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恆言

第九卷 陳多壽生死夫妻

類別︰玄幻魔法 作者︰馮夢龍 本章︰第九卷 陳多壽生死夫妻

    世事紛紛一局棋,輸贏未定兩爭持。須臾局罷棋收去,畢竟誰贏誰是輸?

    這四句詩,是把棋局比著那世局。世局千騰萬變,轉盼皆空,政如下棋的較

    勝爭強,眼紅喉急。分明似孫龐斗智,賭個你死我活。又如劉項爭天下,不到烏

    江不盡頭。及至局散棋收,付之一笑。所以高人隱士,往往寄興棋枰,消閑玩世。

    其間吟詠,不可勝述。只有國朝曾𡎜^叢 χ剖 齙蒙鹺茫  唬br />
    兩君相敵立雙營,坐運神機決死生。十里封疆馳駿馬,一川波浪動金兵。

    虞姬歌舞悲垓下,漢將旌旗逼楚城。興盡計窮征戰罷,松陰花影滿棋枰。

    此詩雖好,又有人駁他,說虞姬漢將一聯,是個套話。第七句說興盡計窮,

    意趣便蕭索了。應制詩是進御的,聖天子重瞳觀覽,還該要有些氣象。同時洪熙

    皇帝御制一篇,詞意宏偉,遠出尋常。詩曰︰“二國爭強各用兵,擺成隊伍定輸

    贏。馬行曲路當先道,將守深營戒遠征。乘險出車收散卒,隔河飛炮下重城。等

    閑識得軍情事,一著功成定太平。”

    今日為何說這下棋的話?只為有兩個人家,因這幾著棋子,遂為莫逆之交,

    結下兒女姻親,後來變出花錦般一段說話。正是︰

    夫妻不是今生定,五百年前結下因。

    話說江西分宜縣,有兩個莊戶人家,一個叫做陳青,一個叫做朱世遠,兩家

    東西街對面居住。論起家事,雖然不算大富長者,靠祖上遺下些田業,盡可溫飽

    有餘。那陳青與朱世遠,皆在四旬之外,累代鄰居,志同道合,都則本分為人,

    不管閑事,不惹閑非。每日吃了酒飯,出門相見,只是一盤象棋,消閑造日。有

    時迭為賓主,不過清茶寡飯,不設酒肴,以此為常。那些三鄰四舍,閑時節也到

    兩家去看他下棋頑耍。其中有個王三老,壽有六旬之外。少年時也自歡喜象棋,

    下得頗高。近年有個火癥,生怕用心動火,不與人對局了。日常無事,只以看棋

    為樂,早晚不倦。說起來,下棋的最怕傍人觀看。常言道︰傍觀者清,當局者迷。

    倘或傍觀的口嘴不緊,遇煞著處溜出半句話來,贏者反輸,輸者反贏。欲待發惡,

    不為大事;欲待不抱怨,又忍氣不過。所以古人說得好︰觀棋不語真君子,把酒

    多言是小人。

    可喜王三老偏有一德,未曾分局時,絕不多口。到勝負已分,卻分說那一著

    是先手,所以贏;那一著是後手,所以輸。朱陳二人到也喜他講論,不以為怪。

    一日,朱世遠在陳青家下棋,王三老亦在座。吃了午飯,重整棋枰,方欲再

    下,只見外面一個小學生踱將進來。那學生怎生模樣?面如傅粉,唇若涂朱,光

    著靛一般的青頭,露著玉一樣的嫩手,儀容清雅,步履端詳︰卻疑天上仙童,不

    信人間小子。那學生正是陳青的兒子,小名多壽,抱了書包,從外而入。跨進坐

    啟,不慌不忙,將書包放下椅子之上,先向王三老叫聲公公,深深的作了個揖。

    王三老欲待回禮,陳青就坐上一把按住道︰“你老人家不須多禮,卻不怕折了那

    小廝一世之福?”王三老道︰“說那里話!”口中雖是恁般說,被陳青按住,只

    把臀兒略起了一起,腰兒略曲了一曲,也算受他半禮了。那小學生又向朱世遠叫

    聲伯伯,作揖下去。朱世遠還禮時,陳青卻是對坐,隔了一張棋桌,不便拖拽,

    只得也作揖相陪。小學生見過了二位尊客,才到父親跟前唱喏,立起身來,稟道︰

    “告爹爹,明日是重陽節日,先生放學回去了,直過兩日才來。分付孩兒回家,

    不許頑耍,限著書,還要讀哩!”說罷,在椅子上取了書包,端端正正,走進內

    室去了。王三老和朱世遠見那小學生行步舒徐,語音清亮,且作揖次第,甚有禮

    數,口中夸獎不絕。王三老便問︰“令郎幾歲了?”陳青答應道︰“是九歲。”

