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恆言

第五卷 大樹坡義虎送親

類別︰玄幻魔法 作者︰馮夢龍 本章︰第五卷 大樹坡義虎送親

    (一名《虎媒記》,又名《虎報恩》)

    舉世芒芒無了休,寄身誰識等浮漚!

    謀生盡作千年計,公道還當萬古留。

    西下夕陽誰把手?東流逝水絕回頭。

    世人不解蒼天意,恐使身心半夜愁。

    這八句詩,奉勸世人,公道存心,天理用事,莫要貪圖利己,謀害他人。常

    言道︰使心用心,反害其身。你不存天理,皇天自然不佑。昔有一人,姓韋,名

    德,乃福建泉州人氏,自幼隨著父親,在紹興府開個傾銀鋪兒。那老兒做人公道,

    利心頗輕,為此主顧甚多,生意盡好。不幾年,掙了好些家私。韋德年長,娶了

    鄰近單裁縫的女兒為媳。那單氏到有八九分顏色,本地大戶,情願出百十貫錢討

    他做偏房,單裁縫不肯。因見韋家父子本分,手頭活動,況又鄰居,一夫一妻,

    遂就了這頭親事。何期婚配之後,單裁縫得病身亡。不上二年,韋老亦病故。韋

    德與渾家單氏商議,如今舉目無親,不若扶柩還鄉。單氏初時不肯,拗丈夫不過,

    只得順從。韋德先將店中粗重家伙變賣,打疊行李,顧了一只長路船,擇個出行

    吉日,把父親靈柩裝載,夫妻兩口兒下船而行。

    原來這稍公,名叫做張稍,不是個善良之輩,慣在河路內做些淘摸生意的。

    因要做這私房買賣,生怕伙計泄漏,卻尋著一個會撐船的啞子做個幫手。今日曉

    得韋德傾銀多年,囊中必然充實;又見單氏生得美麗,自己卻沒老婆。兩件都動

    了火。下船時就起個不良之心,奈何未得其便。一日,因風大難行,泊舟于江郎

    山下。張稍心生一計,只推沒柴,要上山砍些亂柴來燒。這山中有大蟲,時時出

    來傷人,定要韋德作伴同去。韋德不知是計,隨著張稍而走。張稍故意灣灣曲曲,

    引到山深之處,四顧無人,正好下手。張稍砍下些叢木在地,卻教韋德打捆。韋

    德低著頭,只顧檢柴,不防張稍從後用斧劈來,正中左肩,撲地便倒。重復一斧,

    向腦袋劈下,血如涌泉,結果了性命。張稍連聲道︰“干淨,干淨!來年今日,

    叫老婆與你做周年。”說罷,把斧頭插在腰里,柴也不要了,忙忙的空身飛奔下

    船。單氏見張稍獨自回來,就問丈夫何在。張稍道︰“沒造化!遇了大蟲,可憐

    你丈夫被他吃了去。虧我跑得快,脫了虎口。連砍下的柴,也不敢收拾!”單氏

    聞言,捶胸大哭。張稍解勸道︰“這是生成八字,內注定虎傷,哭也沒用!”單

    氏一頭哭,一頭想道︰“聞得虎遇夜出山,不信白日里就出來傷人。況且兩人雙

    雙同去,如何偏揀我丈夫吃了,他又全沒些損傷?好不奇怪!”便對張稍道︰

    “我丈夫雖然餃去,只怕還掙得脫不死。”張稍道︰“貓兒口中,尚且挖不出食,

    何況于虎!”單氏道︰“然雖如此,奴家不曾親見。就是真個被虎吃了,少不得

    存幾塊骨頭,煩你引奴家去,檢得回來,也表我夫妻之情。”張稍道︰“我怕虎,

    不敢去!”單氏又哀哀的哭將起來。張稍想道︰“不引他去走一遍,他心不死。”

    便道︰“娘子,我引你去看,不要哭。”單氏隨即上岸,同張稍進山路來。先前

    砍柴,是走東路,張稍恐怕婦人看見死尸,卻引他從西路走。單氏走一步,哭一

    步,走了多時,不見虎跡。張稍指東話西,只望單氏倦而思返。誰知他定要見丈

    夫的骨血,方才指實。張稍見單氏不肯回步,扯個謊,望前一指道︰“小娘子,

    你只管要行,兀的不是大蟲來了?”單氏抬頭而看,才問一聲︰“大蟲在那里?”

