顛狂彌勒到明州,布袋橫拖拄杖頭。饒你化身千百億,一身還有一身愁。
話說東京汴梁城開封府,有個萬萬貫的財主員外,姓張,排行第一,雙名俊
卿。這個員外,冬眠紅錦帳,夏臥碧紗廚;兩行珠翠引,一對美人扶。家中有赤
金白銀、斑點玳瑁、鶻輪珍珠、犀牛頭上角、大象口中牙。門首一壁開個金銀鋪,
一壁開所質庫。他那爹爹大張員外方死不多時,只有媽媽在堂。張員外好善,人
叫他做張佛子。忽一日在門首觀看,見一個和尚,打扮非常。但見︰雙眉垂雪,
橫眼碧波。衣披烈火七幅鮫綃,杖拄降魔九環錫杖。若非圓寂光中客,定是楞嚴
峰頂人。
那和尚走至面前,道︰“員外拜揖。”員外還禮畢。只見和尚袖中取出個疏
頭來,上面寫道︰“竹林寺特來抄化五百香羅木。”員外口中不說,心下思量︰
“我從小見說竹林寺,那曾見有?況兼這香羅木,是我爹在日許下願心,要往東
峰岱岳蓋嘉寧大殿,尚未答還。”員外便對和尚道︰“此是我先人在日,許下願
心,不敢動著。若是吾師要別物,但請法旨。”和尚道︰“若員外不肯舍施,貧
僧到晚自教人取。”說罷轉身。員外道︰“這和尚莫是風!”天色漸晚,員外吃
了三五杯酒,卻待去睡,只見當值的來報︰“員外禍事!家中後園火發。”唬殺
員外,慌忙走來時,只見焰焰地燒著。去那火光之中,見那早來和尚,將著百十
人,都長七八尺,不類人形,盡數搬這香羅板去。員外趕上看時,火光頓息,和
尚眾人都不見了。再來園中一看,不見了那五百片香羅木,枯炭也沒些個。“卻
是作怪!我爹爹許下願心,卻如何好?”一夜不眠。但見︰玉漏聲殘,金烏影吐。
鄰雞三唱,喚佳人傅粉施珠;寶馬頻嘶,催行客爭名奪利。幾片曉霞飛海嶠,一
輪紅日上扶桑。
員外起來洗漱罷,去家堂神道前燒了香,向堂前請見媽媽,把昨夜事說了一
遍,道︰“三月二十八日,卻如何上得東峰岱岳,與爹爹答還心願?”媽媽道︰
“我兒休煩惱,到這日卻又理會。”員外見說,辭了媽媽,退去金銀鋪中坐地。
卻是二月半天氣,正是︰
金勒馬嘶芳草地,玉樓人醉杏花天。
只听得街上鑼聲響,一個小節級同個茶酒保,把著團書來請張員外團社。原
來大張員外在日,起這個社會,朋友十人,近來死了一兩人,不成社會。如今這
幾位小員外,學前輩做作,約十個朋友起社。卻是二月半,便來團社。員外道︰
“我去不得,要與爹還願時,又不見了香羅木,如何去得?”那人道︰“若少了
員外一個,便拆散了社會。”員外與決不下,去堂前請見媽媽,告知︰“眾員外
請兒團社,緣沒了香羅木與爹爹還願,兒不敢去。”媽媽就手把著錦袋,說向兒
子道︰“我這一件寶物,是你爹爹泛海外得來的無價之寶,我兒將此物與爹爹還
願心。”員外接得,打開錦袋紅紙包看時,卻是一個玉結連絛環。員外謝了媽媽,
留了請書,團了社,安排上廟。那九個員外,也準備行李,隨行人從,不在話下。
卻說張員外打扮得一似軍官︰裹四方大萬字頭巾,帶一雙撲獸匾金環,著西
川錦篐絲袍,系一條乾紅大匾絛,揮一把玉靶壓衣刀,穿一雙<革翁>鞋。員外同幾
個社友,離了家中,迤邐前去。饑飧渴飲,夜住曉行。不則一日,到得東岳,就
客店歇了。至日,十個員外都上廟來燒香,各自答還心願。員外便把玉結連絛環,
舍入炳靈公殿內。還願都了,別無甚事,便在廊下看社火酌獻。這幾個都是後生
