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可陶情適性,兼能解悶消愁。三杯五盞樂悠悠,痛飲翻能損壽。
謹厚化成凶險,精明變作昏流。禹疏儀狄豈無由,狂藥使人多咎。
這首詞名為《西江月》,是勸人節飲之語。今日說一位官員,只因貪杯上,
受了非常之禍。話說這宣德年間,南直隸淮安府淮安衛,有個指揮姓蔡,名武。
家資富厚,婢僕頗多。平昔別無所好,偏愛的是杯中之物,若一見了酒,連性命
也不相顧,人都叫他做“蔡酒鬼”。因這件上,罷官在家。不但蔡指揮會飲,就
是夫人田氏,卻也一般善酌,二人也不像個夫妻,到像兩個酒友。偏生奇怪,蔡
指揮夫妻都會飲酒,生得三個兒女,卻又滴酒不聞。那大兒蔡韜,次子蔡略,年
紀尚小;女兒到有一十五歲,生時因見天上有一條虹霓,五色燦爛,正環在他家
屋上,蔡武以為祥瑞,遂取名叫做瑞虹。那女子生得有十二分顏色,善能描龍畫
鳳,刺繡拈花。不獨花工伶俐,且有智識才能,家中大小事體,到是他掌管。因
見父母日夕沉湎,時常規諫,蔡指揮那里肯依!
話分兩頭。且說那時有個兵部尚書趙貴,當年未達時,住在淮安衛間壁,家
道甚貧,勤苦讀書,夜夜直讀到雞鳴方臥。蔡武的父親老蔡指揮,愛他苦學,時
常送柴送米資助。趙貴後來連科及第,直做到兵部尚書。思念老蔡指揮昔年之情,
將蔡武特升了湖廣荊襄等處游擊將軍。是一個上好的美缺,特地差人將文憑送與
蔡武。蔡武心中歡喜,與夫人商議,打點擇日赴任。瑞虹道︰“爹爹!依孩兒看
起來,此官莫去做罷!”蔡武道︰“卻是為何?”瑞虹道︰“做官的一來圖名,
二來圖利,故此千鄉萬里遠去。如今爹爹在家,日日只是吃酒,並不管一毫別事。
倘若到任上也是如此,那個把銀子送來,豈不白白里干折了盤纏辛苦,路上還要
擔驚受怕。就是沒得銀子趁,也只算是小事,還有別樣要緊事體,擔干系哩!”
蔡武道︰“除了沒銀子趁罷了,還有甚麼干系?”瑞虹道︰“爹爹!你一向做官
時,不知見過多少了,難道這樣事到不曉得?那游擊官兒,在武職里便算做美任;
在文官上司里,不過是個守令官,不時衙門伺候,東迎西接,都要早起晏眠。我
想你平日在家,單管吃酒,自在慣了;倘到那里,依原如此,豈不受上司責罰!