    聲猶未絕,只听得林中�F喇的一陣怪風,忽地跳出一只吊楮白額虎,不歪不斜,

    正望著張稍當頭撲來。張稍躲閃不及,只叫得一聲“阿呀!”被虎一口餃著背皮,

    跑入深林受用去了。

    單氏驚倒在地,半日方醒。眼前不見張稍,已知被大蟲餃去。始信山中真個

    有虎,丈夫被虎吃了,此言不謬。心中害怕,不敢前行,認著舊路,一步步哭將

    轉來。未及出山,只見一個似人非人的東西,從東路直沖出來。單氏只道又是只

    虎,叫道︰“我死也!”望後便倒。耳根邊忽听說︰“娘子,你如何卻在這里?”

    雙手來扶。單氏睜眼看時,卻是丈夫韋德,血污滿面,所以不像人形。原來韋德

    命不該死,雖然被斧劈傷,一時悶絕。張稍去後,卻又醒將轉來,掙起身,扯

    下腳帶,將頭裹縛停當,他步出山,來尋張稍講話,卻好遇著單氏。單氏還認著

    丈夫被虎咬傷,以致如此。听韋德訴出其情,方悟張稍欺心使計,謀害他丈夫,

    假說有虎。後來被虎咬去,此乃神明遣來,剿除凶惡。夫妻二人,感謝天地不盡。

    回到船中,那啞子做手勢,問船主如何不來。韋德夫妻與他說明本末,啞子合著

    掌,忽然念出一聲“南無阿彌陀佛”,便能說話,將張稍從前過惡,一一說出。

    再問他時,依舊是個啞子。──此亦至異之事也。韋德一路相幫啞子行船,直到

    家中。將船變賣了,造一個佛堂與啞子住下,日夜燒香,韋德夫婦終身信佛。後

    人論此事,詠詩四句︰偽言有虎原無虎,虎自張稍心上生。假使張稍心地正,山

    中有虎亦藏形。

    方才說虎是神明遣來,剿除凶惡,此亦理之所有。看來虎乃百獸之王,至靈

    之物,感仁吏而渡河,伏高僧而護法,見于史傳,種種可據。如今再說一個義虎

    知恩報恩,成就了人間義夫節婦,為千古佳話。正是︰

    說時節婦生顏色,道破奸雄喪膽魂。

    話說大唐天寶年間,福州漳浦縣下鄉,有一人姓勤,名自勵,父母俱存,家

    道粗足。勤自勵幼年時,就聘定同縣林不將的女兒潮音為妻,茶棗俱已送過,只

    等長大成親。勤自勵十二歲上,就不肯讀書,出了學堂,專好使槍輪棒。父母單

    生的這個兒子,甚是姑息,不去拘管著他。年登十六,生得身長力大,猿臂善射,

    武藝過人。常言︰同聲相應,同氣相求,自有一班無賴子弟,三朋四友,和他檠

    鷹放鷂,駕犬馳馬,射獵打生為樂。曾一日射死三虎。忽見個黃衣老者,策杖而

    前,稱贊道︰“郎君之勇,雖昔日卞莊李存孝不是過也!但好生惡殺,萬物同情。

    自古道︰人無害虎心,虎無傷人意。郎君何故必欲殺之?此獸乃百獸之王,不可

    輕殺。當初黃公有道術,能以赤刀制虎,尚且終為虎害。郎君若自恃其勇,好殺

    不已,將來必犯天道之忌,難免不測之憂矣!”勤自勵聞言省悟,即時折箭為誓,

    誓不殺虎。

    忽一日,獨往山中打生,得了幾項野味而回。行至中途,地名大樹坡,見一

    黃斑老虎,誤陷于檻阱之中,獵戶偶然未到。其虎見勤自勵到來,把前足跪地,