家,乘興去游山。員外在後,徐徐而行。但見︰山明水秀,風軟雲閑。一岩風景
如屏,滿目松筠似畫。輕煙淡淡,數聲啼鳥落花天;麗日融融,是處綠楊芳草地。
員外自覺腳力疲困,卻教眾員外先行,自己走到一個亭子上歇腳。只听得斧
鑿之聲。看時見一所作場,竹笆夾著。望那里面時,都是七八尺來長大漢做生活。
忽地鑿出一片木屑來,員外拾起看時,正是園中的香羅木,認得是爹爹花押。疑
怪之間,只見一個行者,開笆門,來面前相揖道︰“長老法旨,請員外略到山門
獻茶。”員外入那笆門中,一似身登月殿,步入蓬瀛。但見︰三門高聳,梵宇清
幽。當門敕額字分明,兩個金剛形勇猛。觀音位接水陸台,寶蓋相隨鬼子母。
員外到得寺中,只見一個和尚出來相揖道︰“外日深荷了辦緣事,今日幸得
員外至此,請過方丈獻茶。”員外遠觀不審,近睹分明,正是向日化香羅木的和
尚,只得應道︰“日昨多感吾師過訪,接待不及。”和尚同至方丈,敘禮,分賓
主坐定。點茶吃罷,不曾說得一句話。只見黃巾力士走至面前,暴雷也似聲個喏︰
“告我師,炳靈公相見。”嚇得員外神魂蕩漾,口中不語,心下思量︰“炳靈公
是東岳神道,如何來這里相見?”那和尚便請員外屏風後少待。“貧僧斷了此事,
卻與員外少敘。”員外領法旨,潛身去屏風後立地看時,見十數個黃巾力士,隨
著一個神道入來,但見︰眉單眼細,貌美神清。身披紅錦袞龍袍,腰系藍田白玉
帶。裹簇金帽子,著側面絲鞋。
員外仔細看時,與岳廟塑的一般。只見和尚下階相揖,禮畢,便問︰“昨夜
公事如何?”炳靈公道︰“此人直不肯認做諸侯,只要做三年天子。”和尚道︰
“直恁難勘,教押過來。”只見幾個力士,押著一大漢,約長八尺,露出滿身花
繡。至方丈,和尚便道︰“教你做諸侯,有何不可?卻要圖王爭帝,好打!”道
不了,黃巾力士撲翻長漢在地,打得幾杖子。那漢長嘆一聲道︰“休!休!不肯
還我三年天子,胡亂認做諸侯罷。”黃巾力士即時把過文字安在面前,教他押了
花字,便放他去。炳靈公抬身道︰“甚勞吾師心力。”相辭別去。和尚便請員外
出來坐定。和尚道︰“山門無可見意,略備水酒三杯,少延清話。”員外道︰
“深感吾師見愛。”道罷,酒至面前,吃了幾杯,便教收過一壁。和尚道︰“員
外可同往山後閑游。”員外道︰“謹領法旨。”二人同至山中閑走。但見︰奇峰
聳翠,佳木交陰。千層怪石惹閑雲,一道飛泉垂素練。萬山橫碧落,一柱入丹霄。
員外觀看之間,喜不自勝,便問和尚︰“此處峭壁,直恁險峻!”和尚道︰
“未為險峻,請員外看這路水。”員外低頭看時,被和尚推下去!員外吃一驚,
卻在亭子上睡覺來,道︰“作怪!欲道是夢來,口中酒香;道不是夢來,卻又不
見蹤跡。”正疑惑間,只見眾員外走來道︰“員外,你卻怎地不來?獨自在這里
打磕睡。”張員外道︰“賤體有些不自在,有失陪步,得罪!得罪!”也不說夢
中之事。眾員外游山都了,離不得買些人事,整理行裝,廝趕歸來。
單說張員外到家,親鄰都來遠接,與員外洗拂。見了媽媽,歡喜不盡。只見︰
四時光景急如梭,一歲光陰如㨩S浮H叢繢霸魯跬罰 狽緦葙 鷓┐追祝 br />
有一只《鷓鴣天》詞為證︰
凜冽嚴凝霧氣昏,空中瑞雪降紛紛。須臾四野難分別,頃刻山河不見痕。
銀世界,玉乾坤,望中隱隱接昆侖。若還下到三更後,直要填平玉帝門!