    王三老道︰“想著昔年湯餅會時,宛如昨日。倏忽之間,已是九年。真個光陰似

    箭,爭教我們不老!”又問朱世遠道︰“老漢記得宅上令愛也是這年生的。”朱

    世遠道︰“果然,小女多福,如今也是九歲了。”王三老道︰“莫怪老漢多口,

    你二人做了一世的棋友,何不扳做兒女親家?古時有個朱陳村,一村中只有二姓,

    世為婚姻。如今你二人之姓,適然相符,應是天緣。況且好男好女,你知我見,

    有何不美?”朱世遠已自看上了小學生,不等陳青開口,先答應道︰“此事最好!

    只怕陳兄不願,若肯俯就,小子再無別言。”陳青道︰“既蒙朱兄不棄寒微,小

    子是男家,有何推托?就煩三老作伐。”王三老道︰“明日是個重陽日,陽九不

    利。後日大好個日子,老夫便當登門。今日一言為定,出自二位本心。老漢只圖

    吃幾杯見成喜酒,不用謝媒。”陳青道︰“我說個笑話你听。玉皇大帝要與人皇

    對親,商量道︰‘兩親家都是皇帝,也須得個皇帝為媒才好。’乃請灶君皇帝往

    下界去說親。人皇見了灶君,大驚道︰“那做媒的怎的這般樣黑?’灶君道︰

    ‘從來媒人那有白做的!’”王三老和朱世遠都笑起來。朱陳二人又下棋到晚方

    散。只因一局輸贏子,定了三生男女緣。

    次日,重陽節無話。到初十日,王三老換了一件新開折的色衣,到朱家說親。

    朱世遠已自與渾家柳氏說過,夸獎女婿許多好處。是日一諾無辭,財禮並不計較,

    他日嫁送,稱家之有無,各不責備便了。王三老即將此言回復陳青。陳青甚喜,

    擇了個和合吉日,下禮為定。朱家將庚帖回來,吃了一日喜酒。從此親家相稱,

    依先下棋來往。時光迅速,不覺過了六年。陳多壽年一十五歲,經書皆通。指望

    他應試,登科及第,光耀門楣。何期運限不佳,忽然得了個惡癥,叫做癩。初時

    只道疥癬,不以為意。一年之後,其疾大發,形容改變,弄得不像模樣了。肉色

    焦枯,皮毛皴裂。渾身毒氣,發成斑駁奇瘡;遍體蟲鑽,苦殺晨昏作癢。任他凶

    疥癬,只比三分;不是大麻瘋,居然一樣。粉孩兒變作蝦蟆相,少年郎活像老黿

    頭。搔爬十指帶膿腥,齷齪一身皆惡臭。

    陳青單單生得這個兒子,把做性命看成,見他這個模樣,如何不慌。連象棋

    也沒心情下了,求醫問卜,燒香還願,無所不為。整整的亂了一年,費過了若干

    錢鈔,病勢不曾減得分毫。老夫妻兩口愁悶,自不必說。朱世遠為著半子之情,

    也一般著忙,朝暮問安,不離門限。延捱過三年之外,絕無個好消息。朱世遠的

    渾家柳氏,聞知女婿得個恁般的病癥,在家里哭哭啼啼,抱怨丈夫道︰“我女兒

    又不腌臭起來,為甚忙忙的九歲上就許了人家?如今卻怎麼好!索性那癩嚇蟆死

    了,也出脫了我女兒。如今死不死,活不活,女孩兒年紀看看長成,嫁又嫁他不

    得,賴又賴他不得,終不然看著那癩子守活孤孀不成!這都是王三那老烏龜,一

    力攛掇,害了我女兒終身!”把王三老千烏龜,萬烏龜的罵,哭一番,罵一番。