    俯首弭耳,口中作聲,似有乞憐之意。自勵道︰“業畜,我已誓不害你了。但你

    今日自投檻阱,非干我事。”其虎眼觀自勵,口中嗚嗚不已。自勵道︰“我今做

    主放你,你今後切莫害人!”虎聞言點頭。自勵破阱放虎,虎得命,狂跳而去。

    自勵道︰“人以獲虎為利,我卻以放虎為仁。我欲仁而使人失其利,非忠恕之道

    也。”遂將所得野味,置于阱中,空手而回。正是︰

    得放手時須放手,可施恩處便施恩。

    只因勤自勵不務本業,家道漸漸消乏。又且素性慷慨好客,時常引著這伙三

    朋四友,到家蒿惱,索酒索食。勤公、勤婆愛子之心無所不至,初時猶勉強支持,

    以後支持不來,只得對兒子說道︰“你今年已大長,不思務本作家,日逐游蕩,

    有何了日?別人家兒子似你年紀,或農或商,胡亂得些進益,以養父母。似你有

    出氣,無進氣,家事日漸凋零,兀自三兄四弟,酒食征逐。不知做爹娘的將沒作

    有,千難萬難,就是衣飾典賣,也有盡時。將來手足無措,連爹娘也有餓死之日

    哩!我如今與你說過,再引人上門時,茶也沒有一杯與他吃了,你莫著急!”勤

    自勵被爹娘教訓了一遍,嘿嘿無言,走出去了。真個好幾日沒有人上門蒿惱。約

    莫一月有餘,勤自勵又引十來個獵戶到家,借鍋煮飯。勤公也道︰“容他煮罷!”

    勤婆不肯道︰“費柴費火,還是小事,只是才說得兒子回心,清淨了這幾日,老

    娘心里好不喜歡。今日又來纏帳,開了端,辭得那一個?他日又賠茶、賠酒。老

    娘支持得怕了,索性做個冷面,莫慣他罷!”勤公見勤婆不允,閃過一邊。勤婆

    將中門閉了,從門內說道︰“我家不是公館,柴火不便,別處去利市。”眾人聞

    言,只索去了。

    勤自勵滿面羞慚,嘆口氣,想道︰“我自小靠爹娘過活,沒處賺得一文半文,

    家中來路又少,也怪爹娘不得。聞得安南作亂,朝廷各處募軍,本府奉節度使文

    牒,大張榜文,眾兄弟中已有幾個應募去了。憑著我一身本事,一刀一槍,或者

    博得個衣錦還鄉,也不見得。守著這六尺地上,帶累爹娘受氣,非丈夫之所為也。

    只是一件,爹娘若知我應募從軍,必然不允。功名之際,只可從權,我自有個道

    理。”當下瞞過勤公、勤婆,竟往府中投軍。太守試他武藝出眾,將他充為隊長,

    軍政司上了名字。不一日招募數足,領兵官點名編號,給了口糧,制辦衣甲器械,

    擇個出征吉日,放炮起身。勤自勵也不對爹娘說知。直到上路三日之後,遇了個

    縣中差役,方才寫寄一封書信回來。勤公拆書開看時,寫道︰男自勵無才無能,

    累及爹娘。今已應募,充為隊長,前往安南。幸然有功,必然衣錦還鄉。爹娘不

    必掛念!勤公看畢,呆了半響,開口不得。勤婆道︰“兒子那里去了?寫什麼言

    語在書上?你不對我說?”勤公道︰“對你說時,只怕急壞了你。兒子應募充軍,

    從征安南去了。”勤婆笑道︰“我說多大難事,等兒子去十日半月後,喚他回來

    就是了。”勤公道︰“婦道家不知利害!安南離此有萬里之遙,音信尚且難通;