員外看見雪卻大,便教人開倉庫散些錢米與窮漢。
且說一個人在客店中,被店小二埋怨道︰“喏大個漢!沒些運智,這早晚兀
自不起。今日又是兩個月,不還房錢。哥哥你起休!”那人長嘆一聲︰“苦!苦!
小二哥莫怪,我也是沒計奈何。”店小二道︰“今日前巷張員外散貧,你可討些
湯洗了頭臉,胡亂討得些錢來,且做盤纏,我又不指望你的。”那人道︰“罪過
你!”便去帶了那頂搭圾頭巾,身上披著破衣服,露著腿,赤著腳,離了客店,
迎著風雪走到張員外宅前。事有斗巧,物有故然,卻來得遲些,都散了。這個人
走至宅前,見門公唱個喏︰“聞知宅上散貧。”門公道︰“卻不早來,都散了。”
那人听得,叫聲︰“苦!”匹然倒地。員外在窗中看見,即時教人扶起。傾刻之
間,三魂再至,七魄重來。員外仔細看時,吃一驚,這人正是亭子上夢中見的,
卻恁地模樣!便問那漢︰“你是那里人?姓甚名誰?見在那里住?”那人叉著手,
告員外︰“小人是鄭州泰寧軍大戶財主人家孩兒。父母早喪,流落此間,見在宅
後王婆店中安歇,姓鄭,名信。”員外即時討幾件舊衣服與他,討些飯食請他吃
罷,便道︰“你會甚手藝?”那人道︰“略會些書算。”員外見說,把些錢物與
他,還了店中,便收留他。見他會書算,又似夢中見的一般,便教他在宅中做主
管。那人卻伶俐,在宅中小心向前。員外甚是敬重,便做心腹人。
又過幾時,但見時光如箭,日月如梭,不覺又是二月半間。那眾員外便商量
來請張員外同去出郊,一則團社,二則賞春。那幾個員外,隔夜點了妓弟,一家
帶著一個尋常間來往說得著行首。知得張員外有孝,怕他不肯帶妓女,先請他一
個得意的表子在那里。張員外不知是計,走到花園中,見了幾個行首廝叫了。只
見眾中走出一個行首來,他是兩京詩酒客,煙花杖子頭,喚做王倩,卻是張員外
說得著的頂老。員外見了,卻待要走,被王倩一把扯住道︰“員外,久別台顏,
一向疏失。”員外道︰“深荷姐姐厚意,緣先父亡去,持服在身,恐外人見之,
深為不孝。”便轉身來辭眾員外道︰“俊卿荷諸兄見愛,偶賤體不快,坐侍不及,
先此告辭。”那眾員外和王倩再三相留,員外不得已,只得就席,和王行首並坐。
眾員外身邊一家一個妓弟,便教整頓酒來。
正吃得半酣,只見走一個人入來。如何打扮?裹一頭藍青頭巾,帶一對撲匾
金環,著兩上領白綾子衫,腰系乾紅絨線絛,下著多耳麻鞋,手中攜著一個籃兒。
這人走至面前,放下籃兒,叉著手唱三個喏。眾員外道︰“有何話說?”只見那
漢就籃內取出砧刀,借個盤子,把塊牛肉來切得幾片,安在盤里。便來眾員外面
前道︰“得知眾員外在此吃酒,特來送一勸。”道罷,安在面前,唱個喏便去。
張員外看了,暗暗叫苦道︰“我被那廝詐害幾遍了!”元來那廝是東京破落戶,
姓夏,名德,有一個渾名,叫做“扯驢”。先年曾有個妹子,嫁在老張員外身邊,
為爭口閑氣,一條繩縊死了。夏德將此人命為繇,屢次上門嚇詐,在小張員外手
里,也詐過一二次。眾員外道︰“不須憂慮,他只是討些賞賜,我們自吃酒。”
道不了,那廝立在面前道︰“今日夏德有采,遭際這一會員外。”眾人道︰“各
支二兩銀子與他。”討至張員外面前,員外道︰“依例支二兩。”那廝看著張員
外道︰“員外依例不得。別的員外二兩,你卻要二百兩!”張員外道︰“我比別
的加倍,也只四兩,如何要二百兩?”夏德道︰“別的員外沒甚事,你卻有些瓜
葛,莫待我說出來不好看!”張員外被他直詐到二十兩。眾員外道︰“也好了!”
