼楮竟然透出狼般的惡毒仇恨。

    “煥兒?煥兒?”在所有牧民都被族長的盛怒吸引過去時,坐在輪椅上的女子卻察覺出了身側剎那間閃現的極大殺機,緊緊拉著弟子的手,“你要干什麼?把你的殺氣收起來……這里沒有你要殺的人。我們回去。”

    “有。”雲煥一眨不眨地盯著火邊慷慨陳辭的族長,冰藍色的眼楮慢慢凝聚,“是他……是他。我認出來了。十五年前那個強盜。”

    “煥兒?”慕湮忽然間明白過來弟子說的是什麼,臉色更加蒼白,“不要動手,我們回去。”

    “……”雖然知道此刻是絕不能動手的,然而看著火光映照下那張粗獷驃悍的臉,記憶最深處的那扇大門轟然打開撲面而來的,是地窖里彌漫的腐爛的血肉的味道、饑渴、恐懼以及崩潰般的絕望。而地窖頭頂上那些暴民在大笑著喝酒……那個聲音……那個聲音……十五年來從來不曾片刻忘記!

    他一直以為自己已經徹底讓那些聲音從這個世上消失了,現在發現原來還沒有。

    那個蠻族的頭目在對女兒和民眾大聲咆哮著什麼、他已經听不見了,滿耳只是回響著的“冰夷”兩個字。只覺得無法移開腳步,雲煥冷冷盯著那張臉,眼楮不知不覺泛起軍刀才有的鐵灰色。

    “煥兒,煥兒……我們先回去。”慕湮緊緊拉住他的手臂,生怕一放開、光劍便會斬入牧民人群中。然而這樣說著,她感覺胸口的不適在慢慢加強,仿佛有什麼在侵蝕著,讓她的聲音越來越微弱。

    “啪。”在雲煥的手不由自主地按上光劍的瞬間,那只一直拉著他的手松開了。

    “師傅?!”霍然轉身,帝國少將脫口驚呼,然而在看到輪椅上再度失去知覺的人時,眼光迅速改變了仿佛有一把無形的鞘瞬間封住了原本已經熾熱的刀。

    被父親那樣的盛怒嚇住,央桑一時間居然忘了自己雲錦被撕掉,訥訥看著父親,半晌才回答了一句︰“可是……可是,女仙說他是好人啊……女仙說的!”

    那樣一句話讓羅諾族長愣了一下,所有牧民這才回過神來,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投向火堆的另一邊。然而那兒已經空空蕩蕩了。

    所有人低呼了一聲,再度轉頭看去火光下石墓的門正轟然落了下來。

    -

    “湘!湘!”轟然落下的封墓石隔斷了光線,橫抱著失去知覺的師傅沖入室內,雲煥呼喚著自己的鮫人傀儡。內室忽然傳來輕輕“唰”的一聲,仿佛有什麼東西落入水中。然而急切中雲煥來不及去想,只是急促吩咐︰“掌燈!”

    過了片刻湘才從最深處的石室出來,面無表情地進入內室,用火絨將石燭台上的火點起。

    雲煥抱著慕湮站在那里等待,感覺懷里的人死去一樣毫無聲息,身子在慢慢冷下去。雖然明知是類似“滅”字訣那樣的暫時休眠,然而那種恐懼還是如同第一次猝及不妨看到師傅倒下時一樣襲來也不知是不是知道了只有三個月的大限,他低頭注視師傅蒼白清麗的臉,總覺得有不祥的陰影籠罩著。

    三個月……三個月後,這眼楮就再也不會睜開來。

    “主人,好了。”很快湘便點起了火,然而一邊的少將臉色卻是陰沉,仿佛沒听到一樣地站著,身子慢慢發抖。許久許久,才俯身將懷里輕得如同枯葉的人放下,卻不肯松開手,做到了榻邊,用手指扣住了慕湮的肩井穴,緩緩將劍氣透入體內。

    小藍又不知道哪里去了想起最初見到時那只蜷縮在師傅臂彎、怯生生看著他的藍色小狐狸,眼里驟然起了殺意。那畜生根本就不會照顧師傅。以前在這座空蕩蕩的古墓里,師傅猝然昏死之後、不知道要在冰冷的地面上躺多久才會醒來。該死的忘恩負義的畜生……

    令人驚訝的是、這次他用劍氣透入師傅肩井穴,居然同上次一樣覺察到她體內立刻有凌厲的氣勁反擊出來,然而這一次,師傅卻並不象小憩過去的樣子。

    怎麼回事?