    朱世遠原有怕婆之病,憑他夾七夾八,自罵自止,並不敢開言。一日,柳氏偶然

    收拾櫥櫃子,看見了象棋盤和那棋子,不覺勃然發怒,又罵起丈夫來,道︰“你

    兩個老忘八,只為這幾著象棋上說得著,對了親,賺了我女兒,還要留這禍胎怎

    的!”一頭說,一頭走到門前,把那象棋子亂撒在街上,棋盤也摜做幾片。朱世

    遠是本分之人,見渾家發性,攔他不住,洋洋的躲開去了。女兒多福又怕羞,不

    好來勸,任他絮聒個不耐煩,方才罷休。

    自古道︰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柳氏鎮日在家中罵媒人,罵老公,陳青

    已自曉得些風聲,將信未信。到滿街撒了棋子,是甚意故,陳青心下了了。與渾

    家張氏兩口兒商議道︰“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我自家晦氣,兒子生了這惡疾,

    眼見得不能痊可,卻教人家把花枝般女兒伴這癩子做夫妻,真是罪過。料女兒也

    必然怨傷,便強他進門,終不和睦,難指望孝順。當初定這房親事,都是好情,

    原不曾費甚大財。千好萬好,總只一好,有心好到底了,休得為好成歉。從長計

    較,不如把媳婦庚帖送還他家,任他別締良姻。倘然皇天可憐,我孩兒有病痊之

    日,怕沒有老婆?好歹與他定房親事。如今害得人家夫婦反目,哭哭啼啼,絮絮

    聒聒,我也于心何忍!”計議已定,忙到王三老家來。王三老正在門首,同幾個

    老人家閑坐白話。見陳青到,慌忙起身作揖,問道︰“令郎兩日尊恙好些麼?”

    陳青搖首道︰“不濟。正有句話,要與三老講,屈三老到寒舍一行。”王三老連

    忙隨著陳青到他家坐啟內,分賓坐下。獻茶之後,三老便問︰“大郎有何見教?”

    陳青將自己坐椅掇近三老,四膝相湊,吐露衷腸。先敘了兒子病勢如何的利害,

    次敘著朱親家夫妻如何的抱怨。這句話王三老卻也聞知一二,口中只得包慌︰

    “只怕沒有此事!”陳青道︰“小子豈敢亂言!今日小子到也不怪敝親家。只是

    自己心中不安,情願將庚帖退還,任從朱宅別選良姻。此系兩家穩便,並無勉強。”

    王三老道︰“只怕使不得!老漢只管撮合,那有拍開之理。足下異日翻悔之時,

    老漢卻當不起。”陳青道︰“此事已與拙荊再三商量過了,更無翻悔。就是當先

    行過須薄禮,也不必見還。”王三老道︰“既然庚帖返去,原聘也必然還璧。但

    吉人天相,令郎尊恙,終有好日,還要三思而行。”陳青道︰“就是小兒僥幸脫

    體,也是水底撈針,不知何日到手,豈可擔閣人家閨女?”說罷,袖中取出庚帖,

    遞與王三老,眼中不覺流下淚來。王三老亦自慘然,道︰“既是大郎主意已定,

    老漢只得奉命而行。然雖如此,料令親家是達禮之人,必然不允。”陳青收淚而

    答道︰“今回是陳某自己情願,並非舍親家相逼。若舍親家躊躕之際,全仗三老

    攛掇一聲,說陳某中心計較,不是虛情。”三老連聲道︰“領命,領命!”