這也還不算利害,或是汛地盜賊生發,差撥去捕獲;或者別處地方有警,調遣去
出征。那時不是馬上,定是舟中,身披甲胃,手執戈矛,在生死關系之際,倘若
一般終日吃酒,豈不把性命送了?不如在家安閑自在,快活過了日子,卻去討這
樣煩惱吃!”蔡武道︰“常言說得好,酒在心頭,事在肚里。難道我真個單吃酒
不管正事不成?只為家中有你掌管,我落得快活。到了任上,你替我不得時,自
然著急,不消你擔隔夜憂。況且這樣美缺,別人用銀子謀干,尚不能勾;如今承
趙尚書一片好意,特地差人送上大門,我若不去做,反拂了這段來意。我自有主
意在此,你不要阻當!”瑞虹見父親立意要去,便道︰“爹爹既然要去,把酒來
戒了,孩兒方才放心。”蔡武道︰“你曉得我是酒養命的,如何全戒得,只是少
吃幾杯罷!”遂說下幾句口號︰“老夫性與命,全靠水邊酉。寧可不吃飯,豈可
不飲酒。今听汝忠言,節飲知謹守。每常十遍飲,今番一加九。每常飲十升,今
番只一斗。每常一氣吞,今番分兩口。每常床上飲,今番下地走。每常到三更,
今番二更後。再要裁減時,性命不直狗。”
且說蔡武次日即教家人蔡勇在淮關寫了一只民座船,將衣飾細軟,都打疊帶
去。粗重家伙,封鎖好了,留一房家人看守。其餘童僕盡隨往任所。又買了許多
好酒,帶路上去吃。擇了吉日,備豬羊祭河,作別親戚,起身下船。稍公扯起篷,
由揚州一路進發。你道稍公是何等樣人?那稍公叫做陳小四,也是淮安府人,年
紀三十已外。雇著一班水手,共有七人,喚做白滿、李癩子、沈鐵甏、秦小圓、
胡蠻二、余蛤 、凌歪嘴。這班人都是凶惡之徒,專在河路上謀劫客商。不想
今日蔡武晦氣,下了他的船只。陳小四起初見發下許多行李,眼中已是放出火來;
及至家小下船,又一眼瞧見瑞虹美艷,心中愈加著魂。暗暗算計︰“且遠一步兒
下手,省得在近處,容易露人眼目。”不一日,將到黃州,乃道︰“此去正好行
事了,且與眾兄弟們說知。”走到稍上,對眾水手道︰“艙中一注大財鄉,不可
錯過,乘今晚取了罷!”眾人笑道︰“我們有心多日了,因見阿哥不說起,只道
讓同鄉分上,不要了。”陳小四道︰“因一路來,沒個好下手處,造化他多活了
這幾日。”眾人道︰“他是個武官出身,從人又眾,不比其他,須要用心。”陳
小四道︰“他出名的蔡酒鬼,有什麼用?少停等他吃酒到分際,放開手砍他娘罷
了!只饒了這小姐,我要留他做個押艙娘子。”商議停當。少頃,到黃州江口泊
住,買了些酒肉,安排起來,眾水手吃個醉飽。揚起滿帆,舟如箭放。那一日正
是十五,剛到黃昏,一輪明月,如同白晝。至一空闊之處,陳小四道︰“眾兄弟,
就此處罷,莫向前了!”霎時間,下篷拋錨,各執器械,先向前艙而來。迎頭遇
著一個家人,那家人見勢頭來得凶險,叫聲︰“老爺不好了!”說時遲,那時快,
叫聲未絕,頂門上已遭一斧,翻身跌倒,那些家人,一個個都抖衣而顫,那里動
彈得。被眾強盜刀砍斧切,連排價殺去!
且說蔡武自從下船之後,初時幾日,酒還少吃,以後覺道無聊,夫妻依先大
酌,瑞虹勸諫不止。那一晚與夫人開懷暢飲,酒量已吃到九分,忽听得前艙發喊。
瑞虹急叫丫鬟來看,那丫鬟嚇得寸步難移,叫道︰“老爺,前艙殺人哩!”蔡奶
奶驚得魂不附體,剛剛立起身來,眾凶徒已趕進艙。蔡武兀自朦朧醉眼,喝道︰
“我老爹在此,那個敢?”沈鐵甏早把蔡武一斧砍倒。眾男女一齊跪下,道︰
“金銀任憑取去,但求饒命!”眾人道︰“兩件俱是要的。”陳小四道︰“也罷!