    “師傅?師傅?”恍然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雲煥頹然停住了手,任沒有知覺的身軀靠上他的肩頭,發絲鋪了他半身。他的手按在穴位上,隱隱感覺師傅體內的劍氣如潮般洶涌,卻紊亂無序。石燭台上的燈影影綽綽,映得他面容明滅不定。湘只是木然地立在一邊,等待主人的下一句吩咐。

    總有了準備不會再如此驚慌,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每次看到師傅倒下、心里的恐懼還是壓頂而來,比之十五年前的死亡地窖里更加劇烈。轉瞬便不能思考,眼前只是一片漆黑。

    他一直在黑暗里瀕死掙扎著,立下了種種誓言︰絕不要再第二次落到這樣的境地里……絕不要再被任何人欺負……也絕不會再去期待族人和親戚來救他。然而,忽然之間白光籠罩了一切,一雙手打開了那隔斷一切的門,將他從絕地里帶走便是如今握在他手心的這一雙蒼白柔軟的手。

    “師傅……師傅。”今日和仇人驀然的重逢激起了回憶,再也忍不住地、他喃喃低下頭去,握起那雙沒有溫度的手、輕輕遞到唇邊。

    有一些事情八年來他始終不曾明白。在伽藍帝都的明爭暗斗之間走了那麼遠的路他也不曾去多想,甚至直到這次回到博古爾沙漠之前也不曾了解。不知是故意的遺忘,還是不敢去記憶。帝都里那一張張各懷心思的笑臉,觥籌交錯之間稱兄道弟的同僚,朝上軍中紛繁復雜的人事,名利場上權謀和勢力的角逐……仿佛浪潮一樣每日在胸中來去,湮沒昔日所有。

    然而,他知道那些都是不可信的……那些都是假的。唯一的真實被埋葬在心底最深處。

    就算昔日少年曾豪情萬丈地從這片大漠離去,從帝都歸來卻是空空的行囊;就算那只白鷹不能翱翔九天、折翅而返,唯一打開門迎接他的、依然只會是這雙手。

    他陡然覺得師傅輕輕吐出了一口氣,內息在瞬間微弱下去、卻平靜不再紊亂。

    “師傅?師傅?”狂喜地脫口,雲煥扶起慕湮,然而雖然輕微地開始呼吸、臉色蒼白的女子卻依舊沒有睜開眼楮。只是起伏的胸口、微弱的心跳已經表明生命的跡象重新開始回到了身上。雲煥長長松了一口氣,闔上眼楮。

    “出去。”仿佛不願被傀儡看到此刻臉上的神情,雲煥抬手吐出了兩個字。

    在湘悄然退出的剎那,高窗上有什麼東西閃了一下。雲煥霍然抬首,想也不想地凌空彈指,“啪”地一聲一團毛茸茸的東西滾了下來,發出受傷的呻吟。藍狐縮成一團,顯然被他氣勁傷到了,嗚嗚地叫。

    “哼。”雲煥冷笑。

    “煥兒你……又欺負小藍。”忽然間懷里的人開口了,微弱地抬手,去招呼那只藍狐他竟不覺察師傅是何時醒轉的。藍狐負痛竄入主人懷里,慕湮憐惜地輕輕拍著它被劍氣傷到的前肢,這次不知為何卻沒有立刻開口責怪雲煥,只是默默低頭無語。

    “徒兒錯了。”這樣的靜默反而有種無形的壓力,雲煥終于忍不住先開口認錯,“請師傅責罰。”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慕湮微微笑著,看向弟子的臉,“孩子偶爾做錯了事,怎麼能隨便責罰?只是記住以後不可隨便出手欺負人了。”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那樣的話平平常常,卻讓雲煥不易覺察地震了一下,只是低頭答應了一聲,不說話。