    況他已是官身,此去刀劍無情,凶多吉少。萬一做了沙場之鬼,我兩口兒老景誰

    人侍奉?”勤婆就哭天哭地起來。勤公也流淚不止。過了數日,林親家亦聞此信,

    特地自來問個端的。勤公、勤婆遮瞞不得,只得實說了,傷感了一場。林公回去

    說知,舉家都不歡喜。正是︰

    樂莫樂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別離。他人分離猶自可,骨肉分離苦殺我。

    光陰似箭,不覺三年,勤自勵一去,杳無音信。林公頻頻遣人來打探消息,

    都則似金針墮海,銀瓶落井,全沒些影響。同縣也有幾個應募去的,都則如此。

    林公的媽媽梁氏對丈夫說道︰“勤郎一去,三年不回,不知死活存亡。女兒年紀

    長成了,把他擔誤,不是個常法,你也該與勤親家那邊討個決裂。雖然親則是親,

    各兒各女,兩個肚皮里出來的,我女兒還不認得女婿的面長面短,卻教他活活做

    孤孀不成?”林公道︰“阿媽說的是。”即忙來到勤家,對勤公道︰“小女年長,

    令郎杳無歸信。倘只是不歸,作何區處?老荊日夜愁煩,特來與親家商議。”勤

    公已知其意,便道︰“不肖子無賴,有誤令愛芳年。但事已如此,求親家多多上

    覆親母,耐心再等三年。若六年不回,任憑親家將令愛別許高門,老漢再無言語。”

    林公見說得達理,只得唯唯而退,回來與媽媽說知。梁氏向來知道女婿不學本分,

    心中不喜,今三年不回,正中其意。听說還要等三年,好不焦燥,恨不得十日縮

    做一日,把三年一霎兒過了,等女兒再許個好人。光陰似箭,不覺又過了三年。

    林公道︰“勤親家之約已滿了,我再去走一番,看他更有何說。”梁氏道︰“自

    古道,一言即出,駟馬難追。他既有言在前,如今怪不得我了。有路自行,又去

    對他說甚麼?且待女兒有了對頭,才通他知道,也不遲。”林公又道︰“阿媽說

    得是。然雖如此,也要與孩兒說知。”梁氏道︰“潮音這丫頭,有些古怪劣別,

    只如此對他說,勤郎六年不回,教他改配他人,他料然不肯,反被勤老兒笑話。

    須得如此如此!”林公又道︰“阿媽說得是。”