    當下起身,到于朱家。朱世遠迎接,講禮而坐。未及開言,朱世遠連聲喚茶。

    這也有個緣故,那柳氏終日在家中千烏龜萬烏龜指名罵媒人,王三老雖然不聞,

    朱世遠卻于心有愧,只恐三老見怪,所以殷勤喚茶。誰知柳氏恨殺王三老做錯了

    媒,任丈夫叫喚,不肯將茶出來,此乃婦人小見。坐了一會,王三老道︰“有句

    不識進退的話,特來與大郎商量。先告過,切莫見怪。”原來朱世遠也是行一,

    里中都稱他做朱大郎。朱世遠道︰“有話盡說。你老人家有甚差錯,豈有見怪之

    理。”王三老方才把陳青所言退親之事,備細說了一遍。“此乃令親家主意,老

    漢但傳言而已,但憑大郎主張。”朱世遠終日被渾家聒絮得不耐煩,也巴不能個

    一搠兩開,只是自己不好啟齒。得了王三老這句言語,分明是朝廷新頒下一道赦

    書,如何不喜?當下便道︰“雖然陳親家賢哲,誠恐後來翻悔,反添不美。”王

    三老道︰“老漢都曾講過。他主意已決,不必懷疑,宅上庚帖,亦交付在此,大

    郎請收過。”朱世遠道︰“聘禮未還,如何好收他的庚帖?”王三老道︰“他說

    些須薄聘,不須提起。是老漢多口,說道既然庚帖返去,原聘必然返璧。”朱世

    遠道︰“這是自然之理。先曾受過他十二兩銀子,分毫不敢短少。還有銀釵二股,

    小女收留,容討出一並奉還。這庚帖權收在你老人家處。”王三老道︰“不妨事,

    就是大郎收下。老漢暫回,明日來領取聘物,卻到令親處回話。”說罷分別。有

    詩為證︰月老系繩今又解,冰人傳語昔皆訛。分宜好個王三老,成也蕭何敗也何。

    朱世遠隨即入內,將王三老所言退親之事,述與渾家知道。柳氏喜不自勝。

    自己私房銀子也搜括將出來,把與丈夫,湊足十二兩之數,卻與女孩兒多福討那

    一對銀釵。卻說那女兒雖然不讀詩書,卻也天生志氣。多時听得母親三言兩語,

    絮絮聒聒,已自心慵意懶。今日與他討取聘釵,明知是退親之故,並不答應一字,

    徑走進臥房,閉上門兒,在里面啼哭。朱世遠終是男子之輩,見貌辨色,已知女

    孩兒心事,對渾家道︰“多福心下不樂,想必為退親之故。你須慢慢偎他,不可

    造次。萬一逼得他緊,做出些沒下稍勾當,悔之何及!”柳氏听了丈夫言語,真

    個去敲那女兒的房門,低聲下氣的叫道︰“我兒,釵子肯不肯繇你,何須使性?

    你且開了房門,有話時,好好與做娘的講,做娘的未必不依你。”那女兒初時不

    肯開門,柳氏連叫了幾次,只得拔了門閂,叫聲︰“開在這里了!”自向兀子上

    氣忿忿的坐了。柳氏另掇個兀子傍著女兒坐了,說道︰“我兒,爹娘為將你許錯

    了對頭,一向愁煩。喜得男家願退,許了一萬個利市,求之不得。那癩子終無好

    日,可不誤了你終身之事?如今把聘釵還了他家,恩斷義絕。似你恁般容貌,怕

    沒有好人家來求你?我兒休要執性,快把釵兒出來還了他罷。”女兒全不做聲,

    只是流淚。柳氏偎了半晌,看見女兒如此模樣,又款款的說道︰“我兒,做爹娘

    的都只是為好,替你計較。你願與不願,直直的與我說,恁般自苦自知,教爹娘

    如何過意?”女兒恨窮道︰“為好,為好!要討那釵子也尚早!”柳氏道︰“呵

    呀!兩股釵兒,連頭連腳,也重不上二三兩,什麼大事。若另許個富家,金釵玉

    釵都有。”女兒道︰“那希罕金釵玉釵!從沒見好人家女子吃兩家茶。貧富苦樂,

    都是命中注定。生為陳家婦,死為陳家鬼,這銀釵我要隨身殉葬的,休想還他!”