    “小藍陪了我快十年……都老啦。”慕湮輕輕撫摩著藍狐的背,目光是溫柔而復雜的,嘆了口氣,“你看,它的毛都開始褪色了……也難怪,孫子孫女都已經有幾十個了。我每次把它趕出去叫它不要回來,它都不肯,每月去窩里看一次子孫,然後拖家帶口的回來。將來你成家立業了,可不知道會不會回這里來看看師傅的墓……”

    雲煥這時才發覺,跟著藍狐從高窗里竄進來的,還有一隊毛茸茸的狐狸。個個睜著有些驚恐的眼楮、看著出手傷了它們爺爺的人,躲在石室一角不敢上前。

    “……”雲煥不知道說什麼好,微微低下身、對那一堆小狐狸伸出手去。

    然而小狐狸們警覺地盯著這個陌生的軍人,咿咿嗚嗚了幾聲,似乎畏懼對方身上那種說不出的凌厲氣質,還是沒有一個上前去。只有小藍不計前嫌,從慕湮懷里跳了出來,一瘸一拐走到雲煥身邊,用溫熱的舌頭舔了舔他的手,抬頭看著八年前相伴的熟人。

    “師傅,得找個人來照顧您才是。”雖然那樣親熱的接觸讓雲煥有些微的不舒服,然而他還是有些生硬地拎起了藍狐,一邊為它揉捏著傷處,一邊低聲,“我轉頭去找些可靠的人來服侍您這里鎮野軍團的南昭將軍是我多年同僚,或可令他妥善行事。”

    “不用了,師傅一個人住得習慣了。”慕湮搖頭微笑,卻難以覺察地皺了皺眉,“煥兒,如果……你真的可以和將軍說得上話,你讓他少找牧民的麻煩吧。這些年,我總是看到軍隊把這一帶牧民們象牲畜一樣驅趕來去的。”

    “那是為他們好。”雲煥眉頭也微微皺了一下,顯然不想話題又偏了開去,卻耐心解釋,“帝都二十年前就頒布了命令,給三大部落建造了村寨,讓他們安居樂業,再也不用奔波來去可是往往有刁民不听指令,南昭將軍為了大漠安定才不得已為之。”

    “呵……”慕湮也沒有反駁,只是微微笑了笑,“我知道,你們是想把鷹的雙翅折斷。”

    “……”雲煥忽然一震,沉默。

    滄流帝國在滄流歷四十九年霍圖部叛亂之後,為了加強對邊陲的控制力,十巫一致決定將其余三部牧民分開安頓,建立定居點,不再允許那些馬背上的牧民在大漠上游蕩來去。然而這項政令遭到了強烈的反抗,除了向來態度溫順的薩其部在得到帝都減輕賦稅的承諾後、逐步分批建立了定居村寨以外,曼爾哥部和達坦部都有抵觸,雖然不敢公開反抗、卻一直拖延敷衍或者陽奉陰違。

    十五年前那一場驚動了帝都的叛亂,最初的起因、便是曼爾哥部的一些牧民不甘被強制遷入定居處,從而鋌而走險綁架冰族人質,想把反對意見傳達給伽藍城,試圖讓居上位者改變政令。

    然而帝國回應的卻是一如既往的雷霆鐵腕放棄了那十幾個人質,命令鎮野軍團西方軍立刻出擊,消滅一切暴動的牧民。那一場小規模的叛亂平息後,受到重創的曼爾哥部不再強硬反對帝都的任何意見,很快便在博古爾沙漠附近安居了下來。

    “帝都的政令也是為了西域大漠的安定。”無法否認師傅方才那句話,雲煥聲音停頓了一下,才繼續補了一句,強調,“以前這里幾乎每年都有戰禍和瘟疫,但如今各部休養生息,吃的穿的,都不曾缺乏。”

    “籠子里的鳥是不愁沒有水米的。”慕湮微笑著,然而語氣里並沒有指責的意思,搖頭,“煥兒,我看過百年的變遷,但是我不知道目前這樣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只是,把人當牲畜隨意使喚,總是不對的。”