那廝道︰“看眾員外面上罷,只求便賜。”張員外道︰“沒在此間,把批子去我
宅中質庫內討。”
夏扯驢得了批子,唱個喏,便出園門,一徑來張員外質庫里,揭起青布簾兒
走入去,人唱個喏,眾人還了禮。未發跡的貴人問道︰“贖典還是解錢?”夏扯
驢道︰“不贖不解,員外有批子在此,教支二十兩銀。”鄭信便問︰“員外買你
甚麼?支許多銀?”那廝道︰“買我牛肉吃。”鄭信道︰“員外直吃得許多牛肉?”
夏扯驢道︰“主管莫問,只照批子付與我。”兩個說來說去,一聲高似一聲。這
鄭信只是不肯付與他,將了二十兩銀在手道︰“夏扯驢,我說與你,銀子已在此
了。我同到花園中,去見員外,若是當面分付得有話,我便與你。”夏扯驢罵道︰
“打脊客作兒!員外與我銀子,干你甚事,卻要你作難?便與你去員外,這批子
須不是假的。”
這鄭信和夏扯驢一徑到花園中,見眾員外在亭子上吃酒,進前唱個喏。張員
外見鄭信來,便道︰“主管沒甚事?”鄭信道︰“覆使頭,蒙台批支二十兩銀,
如今自把來取台旨。”張員外道︰“這廝是個破落戶,把與他去罷!”夏扯驢就
來鄭信手中搶那銀子。鄭信那肯與他,便對夏扯驢道︰“銀子在這里,員外教把
與你,我卻不肯。你倚著東京破落戶,要平白地騙人錢財。別的怕你,我鄭信不
怕你。就眾員外面前,與你比試。你打得我過,便把銀子與你;打我不過,教你
許多時聲名,一旦都休!”夏扯驢听得說︰“我好沒興,吃這客作欺負!”鄭信
道︰“莫說你強我會,這里且是寬,和你賭個勝負!”鄭信脫膊下來,眾人看了
喝采︰先自人才出眾,那堪滿體雕青。左臂上三仙仗劍,右臂上五鬼擒龍,胸前
一搭御屏風,脊背上巴山龍出水。夏扯驢也脫膊下來,眾人打一看時,那廝身上
刺著的是木拐梯子,黃胖兒忍字。當下兩個在花園中廝打,賭個輸贏。這鄭信拳
到手起,去太陽上打個正著。夏扯驢撲的倒地,登時身死。唬得眾員外和妓弟都
走了。即時便有做公的圍住,鄭信拍著手道︰“我是鄭州泰寧軍人,見今在張員
外宅中做主管。夏扯驢來騙我主人,我拳手重,打殺了他,不干他人之事,便把
條索子縛我去!”眾人見說道︰“好漢子!與我東京除了一害,也不到得償命!”
離不得解進開封府,押下凶身對尸。這鄭信一發都招認了,下獄定罪。張員外在
府里使錢,教好看他,指望遷延,等天恩大赦。不在話下。
忽一日,開封府大尹出城謁廟,正行轎之間,只見路傍一口古井,黑氣沖天
而起。大尹便教住轎,看了道︰“怪哉!”便去廟中燒了香。回到府,不入衙中,
便教客將請眾官來。不多時,眾官皆至。相見茶湯已畢,大尹便道︰“今日出城
謁廟,路旁見一口古井,其中黑氣沖天,不知有何妖怪?”眾官無人敢應,只有
通判起身道︰“據小官愚見,要知井中怪物,何不且奏朝廷照會,將見在牢中該
死罪人,教他下井去,看驗的實,必知休咎。”大尹依言,即具奏朝廷,便指揮
獄中,揀選當死罪人下井,要看仔細。大尹和眾人到地頭,押過罪人,把籃盛了,
用轆轤放將下去。只听鈴響,絞上來看時,止有骨頭。一個下去一個死,二人下
去一雙亡,似此壞了數十人。獄中受了張員外囑托,也要藏留鄭信。大尹令旨,
教獄中但有罪人都要押來,卻藏留鄭信不得,只得押來。大尹教他下井去。鄭信
道︰“下去不辭,願乞五件物。”大尹問︰“要甚五件?”鄭信道︰“要討頭盔