    說罷,又哀哀的哭將起來。柳氏沒奈何,只得對丈夫說,女兒如此如此,“這門

    親多是退不成了。”朱世遠與陳青肺腑之交,原不肯退親。只為渾家絮聒不過,

    所以巴不得撒開,落得耳邊清淨。誰想女兒恁般烈性,又是一重歡喜,便道︰

    “恁的時,休教苦壞了女孩兒。你與他說明,依舊與陳門對親便了。”柳氏將此

    言對女兒說了,方才收淚。正是︰

    三冬不改孤松操,萬苦難移烈女心。

    當晚無話。次日,朱世遠不等王三老到來,卻自己走到王家,把女兒執意不

    肯之情,說了一遍,依舊將庚帖送還。王三老只稱︰“難得,難得!”隨即往陳

    青家回話,如此這般。陳青退此親事,十分不忍。听說媳婦守志不從,愈加歡喜,

    連連向王三老作揖道︰“勞動,勞動!然雖如此,只怕小兒病癥不痊,終難配合。

    此事異日還要煩三老開言。”王三老搖手道︰“老漢今番說了這一遍,以後再不

    敢奉命了。”閑話休題。

    卻說朱世遠見女兒不肯悔親,在女婿頭上愈加著忙,各處訪問名醫國手,賠

    著盤纏,請他來看治。那醫家初時來看,定說能醫,連病人服藥,也有些興頭。

    到後來不見功效,漸漸的懶散了。也有討著薦書到來,說大話,夸大口,索重謝,

    寫包票,都只有頭無尾。日復一日,不覺又捱了二年有餘。醫家都說是個痼疾,

    醫不得的了。多壽嘆口氣,請爹媽到來,含淚而言道︰“丈人不允退親,訪求名

    醫用藥,只指望我病有痊可之期。如今服藥無效,眼見得沒有好日。不要賺了人

    家兒女,孩兒決意要退這頭親事了!”陳青道︰“前番說了一場,你丈人、丈母

    都肯,只為你媳婦執意不從,所以又將庚帖送來。”多壽道︰“媳婦若曉得孩兒

    願退,必然也放下了。”媽媽張氏道︰“孩兒,且只照顧自家身子,休牽掛這些

    閑事。”多壽道︰“退了這頭親,孩兒心下到放寬了一件。”陳青道︰“待你丈

    人來時,你自與他講便了。”說猶未了,丫鬟報道︰“朱親家來看女婿。”媽媽

    躲過。陳青邀入內書房中,多壽與丈人相見,口中稱謝不盡。朱世遠見女婿三分

    像人,七分像鬼,好生不悅。茶罷,陳青推故起身。多壽吐露衷腸,說起自家病

    勢不痊,難以完婚,決要退親之事。袖中取出柬帖一幅,乃是預先寫下的四句詩。

    朱世遠展開念道︰“命犯孤辰惡疾纏,好姻緣是惡姻緣。今朝撒手紅絲去,莫誤

    他人美少年。”

    原來朱世遠初次退親,甚非本心,只為渾家逼迫不過。今番見女婿恁般病體,

    又有親筆詩句,口氣決絕,不覺也動了這個念頭,口里雖道︰“說那里話!還是

    將息貴體要緊。”卻把那四句詩褶好,藏于袖中,即便抽身作別。陳青在坐啟下

    接著,便道︰“適才小兒所言,出于至誠,望親家委曲勸諭令愛俯從則個。庚帖

    仍舊奉還。”朱世遠道︰“既然賢喬梓諄諄分付,權時收下,再容奉復。”陳青

    送出門前。朱世遠回家,將女婿所言與渾家說了。柳氏道︰“既然女婿不要媳婦

    時,女孩兒守他也是扯淡。你把詩意解說與女兒听,料他必然回心轉意。”朱世

    遠真個把那柬帖遞與女兒,說︰“陳家小官人病體不痊,親自向我說,決要退婚,

    這四句詩便是他的休書了。我兒也自想終身之事,休得執迷。”多福看了詩句,

    一言不發,回到房中,取出筆硯,就在那詩後也寫四句︰“運蹇雖然惡疾纏,姻

    緣到底是姻緣。從來婦道當從一,敢惜如花美少年。”