看鄉里情上,饒他砍頭,與他個全尸罷了!”即教快取索子。兩個奔向後艄,取
出索子,將蔡武夫妻二子,一齊綁起,止空瑞虹。蔡武哭對瑞虹道︰“不听你言,
致有今日!”聲猶未絕,都攛向江中去了。其餘丫鬟等婢,一刀一個,殺個干淨。
有詩為證︰金印將軍酒量高,綠林暴客氣雄豪。無情波浪兼天涌,疑是胥江起怒
濤。
瑞虹見合家都殺,獨不害他,料必然來污辱,奔出艙門,望江中便跳。陳小
四放下斧頭,雙手抱住道︰“小姐不要驚恐!還你快活。”瑞虹大怒,罵道︰
“你這班強盜,害了我全家,尚敢污辱我麼!快快放我自盡。”陳小四道︰“你
這花容月貌,教我如何舍得?”一頭說,一頭抱入後艙。瑞虹口中千強盜萬強盜
罵不絕口。眾人大怒道︰“阿哥,那里不尋了一個妻子,卻受這賤人之辱!”便
要趕進來殺。陳小四拉住道︰“眾兄弟,看我分上饒他罷!明日與你陪情。”又
對瑞虹道︰“快些住口,你若再罵時,連我也不能相救!”瑞虹一頭哭,心中暗
想︰“我若死了,一家之仇,那個去報?且含羞忍辱,待報仇之後,死亦未遲!”
方才住口,跌足又哭。陳小四安慰一番。眾人已把尸首盡拋入江中,把船揩抹干
淨,扯起滿蓬,又使到一個沙洲邊,將箱籠取出,要把東西分派。陳小四道︰
“眾兄弟且不要忙,趁今日十五團圓之夜,待我做了親,眾弟兄吃過慶喜筵席,
然後自由自在均分,豈不美哉!”眾人道︰“也說得是。”連忙將蔡武帶來的好
酒,打開幾壇,將那些食物東西,都安排起來,團團坐在艙中,點得燈燭輝煌,
取出蔡武許多銀酒器,大家痛飲。陳小四又抱出瑞虹坐在旁邊道︰“小姐!我與
你郎才女貌,做對夫妻,也不辱抹了你。今夜與我成親,圖個白頭到老。”瑞虹
掩著面只是哭。眾人道︰“我眾兄弟各人敬阿嫂一杯酒。”便篩過一杯,送在面
前。陳小四接在手中,拿向瑞虹口邊道︰“多謝眾弟兄之敬,你略略沾些兒。”
瑞虹那里采他,把手推開。陳小四笑道︰“多謝列位美情,待我替娘子飲罷!”
拿起來一飲而盡。秦小元道︰“哥不要吃單杯,吃個雙雙到老!”又送過一杯,
陳小四又接來吃了,也篩過酒,逐個答還。吃了一會,陳小四被眾人勸送,吃到
八九分醉了。眾人道︰“我們暢飲,不要難為新人。哥!先請安置罷。”陳小四
道︰“既如此,列位再請寬坐,我不陪了。”抱起瑞虹,取了燈火,徑入後艙。
放下瑞虹,掩上艙門,便來與他解衣。那時瑞虹身不由主,被他解脫干淨,抱向
床中,任情取樂。可惜千金小姐,落在強徒之手。暴雨摧殘嬌蕊,狂風吹損柔芽。
那是一宵恩愛,分明夙世冤家。
不題陳小四。且說眾人在艙中吃酒,白滿道︰“陳四哥此時正在樂境了。”
沈鐵甏道︰“他便樂,我們卻有些不樂。”秦小元道︰“我們有甚不樂。”沈鐵
甏道︰“同樣做事,他到獨佔了第一件便宜。明日分東西時,可肯讓一些麼?”
李癩子道︰“你道是樂,我想這一件,正是不樂之處哩。”眾人道︰“為何不樂?”
李癩子道︰“常言說的好,斬草不除根,萌芽依舊發。殺了他一家,恨不得把我
們吞在肚里,方才快活,豈肯安心與陳四哥做夫妻?倘到人煙湊聚所在,叫喊起
來,眾人性命,可不都送在他的手里!”眾人盡道︰“說得是,明日與陳四哥說
明,一發殺卻,豈不干淨!”答道︰“陳四哥今夜得了甜頭,怎肯殺他?”白滿
道︰“不要與陳四哥說知,悄悄竟行罷。”李癩子道︰“若瞞著他殺了,弟兄情
上就到不好開交。我有個兩得其便的計兒在此︰趁陳四哥睡著,打開箱籠,將東
西均分,四散去快活。陳四哥已受用了一個妙人,多少留幾件與他,後來露出事
來,止他自己受累,與我眾人無干。或者不出丑,也是他的造化,恁樣又不傷了
弟兄情分,又連累我們不著,可不好麼?”眾人齊稱道︰“好!”立起身把箱籠
打開,將出黃白之資,衣飾器皿,都均分了,只揀用不著的留下幾件。各自收拾,
打了包裹,把艙門關閉,將船使到一個通官路所在泊住,一齊上岸,四散而去!