衣甲和靴,劍一口,一斗酒,二斤肉,炊餅之類。”大尹即時教依他所要,一一
將至面前。鄭信唱了諾,把酒肉和炊餅吃了,披掛衣甲,仗了劍。眾人喝聲采。
但見︰頭盔似雪,衣甲如銀,穿一<革兩>抹綠皂靴,手仗七星寶劍。鄭信打扮了,
坐在籃中,轆轤放將下去。鈴響絞上來看時,不見了鄭信,那井中黑氣也便不起。
大尹再教放下籃去取時,杳無蹤跡,一似石沉大海,線斷風箏。大尹知眾官等候
多時,且各自回衙去。
卻說未發跡變泰國家節度使鄭信到得井底,便走出籃中,仗劍在手,去井中
一壁立地。初下來時便黑,在下多時卻明。鄭信低頭看時,見一壁廂一個水口,
卻好容得身,挨身入去。行不多幾步,抬頭看時,但見︰山嶺相連,煙霞繚繞。
芳草長茸茸嫩綠,岩花噴馥馥清香。蒼崖郁郁長青松,曲澗涓涓流細水。鄭信正
行之間,悶悶不已,知道此處是那里?又沒人煙。日中前後,去松陰竹影稀處望
時,只見飛檐碧瓦,棟宇軒窗,想有山人居止。遂登危歷險,尋徑而往。只聞流
水松聲,步履之下,漸漸林麓兩分,巒峰四合。但見︰溪深水曲,風靜雲閑。青
松鎖碧瓦朱甍,修竹映雕檐玉砌。樓台高聳,院宇深沉。若非王者之宮,必是神
仙之府。
鄭信見這一所宮殿,便去宮前立地多時,更無一人出入。抬頭看時,只見門
上一面 紅牌金字,寫著“日霞之殿”。里面寂寥,杳無人跡。仗劍直入宮門,
走到殿內,只見一個女子,枕著件物事, 出地裸體而臥。但見︰蘭柔柳困,
玉弱花羞。似楊妃出浴轉香衾,如西子心疼欹玉枕。柳眉斂翠,桃臉凝紅。卻是
西園芍藥倚朱欄,南海觀音初入定。
鄭信見了女子,這卻是此怪。便悄悄地把只手襯著那女子,拿了枕頭的物事。
又輕輕放下女子頭,走出外面看時,卻是個乾紅色皮袋。鄭信不解其故,把這件
物事,去花樹下,將劍掘個坑埋了。又回身仗劍入殿中,看著那女子,盡力一喝
道︰“起!”只見女子閃開那嬌滴滴眼兒,慌忙把萬種妖嬈唬做一團,回頭道︰
“鄭郎!你來也。妾守空房,等你多時。妾與你五百年前姻眷,今日得見你。”
那女子初時待要變出本相,卻被鄭信偷了他的神通物事,只得將錯就錯。若是生
得不好時,把來一劍剁了,卻見他如花似玉,不覺心動。便問︰“女子孰氏?”
女子道︰“丈夫,你可放下手中寶劍,脫了衣甲,妾和你少敘綢繆。”但見︰暮
雲籠帝榭,薄靄罩池塘。雙雙粉蝶宿芳叢,對對黃鸝棲翠柳。畫梁悄悄,珠簾放
下燕歸來;小院沉沉,繡被薰香人欲睡。風定子規啼玉樹,月移花影上紗窗。女
子便叫青衣安排酒來。頃刻之間,酒至面前,百味珍羞俱備。飲至數杯,酒已半
酣。女子道︰“今日天與之幸,得見丈夫,盡醉方休!”鄭信推辭。女子道︰
“妾與鄭郎,是五百年前姻眷,今日豈可推托。”又吃了多時,乃令青衣收過杯
盤,兩個同攜素手,共入蘭房。正是︰
繡幌低垂,羅衾漫展。兩情歡會,共訴海誓山盟;二意和諧,多少雲情雨意。
雲淡淡天邊鸞鳳,水沉沉交頸鴛鴦。寫成今世不休書,結下來生合歡帶。
到得天明,女子起來道︰“丈夫,夜來深荷見憐。”鄭信道︰“深感娘娘見
愛,未知孰氏?恐另日相見,即當報答深恩。”女子道︰“妾乃日霞仙子,我與
丈夫盡老百年,何有思歸之意?”這兩口兒,同行並坐,暮樂朝歡。忽一日,那
女子對鄭信道︰“丈夫,你耐靜則個!我出去便歸。”鄭信道︰“到那里去?”