    自古道︰好事不出門,惡事揚千里。只為陳小官自家不要媳婦,親口回絕了

    丈人,這句話就傳揚出去。就有張家嫂、李家婆,一班靠撮合山養家的,抄了若

    干表號,到朱家議親。說的都是名門富室,聘財豐盛。雖則媒人之口,不可盡信,

    卻也說得柳氏肚里熱蓬蓬的,分明似錢玉蓮母親,巴不得登時撇了王家,許了孫

    家。誰知女兒多福,心如鐵石,並不轉移。看見母親好茶好酒款待媒人,情知不

    為別件。丈夫病癥又不痊,爹媽又不容守節,左思右算,不如死了干淨。夜間燈

    下取出陳小官人詩句,放在桌上,反復看了一回,約莫哭了兩個更次,乘爹媽睡

    熟,解下束腰的羅帕,懸梁自縊。正是︰

    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

    此際已是三更時分。也是多福不該命絕,朱世遠在睡夢之中,恰像有人推醒,

    耳邊只聞得女兒嗚嗚的哭聲,吃了一驚,擦一擦眼楮,搖醒了渾家,說道︰“適

    才聞得女孩兒啼哭,莫非做出些事來?且去看他一看。”渾家道︰“女孩兒好好

    的睡在房里,你卻說鬼話。要看時,你自去看,老娘要睡覺哩!”朱世遠披衣而

    起,黑暗里開了房門,摸到女兒臥房門首,雙手推門不開。連喚幾聲,女孩兒全

    不答應,只听得喉間痰響,其聲異常。當下心慌,盡生平之力,一腳把房門踢開,

    已見桌上殘燈半明不滅,女兒懸梁高掛,就如走馬燈一般,團團而轉。朱世遠吃

    了一驚非小,忙把燈兒剔明,高叫︰“阿媽快來,女孩兒縊死了!”柳氏夢中听

    得此言,猶如冷雨淋身,穿衣不及,馱了被兒,就哭兒哭肉的跑到女兒房里來。

    朱世遠終是男子漢,有些智量,早已把女兒放下,抱在身上,將膝蓋緊緊的抵住

    後門,緩緩的解開頸上的死結,用手輕摩。柳氏一頭打寒顫,一頭叫喚。約莫半

    個時辰,漸漸魄返魂回,微微轉氣。柳氏口稱謝天謝地,重到房中穿了衣服,燒

    起熱水來,灌下女兒喉中,漸漸甦醒。睜開雙眼,看見爹媽在前,放聲大哭。爹

    媽道︰“我兒!螻蟻尚且貪生,怎的做此短見之事?”多福道︰“孩兒一死,便

    得完名全節,又喚轉來則甚?就是今番不死,遲和早少不得是一死。到不如放孩

    兒早去,也省得爹媽費心,譬如當初不曾養下孩兒一般。”說罷,哀哀的哭之不

    已。朱世遠夫妻兩口,再三勸解不住,無可奈何。

    比及天明,朱世遠教渾家窩伴女兒在床眠息,自己徑到城隍廟里去抽簽。簽

    語雲︰“時運未通亨,年來禍害侵。雲開終見日,福壽自天成。”細詳簽意,前

    二句已自準了。第三句雲開終見日,是否極泰來之意。末句福壽自天成,女兒名

    多福,女婿名多壽,難道陳小官人病勢還有好日?一夫一婦,天然成配?心中好

    生委決不下。回到家中,渾家兀自在女兒房里坐著。看見丈夫到來,慌忙搖手道︰

    “不要則聲!女兒才停了哭,睡去了。”朱世遠夜來剔燈之時,看見桌上一副柬

    帖,無暇觀看。其時取而觀之,原來就是女婿所寫詩句,後面又有一詩,認得女

    兒之筆。讀了一遍,嘆口氣道︰“真烈女也!為父母者,正當玉成其美,豈可以

    非理強之。”遂將城隍廟簽詞,說與渾家道︰“福壽天成,神明嘿定。若私心更

    改,皇天必不護。況女孩兒吟詩自誓,求死不求生,我們如何看守得他多日。

    倘然一個眼坐,女兒死了時節,空負不義之名,反作一場笑話。據吾所見,不

    如把女兒嫁與陳家,一來表得我們好情,二來遂了女兒之意,也省了我們干紀。

    不知媽媽心下如何?”柳氏被女兒嚇壞了,心頭兀自突突的跳,便答應道︰“隨

    你作主,我管不得這事。”朱世遠道︰“此事還須央王三老講。”

    事有湊巧,這里朱世遠走出門,恰好王三老在門首走過。朱世遠就迎住了,

    請到家中坐下,將前後事情,細細述了一遍。“如今欲把女兒嫁去,專求三老一

    言。”王三老道︰“老漢曾說過,只管撮合,不管撒開。今日大郎所言,是仗義

    之事,老漢自當效勞。”朱世遠道︰“小女兒見了小婿之詩,曾和得一首,情見

    乎詞。若還彼處推托,可將此詩送看。”王三老接了柬帖,即便起身。只為兩親

    家緊對門居住,左腳跨出了朱家,右腳就跨進了陳家,甚是方便。陳青听得王三

    老到來,只認是退親的話,慌忙迎接,問道︰“三老今日光降,一定朱親家處有

    言。”王三老道︰“正是。”陳青道︰“今番退親,出于小兒情願,親家那邊料

    無別說。”王三老道︰“老漢今日此來,不是退親,到是要做親。”陳青道︰

    “三老休要取笑。”王三老就將朱宅女兒如何尋死,他爹媽如何心慌,留女兒在

    家,恐有不測,情願送來伏侍小官人。“老漢想來,此亦兩便之事。令親家處脫

    了干紀,獲其美名。你賢夫婦又得人幫助,令郎早晚也有個著意之人照管,豈不

    美哉!”陳青道︰“雖承親家那邊美意,還要問小兒心下允否。”王三老就將柬

    帖所和詩句呈于陳青道︰“令媳和得有令郎之詩。他十分烈性,令郎若不允從,

    必然送了他性命,豈不可惜!”陳青道︰“早晚便來回復。”當下陳青先與渾家

    張氏商議了一回,道︰“媳婦如此烈性,必然賢孝。得他來貼身看覷,夫婦之間,

    比爹娘更覺周備。萬一度得個種時,就是孩兒無命,也絕不了我陳門後代。我兩

    個做了主,不怕孩兒不依。”當下雙雙兩口,到書房中,對兒子多壽說知此事。

    多壽初時推卻,及見了所和之詩,頓口無言。陳青已知兒子心肯,回復了王三老。

    擇卜吉日,又送些衣飾之類。那邊多福知是陳門來娶,心安意肯。至期,笙簫鼓

    樂,娶過門來。街坊上听說陳家癩子做親,把做新聞傳說道︰“癩蝦蟆也有吃天

    鵝肉的日子。”又有刻薄的閑漢,編成口號四句︰“伯牛命短偏多壽,嬌香女兒

    偏逐臭。紅綾被里合歡時,粉花香與膿腥斗。”