    次日,梁氏正同女兒潮音一處坐,只見林公從外而來,故意大驚小怪的說道︰

    “阿媽,你知道麼?怪道勤郎無信回來,原來三年前便死于戰陣了。昨日有軍士

    在安南回,是他親見的。”潮音听說,面如土色,閣淚而不敢下,慌忙走進自己

    房里去了。媽媽亦假做嘆息,連稱可憐。過了數日,林婆對女兒說道︰“死者不

    能復生。他自沒命,可惜你青春年少,我已教你父親去尋媒說合,將你改配他人。

    乘這少年時,夫妻恩愛,莫教挫過。”潮音道︰“母親差矣!爹把孩兒從小許配

    勤家,一女不吃兩家茶,勤郎在,奴是他家妻;勤郎死,奴也是他家婦,豈可以

    生死二心?奴斷然不為!”媽媽道︰“孩兒休如此執見,爹媽單生你一人,並無

    兄弟。你嫁得著人時,爹媽也有半子之靠。況且未過門的媳婦,守節也是虛名。

    現放著活活的爹媽,你不念他日後老景淒涼,卻去戀個死人,可不是個痴愚不孝

    之輩!”潮音被罵,不敢回言。就有男媒女妁,來說親事。潮音拗爹媽不過,心

    生一計,對爹媽說道︰“爹媽主張,孩兒焉敢有違?只是孩兒一聞勤郎之死,就

    將身別許他人,于心何忍!容孩兒守制三年,以畢夫妻之情,那時但憑爹媽。不

    然,孩兒寧甘一死,決不從命!”林公與梁氏見女兒立志甚決,怕他做出短見之

    事,只得繇他。正是︰

    一人立志,萬夫莫奪。

    卻說勤公夫婦見兒子六年不歸,眼見得林家女兒是別人家的媳婦了。後來聞

    得媳婦立志要守三年,心下不勝之喜。“若巴得這三年內兒子回家,還是我的媳

    婦。”光陰似箭,不覺又過了三年。潮音只認丈夫真死,這三年之內,素衣蔬食,

    如真正守孝一般。及至年滿,竟絕了葷腥之味,身上又不肯脫素穿色。說起議婚,

    便要尋死。林公與媽媽商議︰“女孩兒執性如此,改嫁之事,多應不成。如之奈

    何?”梁氏道︰“密地擇了人家,在我哥哥家受聘,不要通女孩兒得知。到臨嫁

    之期,只說內佷做朝,來接女孩兒。哄得他易服上轎,鼓樂人從,都在半路迎接。

    事到其間,不怕他不從!”林公又道︰“媽媽說得是。”林公果然與舅子梁大伯

    計議定了,許了李承務家三舍人。自說親以至納聘,都在梁大伯家里。夫妻兩口

    去受聘時,對女兒只說梁大伯大兒子定親,潮音那里疑心!吉期將到,梁大伯假

    說某日與兒子完婚,特迎取姐夫一家到家中去接親。梁氏先自許過他一定都來。

    至期,大伯差人將兩頂轎子,來接姐姐和外甥女。梁氏自己先裝扮了,教女兒換

    了色服同去。潮音不知是計,只得易服隨行。女孩兒家不出閨門,不知路徑。行

    了一會,忽然山凹里燈籠火把,鼓樂喧天,都是取親的人眾,中途等候,擺列轎

    前,吹打而來。潮音覺道事體有變,沒奈何在轎內啼啼哭哭。眾人也那里管他,

    只顧催趲轎夫飛走。到一個去處,忽然陰雲四合,下一陣大雨。眾人在樹林中暫

    歇,等雨過又行。走不上幾步,抖然起一陣狂風,燈火俱滅,只見一只黃斑吊楮

    白額虎,從半空中跳將下來。眾人發聲喊,都四散逃走。未知性命如何,已見亡

    魂喪膽。

    風定虎去,眾人叫聲謝天,吹起火來,整頓重行。只見轎夫叫道︰“不好了!”

    起初兩乘轎子,都是實的,如今一乘是空的。舉火照時,正不見了新人,轎門都

    撞壞了,不是被大蟲餃去是什麼!梁氏听說,嗚嗚的啼哭起來。這些娶新的沒了

    新人,好沒興頭,樂人也不吹打了,燈火也息了一半。眾人商量道︰“如何是好?”