女子道︰“我今日去赴上界蟠桃宴便歸,留下青衣相伴,如要酒食,旋便指揮。
有件事囑付丈夫,切不可去後宮游戲;若還去時,利害非輕!”那女子分付了,
暫別。兩個青衣伏侍。
鄭信獨自無聊,遂令安排幾杯酒消遣,思量︰“卻似一場春夢,留落在此。
適來我妻分付,莫去後宮,想必另有景致,不交我去。我再試探則個!”遂移步
出門,迤邐奔後宮來。打一看,又是一個去處,一個宮門。到得里面,一個大殿,
金書牌額︰“月華之殿”。正看之間,听得鞋履響、腳步鳴,語笑喧雜之聲。只
見一簇青衣擁著一個仙女出來,生得︰盈盈玉貌,楚楚梅妝。口點櫻桃,眉舒柳
葉。輕疊烏雲之發,風消雪白之肌,不饒照水芙蓉,恐是凌波菡萏。一塵不染,
百媚俱生。鄭信見了,喜不自勝。只見那女子便道︰“好也!何處不尋,甚處不
覓,元來我丈夫只在此間。”不問事繇,便把鄭信簇擁將去,叫道︰“丈夫,你
來也!妾守空房,等你久矣!”鄭信道︰“娘娘錯認了,我自有渾家在前殿。”
那女子不繇分說,簇擁到殿上,便教安排酒來。那女子和鄭信飲了數杯,二人攜
手入房。向鴛幃之中,成夫婦之禮。頃刻間雲收雨散,整衣而起。只見青衣來報︰
“前殿日霞娘娘來見!”這女子慌忙藏鄭信不及。
日霞仙子走至面前道︰“丈夫,你卻走來這里則甚?”便拖住鄭信臂膊,將
歸前殿。月華仙子見了,柳眉剔豎,星眼圓睜道︰“你卻將身嫁他,我卻如何?”
便帶數十個青衣奔來,直到殿上道︰“姐姐,我的丈夫,你卻如何奪了?”日霞
仙子道︰“妹妹,是我丈夫,你卻說甚麼話?”兩個一聲高似一聲。這鄭信被日
霞仙子把來藏了,月華仙子無計奈何。兩個打做一團,扭做一塊。斗了多時,月
華仙子覺道斗姐姐不下,喝聲起,跳至虛空,變出本相。那日霞仙子,也待要變,
元來被鄭信埋了他的神通,便變不得,卻輸了。慌忙走來見鄭信,兩淚交流道︰
“丈夫,只因你不信我言,故有今日之苦。又被你埋了我的神通,我變不得。若
要奈何得他,可把這件物事還我。”鄭信見他哀求不已,只得走來殿外花樹下,
掘出那件物事來。日霞仙子便再和月華仙子斗聖。日霞仙子又輸了,走回來。鄭
信道︰“我妻又怎的奈何他不下?”日霞仙子道︰“為我身懷六甲,贏那賤人不
得。我有件事告你。”鄭信道︰“我妻有話但說。”日霞仙子教青衣去取來。不
多時,把一張弓、一只箭,道︰“丈夫,此弓非人間所有之物,名為神臂弓,百
發百中。我在空中變就神通,和那賤人斗法,你可在下看著白的,射一箭,助我
一臂之力。”鄭信道︰“好,你但放心。”說不了,月華仙子又來。兩個上雲中
變出本相相斗。鄭信在下看時,那里見兩個如花似玉的仙子?只見一個白,一個
紅,兩個蜘蛛在空中相斗。鄭信道︰“元來如此!”只見紅的輸了便走,後面白
的趕來,被鄭信彎弓,覷得親,一箭射去,喝聲“著!”把白蜘蛛射了下來。月
華仙子大痛失聲,便罵︰“鄭信負心賊!暗算了我也!”自往後殿去,不題。這
里日霞仙子,收了本相,依元一個如花似玉佳人,看著鄭信道︰“丈夫,深荷厚
恩,與妾解圍,使妾得遂終身偕老之願。”兩個自此越說得著,行則並肩,坐則
疊股,無片時相舍。正是︰
春和淑麗,同攜手于花前;夏氣炎蒸,共納涼于花下;秋光皎潔,銀蟾與桂
偶同圓;冬景嚴凝,玉體與香肩共暖,受物外無窮快樂,享人間不盡歡娛。