    “師傅說的是。此事就作罷說到底、那個人我也不是很放心。”心里知道一定是南昭將軍素來行事的強硬讓師傅不快,雲煥此刻也不想哆嗦,只是先答應下來,“不過弟子一定讓他約束手下,懷柔戒暴。”

    最多一道命令將古墓附近設為禁域,不讓那些紛爭被師傅看見就是。

    慕湮微微笑了笑,也不答話,眉間隱隱有些不適的神色。片刻,仿佛心里那陣不適終于過去,她才開口,眼里帶了笑意︰“煥兒真是厲害,你看大漠上最美麗的公主都為你傾心呢只可惜你早定了妻室。央桑可是個可愛的姑娘,大漠上多少年輕人的夢想啊。”

    “我一靠近他們就想嘔吐。”雲煥眼里忽然有嫌惡的神色,脫口。

    慕湮霍然抬頭。

    “那種氣味……那種駝奶和烈酒的氣味!”雲煥用力將手絞在一起,從牙齒里吐出幾個字,肩膀陡然不受控制地顫抖,眼眸也暗了下去,“一輩子也忘不了。一聞到就想吐……”

    忘不了在地窖里餓得奄奄一息時、他們曾怎樣沒有廉恥尊嚴地乞求暴民們施舍食物換來的卻是被潑到地上的駝奶和殘酒。一群拖著鐐銬的冰族人如同瘋了的野獸一樣,匍匐在地上舔舐著滲入沙土的奶和酒。頭頂上有人在大笑,踩著他的頭顱。

    “一聞到就想吐……十幾年來我不能喝下一滴酒……”方才勉強喝下的那碗酒仿佛在胸口再度翻涌起來,雲煥皺緊眉頭,抓緊了領口喘息,“這群不被套上鐵圈就不安分的豬!”

    “煥兒,煥兒……”慕湮連聲叫著弟子,松開他的手,安慰,“都過去了……都過去了。你不要再記仇摩珂和央桑十五年前才兩三歲,不關她們的事。”

    “羅諾。”雲煥冷冷回答了兩個字,“我記得他。”

    “羅諾頭人……”慕湮嘆了口氣,想起當初打開地窖時看到的慘況,卻極力開解,“他在那場動亂里也死了好多親人了。他其實是個不錯的頭人,牧民都愛戴他……煥兒,他還有兩個可愛的女兒和年老的父親。”

    “年老的父親……”雲煥重復了最後幾個字,忽然薄唇邊就露出一絲冷笑,握緊了劍,“是的而我卻沒有。”

    他的父親,死于十五年前那一場牧民暴動。

    慕湮霍然一驚,不知道說什麼好。許久,輕輕嘆了口氣,掰開弟子握劍的手,將光劍收回他腰間︰“你還有師傅啊……師傅什麼時候總是對你好的。如果羅諾族長找回了如意珠,也算是償還你了答應師傅,這件事一筆勾銷,不要再追究了?”

    “……”雲煥卻是沉默,眼楮里的光陰冷狠厲,隱隱不甘。

    這一生,他向來恩怨分明得近乎睚眥必報,如今仇人便在面前、即使不方便公開處死,也一定會不擇手段暗地了結對方性命然而師傅這個請求,卻是要生生封住他拔出的劍。

    “煥兒,師傅的話你不听了麼?”慕湮輕輕加了一句,嘆息,“真是長大了。”

    “我听。”許久許久,帝國少將終于吐出了一口氣,躬身行禮,“師傅的話,弟子從來都是听的師傅說不許找曼爾哥族長復仇,那末,弟子便不找了。”

    空桑女劍聖輕輕嘆了口氣,眉間有種如釋重負的神色,然而知道弟子那樣酷烈的脾氣,生怕他不會放過曼爾哥部的牧民,忍不住再問了一句︰“真的答應不報仇了?”

    第二句追問讓雲煥陡然心中一窒,帝國少將攬襟憤然而起︰“師傅不信我麼?”