    欲待追尋,黑夜不便,也沒恁般膽氣。欲待各散去訖,怕又遇別個虎,不若聚做

    一塊,同到林家,再作區處。所謂乘興而去,敗興而回。

    且說林公正閉著門,在家里收拾,听得敲門甚急,忙來開看。只見兩乘轎子,

    依舊抬轉,許多人從,一個個垂頭喪氣,都如喪家之狗,吃了一驚,正不是甚麼

    緣故,“莫非女孩兒不從,在轎里又弄出什麼把戲?”心頭猶如幾百個榔捶打著,

    急問其故。梁氏在轎中哭將出來,哽哽咽咽,一字也說不出。眾人將中途遇虎之

    事,敘了一遍。林公也捶胸大慟,懊悔無及︰“早知我兒如此薄命,依他不嫁也

    罷。如今斷送得他好苦!”一面令人去報李承務和梁大伯兩家知道;一面聚集莊

    客,準備獵具,專等天明,打點搜山捕獲大蟲,並尋女兒骨殖。正是︰

    悲悲切切思閨女,口口聲聲恨大蟲。

    話分兩頭,卻說勤自勵自從應募投軍,從征安南,力戰有功,都督哥舒翰用

    為帳下虞侯,解所佩寶劍賜之,甚加信用。三年之後,吐番入寇,勤自勵又隨哥

    舒翰調兵征討。平定之後,朝廷拜哥舒翰為大元帥,率領本部將校,雄軍十萬,

    鎮守潼關。勤自勵以兩次軍功,那時已做到都指揮之職。何期安祿反亂,殺到潼

    關,哥舒翰正值患病,抵敵不住,開關納降。勤自勵孤掌難鳴,棄其部下,只身

    挾劍而逃,一路辛苦不題。事有湊巧,恰好林公嫁女這一晚,勤自勵回到家中,

    見了父母,拜伏于地,口稱︰“恕孩兒不孝之罪。”勤公、勤婆仔細看時,方才

    認得是兒子。去時雖然長大,還沒這般雄偉,又添上一嘴胡須,邊塞風俗,容顏

    都改變了。勤公、勤婆痛定思痛,不覺流淚。勤公道︰“我兒如何一去十年,音

    信全無?多有人說,你已沒于戰陣,哭得做爹媽的眼淚俱枯了!”勤婆道︰“莫

    說十年之前,就是早回一日也還好,不見得媳婦隨了別人。”勤自勵道︰“我媳

    婦怎麼說?”勤婆道︰“你去了三年之後,丈人就要將媳婦別許人家,是你爹爹

    不肯,勉強留了三年。以後媳婦聞你身死,自家立志守孝三年。如今第十個年頭,

    也難怪他,剛剛是今晚出門嫁人。”勤自勵听說,眉根倒豎,牙齒咬得格格的響,

    叫道︰“那個鳥百姓敢討勤自勵的老婆?我只教他認一認我手中的寶劍!”說罷,

    狠狠的仗劍出門。爹媽從小管他不下的,今日那里留得他住,只得繇他,捏著兩

    把汗,在草堂中等候消息。正是︰

    青龍共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無未保。

    卻說勤自勵自小認得丈人林公家里,打這條路迎將上去。走了多時,將近黃

    昏,遇了一陣大雨,衣服都沾濕了。記得這地方喚做大樹坡,有一株古樹,約莫

    十來圍大,中間都是空的,可以避雨。勤自勵走到樹邊,捱身入內,甚是寬轉。

    那雨雖然大,落不多時就止了。勤自勵卻待跳出,半空中又刮起一陣大風。勤自

    勵想道︰“索性等著過了這陣風走罷。”又道︰“這風有些妖氣,好古怪!”舒

    著頭往外張望,見兩盞紅燈,若隱若現。忽地刮喇的一聲響亮,如天崩地裂,一

    件東西向前而墜,驚得勤自勵倒身入內。少頃風定,耳邊但聞呻吟之聲。此時雲

    收雨散,天邊露出些微月。勤自勵就月光下上前看時,那呻吟的卻是個女子。勤

    自勵扶起,細叩來歷。那女子半晌方言,說道︰“奴家林氏之女潮音也。”勤自

    勵記得妻子的小名,未知是否,問道︰“你可有丈夫麼?”潮音道︰“丈夫勤自

    勵雖曾聘定,尚未過門。只為他十年前應募從軍,久無音信,爹媽要將奴改適他

    姓,奴家誓死不從。爹媽背地將奴不知許與誰家,只說舅舅家來接,騙奴上轎,

    中路方知。正待尋死,忽然一陣狂風,火光之下,看見個黃斑吊楮白額虎,沖人

    而來,徑向轎中,將奴餃出,撇在此地。虎已去了,幸不損傷。官人不知尊姓何