倏忽間過了三年,生下一男一女。鄭信自思︰“在此雖是朝歡暮樂,作何道
理發跡變態?”遂告道︰“感荷娘娘收留在此,一住三年,生男育女。若得前途
發跡,報答我妻,是吾所願。”日霞仙子見說,淚下如雨道︰“丈夫,你去不爭
教我如何?兩個孩兒卻是怎地!”鄭信道︰“我若得一官半職,便來取你們。”
仙子道︰“丈夫你要何處去?”鄭信道︰“我往太原投軍。”仙子見說,便道︰
“丈夫,與你一件物事,教你去投軍,有分發跡。”便叫青衣取那張神臂克敵弓,
便是今時踏凳弩,分付道︰“你可帶去軍前立功,定然有五等諸侯之貴。這一男
一女,與你扶養在此,直待一紀之後,奴自遣人送還。”鄭信道︰“我此去若有
發跡之日,早晚來迎你母子。”仙子道︰“你我相遇,亦是夙緣。今三年限滿,
仙凡路隔,豈復有相見之期乎!”說罷,不覺潸然下淚。鄭信初時求去,听說相
見無期,心中感傷,亦流淚不已,情願再住幾時。仙子道︰“夫妻緣盡,自然分
別。妾亦不敢留君,恐誤君前程,必遭天譴!”即命青衣置酒餞別。飲至數杯,
仙子道︰“丈夫,你先前攜來的劍,和那一副盔甲,權留在此。他日這兒女還你,
那時好作信物。”鄭信道︰“但憑賢妻主意。”仙子又親勸別酒三杯,取一大包
金珠相贈,親自送出宮門。約行數里之程,遠遠望見路口,仙子道︰“丈夫,你
從此出去,便是大路。前程萬里,保重!保重!”鄭信方欲眷戀,忽然就腳下起
陣狂風,風定後,已不見了仙子!但見︰青雲藏寶殿,薄霧隱回廊。靜听不聞消
息之聲,回視已失峰巒之勢。日霞宮想歸海上,神仙女料返蓬萊。多應看罷僧繇
面,卷起丹青一幅圖。
鄭信抱了一張神臂弓,呆呆的立了半晌,沒奈何,只得前行。到得路口看時,
卻是汾州大路,此路去河北太原府不遠。那太原府主,卻是種相公,諱師道,見
在出榜招軍。鄭信走到轅門投軍,獻上神臂弓。種相公大喜,分付工人如法制造
數千張,遂補鄭信為帳前管軍指揮。後來收番累立戰功,都虧那神臂弓之用。十
餘年間,直做到兩川節度使之職。思念日霞公主恩義,並不婚娶。
話分兩頭。再說張俊卿員外,自從那年鄭信下井之後,好生思念。每年逢了
此日,就差主管備下三牲祭禮,親到井邊祭奠。也是不忘故舊之意。如此數年,
未嘗有缺。忽一日祭奠回來,覺得身子困倦,在廳堂中,少憩片時,不覺睡去。
夢見天上五色雲霞,燦爛奪目,忽然現出一位紅衣仙子,左手中抱著一男,右手
中抱著一女,高叫︰“張俊卿,這一對男女,是鄭信所生。今日交付與你,你可
好生撫養。鄭信發跡之後,送至劍門所,不可負吾之托!”說罷,將手中男女,
從半空里撇下來。員外接受不迭,驚出一身冷汗。驀然醒來,口稱奇怪!尚未轉
動,只見門公報道︰“方才有個白須公公,領著一男一女,送與員外,說道員外
在古井邊,曾受他之托。又有送這個包裹,這一口劍,說是兩川節度使的信物在
內,教員外親手開看。男女不知好歹,特來報知。”張員外听說,正符了夢中之
言,打開包裹看時,卻是一副盔甲在內,和這口劍。收起,親走出門看時,已不
見了白須公公,但見如花似玉的一雙男女,約莫有三四歲長成。問其來歷,但雲︰
“娘是日霞公主,教我去跟尋鄭家爹爹。”再叩其詳,都不能言。張員外想道︰
“鄭信已墮井中,幾曾出來?那里又有兒女,莫非是同名同姓的?”又想起岳廟