篋中黃白皆公器,被底紅香偏得意。蜜房割去別人甜,狂蜂猶抱花心睡。
且說陳小四專意在瑞虹身上,外邊眾人算計,全然不知。直至次日巳牌時分,
方才起身來看,一人不見,還只道夜來中酒睡著。走至稍上,卻又不在。再到前
艙去看,那里有個人的影兒?驚駭道︰“他們通往何處去了?”心內疑惑,復走
到艙中,看那箱籠,俱已打開,逐只檢看,並無一物,止一只內存些少東西,並
書帖之類。方明白眾人分去,敢怒而不敢言,想道︰“是了!他們見我留著這小
姐,恐後事露,故都悄然散去。”又想道︰“我如今獨自個又行不得這船,住在
此又非長策,到是進退兩難!欲待上涯,村中覓個人兒幫行,到有人煙之處,恐
怕這小姐喊叫出來,這性命便休了。勢在騎虎,留他不得了,不如斬草除根罷!”
提起一柄板斧,搶入後艙。瑞虹還在床上啼哭,雖則淚痕滿面,愈覺千嬌百媚。
那賊徒看了,神蕩魂迷,臂垂手軟,把殺人腸子,頓時熔化。一柄板斧,撲禿的
落在地下。又騰身上去,捧著瑞虹淫媾。可憐嫩蕊嬌花,怎當得風狂雨驟!那賊
徒恣意輕薄了一回,說道︰“娘子,我曉的你勞碌了,待我去收拾些飲食與你將
息!”跳起身,往稍上打火煮飯。忽地又想起道︰“我若迷戀這女子,性命定然
斷送;欲要殺他,又不忍下手。罷!罷!只算我晦氣,棄了這船,也向別處去過
日。倘有采頭,再覓注錢財,原掙個船兒,依舊快活。那女子留在船中,有命時
便遇人救了,也算我一點陰騭。”卻又想道︰“不好!不好!如不除他,終久是
個禍根。只饒他一刀,與他全尸罷!”煮些飯食吃飽,將平日所積囊資,並留下
的些小東西,疊成一個大包,放在一邊。尋了一條索子,打個圈兒,趕入艙來。
這時瑞虹恐又來淫污,已是穿起衣服,向著里床垂淚,思算報仇之策,不堤防這
賊徒來謀害。說時遲,那時快,這賊徒奔近前,左手托起頭兒,右手就將索子套
上。瑞虹方待喊叫,被他隨手扣緊,盡力一收,瑞虹疼痛難忍,手足亂動,撲的
跳了幾跳,直挺挺橫在床上便不動了。那賊徒料是已死,即放了手,到外艙拿起
包裹,提著一根短棍,跳上涯,大踏步而去!正是︰
雖無並枕歡娛,落得一身干淨。
原來瑞虹命不該絕,喜得那賊打的是個單結,雖然被這一收時,氣絕昏迷,
才放下手,結就松開,不比那吊死的越墜越緊。咽喉間有了一線之隙,這點氣回
復透出,便不致于死。漸漸甦醒,只是遍體酥軟,動撢不得,倒像被按摩的捏了
個醉楊妃光景。喘了一回,覺的頸下難過,勉強掙起手扯開,心內苦楚,暗哭道︰
“阿爹當時若听了我的言語,那有今日?只不知與這伙賊徒,前世有甚冤業,合
家遭此慘禍!”又哭道︰“我指望忍辱偷生,還圖個報仇雪恥,不道這賊原放我
不過。我死也罷了,但是冤沉海底,安能瞑目!”轉思轉哭,愈想愈哀。正哭之