    閑話休題,卻說朱氏自過門之後,十分和順。陳小官人全得他殷勤伏侍。怎

    見得?著意殷勤,盡心伏侍。熬湯煮藥,果然味必親嘗;早起夜眠,真個衣不解

    帶。身上東疼西癢,時時撫摩;衣裳血臭膿腥,勤勤煎洗。分明傅母育嬌兒,只

    少開胸喂乳;又似病姑逢孝婦,每思割股烹羹。雨雲休想歡娛,歲月豈辭勞苦。

    喚嬌妻有名無實,憐美婦少樂多憂。如此兩年,公姑無不歡喜。只是一件,夫婦

    日間孝順無比,夜里各被各枕,分頭而睡,並無同衾共枕之事。

    張氏欲得他兩個配合雌雄,卻又不好開言。忽一日進房,見媳婦不在,便道︰

    “我兒,你枕頭齷齪了,我拿去與你拆洗。”又道︰“被兒也齷齪了。”做一包

    兒卷了出去,只留一床被、一個枕頭在床,明明要他夫婦二人共枕同衾,生兒度

    種的意思。誰知他夫婦二人,肚里各自有個主意。陳小官人肚里道︰“自己十死

    九生之人,不是個長久夫妻,如何又去污損了人家一個閨女?”朱小娘子肚里又

    道︰“丈夫恁般病體,血氣全枯,怎經得女色相侵?”所以一向只是各被各枕,

    分頭而睡。是夜只有一床被,一個枕,卻都是朱小娘子的臥具。每常朱小娘子伏

    侍丈夫先睡,自己燈下還做針指,直待公婆都睡了,方才就寢。當夜多壽與母親

    取討枕被,張氏推道︰“漿洗未干,胡亂同宿一夜罷。”朱氏將自己枕頭讓與丈

    夫安置。多壽又怕污了妻子的被窩,和衣而臥。多福亦不解衣,依舊兩頭各睡。

    次日,張氏曉得了,反怪媳婦做格,不去勾搭兒子干事,把一團美意,看做不良

    之心,捉雞罵狗,言三語四,影射的發作了一場。朱氏是個聰明女子,有何難解?

    惟恐傷了丈夫之意,只作不知,暗暗偷淚。陳小官人也理會得了幾分,甚不過意。

    如此又捱過了一個年頭。當初十五歲上得病,十六歲病凶,十九歲上退親不

    允,二十一歲上做親。自從得病到今,將近十載,不生不死,甚是悶人。聞得江

    南新到一個算命的瞎子,叫做靈先生,甚肯直言。央他推算一番,以決死期遠近。

    原來陳多壽自得病之後,自嫌丑陋,不甚出門。今日特為算命,整整衣冠,走到

    靈先生鋪中來。那先生排成八字,推了五星運限,便道︰“這貴造是宅上何人?

    先告過了,若不見怪,方敢直言。”陳小官人道︰“但求據理直言,不必忌諱。”

    先生道︰“此造四歲行運,四歲到十三,童限不必說起。十四歲至二十三,此十

    年大忌,該犯惡癥,半死不生。可曾見過麼?”陳小官人道︰“見過了。”先生

    道︰“前十年,雖是個水缺,還跳得過。二十四到三十三,這一運更不好。船遇

    危波亡槳柁,馬逢峭壁斷韁繩,此乃夭折之命。有好八字再算一個,此命不足道

    也!”小官人聞言,慘然無語。忙把命金送與先生,作別而行。腹內尋思,不覺

    淚下。想著︰“那先生算我前十年已自準了,後十年運限更不好,一定是難過。

    我死不打緊,可憐賢德娘子伏侍了我三年,並無一宵之好。如今又連累他受苦怎

    的?我今苟延性命,與死無二,便多活幾年,沒甚好處。不如早早死了,出脫了

    娘子。他也得趁少年美貌,別尋頭路。”此時便萌了個自盡之念。順路到生藥鋪

    上,贖了些砒,藏在身邊。回到家中,不題起算命之事。至晚上床,卻與朱

    氏敘話道︰“我與你九歲上定親,指望長大來夫唱婦隨,生男育女,把家當戶。

    誰知得此惡疾,醫治不痊。惟恐擔擱了娘子終身,兩番情願退親。感承娘子美意

    不允,拜堂成親。雖有三年之外,卻是有名無實,並不敢污損了娘子玉體,這也

    是陳某一點存天理處。日後陳某死了,娘子別選良緣,也教你說得嘴響,不累你

    叫做二婚之婦。”朱氏道︰“官人,我與你結發夫妻,苦樂同受。今日官人患病,

    即是奴家命中所招。同生同死,有何理說!別締良緣這話,再也休題。”陳小官

    人道︰“娘子烈性如火。但你我相守,終非長久之計。你伏事我多年,夫妻之情,

    已自過分。此恩料今生不能補報,來生定有相會之日。”朱氏道︰“官人怎說這

    傷心話兒?夫妻之間,說甚補報?”兩個你對我答,足足的說了半夜方睡。正是︰

    夫妻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次日,陳小官人又與父母敘了許多說話,這都是辦了個死字,骨肉之情,難