    名?若得送奴還歸父母之家,家中必有厚報。”勤自勵道︰“則小生便是勤自勵,

    先征安南,又征吐番,後來又隨哥舒元帥鎮守潼關,適才回家。听說你家中將你

    嫁人,在于今晚,以此仗劍而來,欲剿那些敗壞綱常之輩。何期于此相遇,這是

    天遣大蟲送還與我,省得我勤自勵舞刀輪劍,乃是萬千之幸!”潮音道︰“官人

    雖如此說,奴家未曾過門,不識丈夫之面,今日一言之下,豈敢輕信?官人還是

    引奴回家,使我爹爹識認女婿,也不負奴家數年苦守之志。”勤自勵道︰“你家

    老禽獸把一女許配兩家,這等不仁不義之輩,還去見他則甚!我如今背你到我家

    中,先參見了舅姑,然後遣人通知你家,也把那老禽獸羞他一羞。”說罷,不管

    潮音肯不肯,把他負于背上,左手向後攔住他的金蓮,右手仗劍,跳著爛地而回。

    行不多步,忽聞虎嘯之聲,遙見前山之上,雙燈冉冉。細視乃一只黃斑吊楮

    白額虎。那兩個紅燈,虎之楮光也。勤自勵猛然想著十年之前,曾在此處破開檻

    阱,放了一只黃斑吊楮白額虎,“今日如何就曉得我勤自勵回家,去人叢中餃那

    媳婦還我,豈非靈物!”遂高聲叫道︰“大蟲,謝送媳婦了!”那虎大嘯一聲,

    跳而藏影。後人論起那虎報恩事,以為奇談,多有題詠。惟胡曾先生一首最好。

    詩曰︰

    從來只道虎傷人,今日方知虎報恩。多少負心無義漢,不如禽獸有情親。

    再說勤公、勤婆在家懸懸而望,听得腳步響,忙點燈出來看時,只見兒子勤

    自勵背上負了一個人,來到草堂,放于地下,叫道︰“爹媽,則教你今夜認得媳

    婦。”勤公、勤婆見是個美貌女子,細叩來歷,方知大蟲報恩送親一段奇事。雙

    雙舉手加額,連稱慚愧。勤婆遂將媳婦扶到房中,粥湯將息。次早差人去林親家

    處報信。

    卻說林公那日黑早,便率領莊客,繞山尋綽了一遍,不見動靜。嘆口氣,只

    得回家。忽見勤公遣人報喜,說夜來兒子已回,大蟲餃來送還他家。那里肯信?

    “我曉得,這是勤親家曉得女孩兒被虎餃去,故造此話來奚落我。”媽媽梁氏道︰

    “天下何事不有?前日我家走失了一只花毛雞,被鄰舍家收著。過了一日,野貓

    餃個雞到我家來,趕脫了貓兒,看那雞,正是我家走失的這一只花毛雞,有這般

    巧事!況且虎是個大畜生,最有靈性。我又聞得一個故事︰昔時有個書生,住在

    孤村,夜間听得門外聲響,看時,窗欞里伸一只虎掌進來,掌有竹刺甚大。書生

    悟其來意,拔出其刺。明晚,虎餃一羊來謝。可見虎通人性。或者天可憐女孩兒

    守志,遣那大蟲來送歸勤家,亦未可知。你且到勤家看女婿曾回不曾回,便有分

    曉。”林公又道︰“阿媽說得是。”

    當日林公來到勤家,勤公出迎,分賓而坐。細述夜來之情。林公滿面羞慚,

    謝罪不已,求見賢婿和小女之面。勤自勵初時不肯認丈人,被爹娘先勸了多時,

    又礙渾家的面皮,故此只得出來相見,氣忿忿的作了個揖,就走開去了。勤公教

    勤婆將媳婦裝扮起來,卻請林公進房,父女會面,出于意外,猶如夢中相逢,歡

    喜無限。要接女兒回家,勤公、勤婆不肯。擇了吉日,就于家中拜堂成親。李承

    務家已知勤自勵回來,自沒話說。後來郭、李二元帥恢復長安,肅宗皇帝登極,

    清查文武官員。肅宗自為太子時,曾聞勤自勵征討之功,今番賊黨簿籍中,沒有

    他名字,嘉其未曾從賊,再起為親軍都指揮使。累征安慶緒、史思明有功。年老

    致仕,夫妻偕老。有詩為證︰但行刻薄人皆怨,能布恩施虎亦親。奉勸人行方便

    事,得饒人處且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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