之夢,分明他有五等諸侯之貴。心中委決不下,且收留著這雙男女,好生撫養,
一面打探鄭信消息。
光陰如箭,看看長大。張員外把作自己親生兒女看成,男取名鄭武,女取名
彩娘。張員外自有一子,年紀相方,叫做張文。一文一武,如同胞兄弟,同在學
堂攻書。彩娘自在閨房針指。又過了幾年,並不知鄭信下落。忽一日,張員外走
出廳來,忽見門公來報︰“有兩川節度使,差來進表官員。寫了員外姓名居址,
問到這里,他要親自求見。”員外心中疑慮,忙教請進。只見那差官︰頭頂纏棕
大帽,腳踏粉底烏靴。身穿蜀錦窄袖襖子,腰系間銀純鐵挺帶。行來魁岸之容,
面帶風塵之色。從者牽著一匹大馬相隨。張員外降階迎接,敘禮已畢。那差官取
出一包禮物,並書信一封,說道︰“節使鄭爺多多拜上張員外。”拆書看時,認
得是鄭信筆跡,書上寫道︰“信向蒙恩人青目,獄中又多得看覷,此乃莫大之恩
也!前入古井,自分無幸,何期有日霞仙子之遇。伉儷三年,復贈資斧,送出汾
州投軍,累立戰功。今叨福庇,得撫蜀中。向無鴻雁,有失奉侯。今因進表之便,
薄具黃金三十兩,蜀錦十端,權表微忱。儻不畏蜀道之難,肯到敝治光顧,信之
萬幸。懸望!懸望!”張員外看罷,舉手加額,道︰“鄭家果然發跡變泰,又不
忘故舊,遠送禮物,真乃有德有行之人也!”遂將向來夢中之事,一一與差官說
知,差官亦驚訝不已!是日設筵,款待差官。那差官雖然是有品級的武職,卻受
了節使分付言語來迎取張員外的,好生謙謹。張員外就留他在家中作寓所,日日
宴會。
閑話休敘。過了十來日,公事了畢,差官催促員外起身。張員外與院君商量,
要帶那男女送還鄭節使。又想女兒不便同行,只得留在家中,單帶那鄭武上路。
隨身行李,童僕四人,和差官共是七個馬,一同出了汴京,望劍門一路進發。不
一日,到了節度使衙門,差官先入稟復。鄭信忙教請進私衙,以家人之禮相見。
員外率領鄭武拜認父親,敘及白發公公領來相托。獻上盔甲、腰刀信物,並說及
兩番奇夢。鄭信念起日霞仙子情分,淒然傷感。屈指算之,恰好一十二年,男女
皆一十二歲。仙子臨行所言,分毫不爽。其時大排筵會,管待張員外,禮為上賓。
就席間將女兒彩娘許配員外之子張文,親家相稱。此謂以德報德也。卻說鄭信思
念日霞仙子不已,于綿江之傍,建造日霞行宮,極其壯麗。歲時親往行香。
再說張員外住了三月有餘,思想家鄉,鄭信不敢強留,安排車馬,送出十里
長亭之外。贈遺之厚,自不必說。又將黃金百兩,托員外施舍岳廟修造炳靈公大
殿。後來因金兀術入寇,天子四下征兵,鄭信帶領兒子鄭武勤王,累敗金兵。到
汴京復與張俊卿相會,方才認得女婿張文,及女兒彩娘。鄭信壽至五十餘,白日
看見日霞仙子命駕來迎,無疾而逝。其子鄭武以父蔭累官至宣撫使。其後金兵入
寇不已,各郡縣俱仿神臂弓之制,多能殺賊。到徽、欽巡狩,康王渡江,為金兵
所追,忽見空中有金甲神人,率領神兵,以神臂弓射賊,賊兵始退。康王見旗幟
上有鄭字,以問從駕之臣。有人奏言︰“前兩川節度使鄭信,曾獻克敵神臂弓,
此必其神來護駕耳!”康王既即位,敕封明靈昭惠王,立廟于江上,至今古跡猶
存。詩曰︰
鄭信當年未遇時,俊卿夢里已先知。運來自有因緣到,到手休嫌早共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