間,忽然稍上撲 的一聲響亮,撞得這船幌上幾幌,睡的床鋪,險些�翻。瑞
虹被這一驚,哭也倒止住了。側耳听時,但聞隔船人聲喧鬧,打號撐篙,本船不
見一些聲息。疑惑道︰“這班強盜為何被人撞了船,卻不開口?莫非那船也是同
伙?”又想道︰“或者是捕盜船兒,不敢與他爭論。”便欲喊叫,又恐不能了事。
方在惶惑之際,船倉中忽地有人大驚小怪,又齊擁入後艙。瑞虹還道是這班強盜,
暗道︰“此番性命定然休矣!”只听眾人說道︰“不知何處官府,打劫的如此干
淨?人樣也不留一個!”瑞虹听了這話,已知不是強盜了,掙 起身,高喊︰
“救命!”眾人趕向前看時,見是美貌女子,扶持下床,問他被劫情由。瑞虹未
曾開言,兩眼淚珠先下。乃將父親官爵籍貫,並被難始末,一一細說。又道︰
“列位大哥,可憐我受屈無伸,乞引到官司告理,擒獲強徒正法,也是一點陰騭。”
眾人道︰“元來是位小姐,可惱受著苦了!但我們都做主不得,須請老爹來與你
計較。”內中一個便跑去相請。不多時,一人跨進艙中,眾人齊道︰“老爹來也!”
瑞虹舉目看那人面貌魁梧,服飾齊整,見眾人稱他老爹,料必是個有身家的,哭
拜在地。那人慌忙扶住道︰“小姐何消行此大禮?有話請起來說。”瑞虹又將前
事細說一遍,又道︰“求老爹慨發慈悲,救護我難中之人,生死不忘大德!”那
人道︰“小姐不消煩惱!我想這班強盜,去還未遠,即今便同你到官司呈告,差
人四處追尋,自然逃走不脫。”瑞虹含淚而謝。那人分付手下道︰“事不宜遲,
快扶蔡小姐過船去罷!”眾人便來攙扶。瑞虹尋過鞋兒穿起,走出艙門觀看,乃
是一只雙開篷頂號貨船。過得船來。請入艙中安息。眾水手將賊船上家火東西,
盡情搬個干淨,方才起篷開船。
你道那人是誰?原來姓卞,名福,漢陽府人氏。專在江湖經商,掙起一個老
大家業,打造這只大船。眾水手俱是家人。這番在下路脫了糧食,裝回頭貨歸家,
正趁著順風行走,忽地被一陣大風,直打向到岸邊去。稍公把舵務命推揮,全然
不應,徑向賊船上當稍一撞。見是座船,恐怕拿住費嘴,好生著急。合船人手忙
腳亂,要撐開去,不道又閣在淺處,牽扯不動,故此打號用力。因見座船上沒個
人影,卞福以為怪異,教眾水手過船來看。已後聞報,止有一個美女子,如此如
此,要求搭救。卞福即懷下不良之念,用一片假情,哄得過船,便是買賣了,那
里是真心肯替他伸冤理枉。那瑞虹起初因受了這場慘毒,正無門伸訴,所以一見
卞福,猶如見了親人一般,求他救濟,又見說出那班言語,便信以為真,更不疑
惑。到得過船心定,想起道︰“此來差矣!我與這客人非親非故,如何指望他出
力,跟著同走?雖承他一力當擔,又未知是真是假。倘有別樣歹念,怎生是好?”