    “煥兒!”慕湮剎那間知道傷了弟子的心,脫口。

    “好,我發誓”雲煥霍然起身退了三步,直退到石燈台旁,眼楮卻是一直看著慕湮,橫臂火上,“如果我再找羅諾報仇,定然死無全尸、天地不容!”

    誓言一字一字的吐出,如同冷而鈍的刀鋒節節拖過慕湮的心。

    少將的手直直伸在火上,烈焰無情地舔舐著年輕的手臂,將誓言烙入肌膚。

    -

    砂風呼嘯,篝火尚自跳躍溫熱,急促的馬蹄聲卻敲碎了破曉的黎明。蒙蒙黃沙中,隱約看到有大隊的騎兵從空寂城方向往這里疾奔而來。

    “冰夷來了!冰夷來了!”所有剛喝完酒在歇息的牧民一眼瞥見,便是一躍而起,紛紛攀上馬背,連地上尚自散落的酒器什物也不要了,策馬狂奔離去。這些年來,按照滄流帝國的嚴苛律例,所有各部的牧民沒有允許絕對不可擅自離開定居的村寨、前往別處集結,否則便將受到嚴懲。被那樣的嚴令拘禁著,牧民們每年五月十五後的謝神會都必須趁著黑夜偷偷進行,不然一到天亮被冰夷軍隊抓住、便是意欲聚眾謀反的罪名。

    “冰河?冰河呢?”央桑在馬背上想拉姐姐上來,黃衫的摩珂卻抱著琴四顧十二弦琴尤自扔在火邊,琴師卻不見了蹤影一個盲人琴師,又能去了哪里?

    “別管了!冰夷軍隊就要來了!”央桑在馬上回頭,看著那一股黃塵越來越近,焦急地大呼,這時做妹妹的潑悍烈性發揮了作用︰再也不理會姐姐的掙扎,央桑一鞭子卷住摩珂的腰,不由分說就把柔弱的姐姐攔腰橫抱上了駿馬,揮鞭狂奔離去。

    只是短短片刻,石頭曠野里上千曼爾哥牧民便奔逃一空。

    “媽的,那些沙蠻子倒是跑得快!”黃塵散開,當先魁梧的軍人勒馬,望著牧民奔逃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那一口痰射在旁邊一個士兵的箭袋上,居然震得“啪”一聲大響。

    “還沒出一箭之地叻將軍,要不要令將士們放箭?”旁邊有副將模樣的人勒馬獻策,用鞭梢指著人群末尾的一騎,邪笑,“難得這次曼爾哥部的姊妹花都來了……要不要一箭射了下來、以謀反的罪名帶回營里去?”

    “你個宣老四……”南昭將軍大笑起來,用鞭梢敲著副將的頭盔,“你是想害我死?你嫂子是吃素的?一弄還兩個!加上你嫂子,三個女人一台大戲我怎麼吃得消?”

    “將軍吃不消就留給屬下好了。”副將倒是生得一副文質彬彬的臉孔,和這大漠黃沙大大不合,笑著揮手,身後士兵呼拉拉一片調弓上弦的聲音。

    “別鬧了,有正事兒。”看到副將真的要搶人,南昭有些不耐地沉下了臉,翻身下馬,“這次也不是來抓那些沙蠻子的。”

    “正事?”副將宣武倒是怔了怔,看到南昭認真起來,連忙揮手阻止士兵,跟了上去,“將軍不是來抓沙蠻子?那麼半夜忽傳軍令、點起人馬前來這里是做甚?總不成和那些沙蠻子一樣、來這里拜什麼莫名其妙的神仙吧?”

    “少羅羅嗦嗦。”南昭听得不耐,大手一揮,“是雲少將來了!”

    “什麼?”宣武副將嚇了一跳,瘦臉上眼楮睜大了,“雲少將?雲煥?是將軍您在講武堂的那個同窗麼?巫真的弟弟、征天軍團鈞天部的少將雲煥?軍中都傳稱將來會是巫彭元帥繼任者的雲煥少將?”