    割難舍的意思。看看至晚,陳小官人對朱氏說︰“我要酒吃。”朱氏道︰“你閑

    常怕發癢,不吃酒。今日如何要吃?”陳小官人道︰“我今日心上有些不爽快,

    想酒,你與我熱些燙一壺來。”朱氏為他夜來言語不祥,心中雖然疑惑,卻不想

    到那話兒。當下問了婆婆討了一壺上好釅酒,燙得滾熱,取了一個小小杯兒,兩

    碟小菜,都放在卓上。陳小官人道︰“不用小杯,就是茶甌吃一兩甌,到也爽利。”

    朱氏取了茶甌,守著要斟。陳小官人道︰“慢著,待我自斟。我不喜小菜,有果

    子討些下酒。”把這句話遣開了朱氏,揭開了壺蓋,取出包內砒,向壺中一

    傾,忙斟而飲。朱氏走了幾步,放心不下,回頭一看,見丈夫手慌腳亂,做張做

    智,老大疑惑,恐怕有些蹺蹊。慌忙轉來,已自呷了一碗,又斟上第二碗。朱氏

    見酒色不佳,按住了甌子,不容丈夫上口。陳小官人道︰“實對你說,這酒內下

    了砒。我主意要自盡,免得累你受苦。如今已吃下一甌,必然無救。索性得

    我盡醉而死,省得費了工夫。”說罷,又奪了第二碗吃了。朱氏道︰“奴家有言

    在前,與你同生同死。既然官人服毒,奴家義不獨生。”遂奪酒壺在手,骨都都

    吃個罄盡。此時陳小官人腹中作耗,也顧不得渾家之事。須臾之間,兩個做一對

    兒跌倒。時人有詩嘆此事雲︰病中只道歡娛受,死後方知情義深。相愛相憐相殉

    死,千金難買兩同心。

    卻說張氏見兒子要吃酒,妝了一碟巧糖,自己送來。在房門外,便听得服毒

    二字,吃了一驚,三步做兩步走。只見兩口兒都倒在地下,情知古怪,著了個忙,

    叫起屈來。陳青走到,見酒壺里面還剩有砒。平昔曉得一個單方,凡服砒

    者,將活羊殺了,取生血灌之,可活。也是二人命中有救,恰好左鄰是個賣

    羊的屠戶,連忙喚他殺羊取血。此時朱世遠夫妻都到了。陳青夫婦自灌兒子,朱

    世遠夫婦自灌女兒。兩個虧得灌下羊血,登時嘔吐,方才甦醒。餘毒在腹中,兀

    自皮膚迸裂,流血不已。調理月餘,方才飲食如故。有這等異事!朱小娘子自不

    必說,那陳小官人害了十年癩癥,請了若干名醫,用藥全無功效。今日服了毒酒,

    不意中,正合了以毒攻毒這句醫書,皮膚內迸出了許多惡血,毒氣泄盡,連癩瘡

    漸漸好了。比及將息平安,瘡痂脫盡,依舊頭光面滑,肌細膚榮。走到人前,連

    自己爹娘都認不得。分明是脫皮換骨,再投了一個人身。此乃是個義夫節婦一片

    心腸,感動天地,所以毒而不毒,死而不死,因禍得福,破泣為笑。城隍廟簽詩

    所謂“雲開終見日,福壽自天成”,果有驗矣。陳多壽夫婦俱往城隍廟燒香拜謝,

    朱氏將所聘銀釵布施作供。王三老聞知此事,率了三鄰四舍,提壺挈盒,都來慶

    賀,吃了好幾日喜酒。

    陳多壽是年二十四歲,重新讀書,溫習經史。到三十三歲登科,三十四歲及

    第。靈先生說他十年必死之運,誰知一生好事,偏在這幾年之中。從來命之理微,

    常人豈能參透?言禍言福,未可盡信也。

    再說陳青和朱世遠從此親情愈高,又下了幾年象棋,壽並八十餘而終。陳多

    壽官至僉憲,朱氏多福,恩愛無比。生下一雙兒女,盡老百年,至今子孫繁盛。

    這回書喚作《生死夫妻》。詩曰︰

    從來美眷說朱陳,一局棋枰締好姻。只為二人多節義,死生不解賴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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