方在疑慮,只見卞福,自去安排著佳肴美釀,承奉瑞虹,說道︰“小姐你一定餓
了,且吃些酒食則個。”瑞虹想著父母,那里下得咽喉。卞福坐在旁邊,甜言蜜
語,勸了兩小杯,開言道︰“小子有一言商議,不知小姐可肯听否?”瑞虹道︰
“老客有甚見諭?”卞福道︰“適來小子一時義憤,許小姐同到官司告理,卻不
曾算到自己這船貨物。我想那衙門之事,原論不定日子的。倘或牽纏半年六月,
事體還不能完妥,貨物又不能脫去,豈不兩下擔閣。不如小姐且隨我回去,先脫
了貨物,然後另換一個小船,與你一齊下來理論這事,就盤桓幾年,也不妨得。
更有一件,你我是個孤男寡女,往來行走,必惹外人談議,總然彼此清白,誰人
肯信?可不是無絲有線?況且小姐舉目無親,身無所歸;小子雖然是個商賈,家
中頗頗得過,若不棄嫌,就此結為夫婦。那時報仇之事,水里水去,火里火去,
包在我身上,一個個緝獲來,與你出氣,但未知尊意若何?”瑞虹听了這片言語,
暗自心傷,簌簌的淚下,想道︰“我這般命苦!又遇著不良之人。只是落在他套
中,料難擺脫。”乃嘆口氣道︰“罷!罷!父母冤仇事大,辱身事小。況已被賊
人玷污,總今就死也算不得貞節了。且待報仇之後,尋個自盡,以洗污名可也!”
躊躇已定,含淚答道︰“官人果然真心肯替奴家報仇雪恥,情願相從!只要發個
誓願,方才相信。”卞福得了這句言語,喜不自勝,連忙跪下設誓道︰“卞福若
不與小姐報仇雪恥,翻江而死!”道罷起來,分付水手︰“就前途村鎮停泊,買
辦魚肉酒果之類,合船吃杯喜酒。”到晚成就好事。
不則一日,已至漢陽。誰想卞福老婆,是個拈酸的領袖,吃醋的班頭,卞福
平昔極懼怕的。不敢引瑞虹到家,另尋所在安下,叮囑手下人不許泄漏。內中又
有個請風光博笑臉的,早去報知。那婆娘怒氣沖天,要與老公廝鬧。卻又算計,
沒有許多閑工夫淘氣。倒一字不提,暗地教人尋下掠販的,期定日期,一手交錢,
一手交人。到了是日,那婆娘把卞福灌得爛醉,反鎖在房。一乘轎子,拾至瑞虹
住處。掠販的已先在彼等候,隨那婆娘進去,教人報知瑞虹說︰“大娘來了!”
瑞虹無奈,只得出來相迎。掠販的在旁,細細一觀,見有十二分顏色,好生歡喜。
那婆娘滿臉堆笑,對瑞虹道︰“好笑官人,作事顛倒,既娶你來家,如何又撇在
此,成何體面。外人知得,只道我有甚緣故。適來把他理怨一場,特地自來接你
回去,有甚衣飾,快些收拾!”瑞虹不見卞福,心內疑惑,推辭不去。那婆娘道︰
“既不願同住,且去閑玩幾日,也見得我親來相接之情。”瑞虹見這句說得有理,
便不好推托,進房整飾。那婆娘一等他轉了身,便與掠販的議定身價,教家人在
外兌了銀兩,喚乘轎子,哄瑞虹坐下,轎夫抬起,飛也似走,直至江邊一個無人
所在,掠販的引至船邊歇下。瑞虹情知中了奸計,放聲號哭,要跳向江中。怎當
掠販的兩邊扶挾,不容轉動。遂推入艙中,打發了中人、轎夫,急忙解纜開船,
揚著滿帆而去。
且說那婆娘賣了瑞虹,將屋中什物收拾歸去,把門鎖上,回到家中,卞福正
還酣睡。那婆娘三四個把掌打醒,數說一回,打罵一回,整整鬧了數日,卞福腳
影不敢出門。一日捉空踅到瑞虹住處,看見鎖了門戶,吃了一驚,詢問家人,方
知被老婆賣去久矣!只氣得發昏章第十一。那卞福只因不曾與瑞虹報仇,後來果
然翻江而死,應了向日之誓。那婆娘原是個不成才的爛貨,自丈夫死後,越發恣