    “真羅嗦……”南昭大步向著古墓走去,臉上卻也掩不住自豪,“是啊,我在講武堂的同窗。”

    昨天入夜時分接到傳書,原來是雲煥的鮫人傀儡受命通知他前來此處迎接。

    當日講武堂里,自己還比雲煥高了幾科,而雲煥那時沾了當聖女的姐姐光,剛從屬國以平民的身份進入帝都,在門閥子弟雲集的講武堂里頗受排擠,而他剛開始性格冷硬孤僻,也不和同窗接近,一直落落寡合。同樣平民出身的南昭,便成了不多幾個和他走得近的人。

    那時候不過是惺惺相惜才和這個年輕人稱兄道弟,並非有意討好權貴。卻不料雲家發跡得如此之快,不過幾年,聖女雲燭便成了元老巫真,躋身帝都最顯貴的門閥之中。而這個年輕人以箭一樣的速度在軍中晉升,如今已經赫然成為征天軍團內最有實力的少將。

    而同樣平民出身的自己,尚自在這個偏遠的屬國地界上,當著一個吃力不討好的小小將軍按滄流軍中規定,鎮野軍團和征天軍團雖然一直並稱,然而剛出科的講武堂子弟首先都要去鎮野軍團、磨練五到十年的步戰和馬戰,才會被調入征天軍團。

    這些年他維持這方大漠的安定、管束牧民,也算有些成績,五年內晉升少將也算是難得。然而如今雖然官階和雲煥相同,可帝都過來的征天軍團少將、和駐扎屬國的鎮野軍團少將之間,誰都知道那是雲泥之別。

    真是什麼人有什麼命啊……南昭這樣的粗人心里也不是沒有感慨的,然而畢竟是直腸子的人,想想也就扔開了。畢竟這次雲少將忽然前來,手里持有帝都巫彭大人的令牌,于公于私,只要他有所吩咐、自己和所有空寂城的士兵莫不要听其調遣。

    “將軍,抓到了幾個小沙蠻!”正在想著,耳邊忽然听到屬下的稟告。南昭抬頭看去,只見士兵不知何處抓了三四個牧民孩子,正一手一個揪了過來押到馬前,“怎麼發落?按聚眾叛亂梟首示眾?”

    “放開我!放開我!”那些孩子很是野,不甘心地掙扎,“我們不過是在給女仙上供品!我們沒有叛亂!”

    “女仙?”南昭皺眉,“什麼亂七八糟的……”

    眼楮看去,卻見石墓台階上果然放著好幾個籃子,里面盛滿了各類鮮美水果,籃子被彩帶綢緞裝飾得極為絢爛,墜滿了彩色石子和羊骨頭,顯然這些孩子是費了好大精力去弄這些獻給女仙的禮物。

    “媽的,這些莫名其妙的沙蠻子!多少次警告他們不要隨便聚集喧嘩,從來不听老子的三申五令!”南昭看得心頭火起,踢翻了一個籃子,大罵,“奶奶的,就喜歡到處亂跑鬧事,帝都的律令你們當是放屁?你們當放屁,老子可要原原本本實行不然怎麼對上頭交代?年年要半夜三更起來趕你們,以為老子不要睡覺?”

    “……”半夜集合的鎮野軍團士兵個個也有困意,此刻听得將軍發作,忍不住又想笑又想打哈切。然而看著遍地狼藉和幾個扭動掙扎的牧民孩子,個個眼里也有不耐的狠氣。這些賤民,非得套上鐵圈才會听話。

    石墓里的燈漸漸燃盡,而高窗外面的天色也亮了起來。

    殘燈下,用白布細細包裹著弟子的手掌,最後在手腕處打了個結。

    “這些叫湘做就可以了。”看著師傅低頭細心包扎的樣子,雲煥忍不住說,然而手臂卻仿佛僵硬了一般無法動彈。

    “以後不許再做這樣的事了。”慕湮俯下身,咬斷長出來的一截白布條,看著弟子燒傷的手,眼里有痛惜的光,“手如果燒壞了,還怎麼用劍?煥兒,你也是好大的人了,怎麼一下子就做這樣不管不顧的事情?如果在帝都也這樣,可真叫人擔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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