意把家私貼完,又被奸夫拐去,賣與煙花門戶。可見天道好還,絲毫不爽。有詩
為證︰忍恥偷生為父仇,誰知奸計覓風流。勸人莫設虛言誓,湛湛青天在上頭。
再說瑞虹被掠販的納在船中,一味悲號。掠販的勸慰道︰“不必啼泣,還你
此去豐衣足食,自在快活!強如在卞家受那大老婆的氣。”瑞虹也不理他,心內
暗想︰“欲待自盡,怎奈大仇未報;將為不死,便成淫蕩之人。”躊躇千百萬遍,
終是報仇心切,只得寧耐,看個居止下落,再作區處。行不多路,已是天晚泊船。
掠販的逼他同睡,瑞虹不從,和衣縮在一邊。掠販的便來摟抱,瑞虹亂喊殺人。
掠販的恐被鄰船听得,弄出事來,放手不迭,再不敢去纏他。徑載到武昌府,轉
賣與樂戶王家。那樂戶家里先有三四個粉頭,一個個打扮的喬喬畫畫,傅粉涂脂,
倚門賣俏。瑞虹到了其家,看見這般做作,轉加苦楚。又想道︰“我今落在煙花
地面,報仇之事,已是絕望,還有何顏在世!”遂立意要尋死路,不肯接客,偏
又作怪,但是瑞虹走這條門路,就有人解救,不致傷身。樂戶與鴇子商議道︰
“他既不肯接客,留之何益!倘若三不知,做出把戲,倒是老大利害,不如轉貨
與人,另尋個罷!”常言道︰事有湊巧,物有偶然。恰好有一紹興人,姓胡,名
悅,因武昌太守是他親戚,特來打抽豐,倒也作成尋覓了一大注錢財。那人原是
貪花戀酒之徒,住的寓所,近著妓家,閑時便去串走,也曾見過瑞虹是個絕色麗
人,心內著迷,幾遍要來入馬。因是瑞虹尋死覓活,不能到手。今番听得樂戶有
出脫的消息,情願重價娶為偏房。也是有分姻緣,一說就成。
胡悅娶瑞虹到了寓所,當晚整備著酒肴,與瑞虹敘情。那瑞虹只是啼哭,不
容親近。胡悅再三勸慰不止,到沒了主意,說道︰“小娘子,你在娼家,或者道
是賤事,不肯接客;今日與我成了夫婦,萬分好了,還有甚苦情,只管悲慟?你
且說來,若有疑難事體,我可以替你分憂解悶;倘事情重大,這府中太爺,是我
舍親,就轉托他與你料理,何必自苦如此!”瑞虹見他說話有些來歷,方將前事,
一一告訴。又道︰“官人若能與奴家尋覓仇人,報冤雪恥,莫說得為夫婦,便做
奴婢,亦自甘心!”說罷又哭。胡悅聞言答道︰“原來你是好人家子女,遭此大
難,可憐!可憐!但這事非一時可畢,待我先教舍親出個廣捕,到處挨緝;一面
同你到淮安告官,拿眾盜家屬追比,自然有個下落。”瑞虹拜倒在地道︰“若得
官人如此用心,生生世世,餃結報效。”胡悅扶起道︰“既為夫婦,事同一體,
何必出此言!”遂攜手入寢。那知胡悅也是一片假情哄騙。過了幾日,只說已托
太守出廣捕緝獲去了。瑞虹信以為實,千恩萬謝。又住了數日,雇下船只,打疊
起身,正遇著順風順水,那消十日,早至鎮江,另雇小船回家。把瑞虹的事,閣
過一邊,毫不題起。瑞虹大失所望,但到此地位,無可奈何,遂吃了長齋,日夜
暗禱天地,要求報冤。在路非止一日,已到家中。胡悅老婆見娶個美人回來,好
生妒忌,時常廝鬧。瑞虹總不與他爭論,也不要胡悅進房,這婆娘方才少解。
元來紹興地方,慣做一項生意︰凡有錢能干的,便到京中買個三考吏名色,
鑽謀好地方選一個佐貳官出來,俗名喚做“飛過海”。怎麼叫做“飛過海”?大
凡吏員考滿,依次選去,不知等上幾年。若用了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