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嘯如何能明了穆寧秋的心事。
在她看來,這胡服漢種的行商小郎,很有些超乎身份的沉定。
他曉得自己就是縣主家的女眷後,渾無夸張獵奇的反應,神情如方才那般安靜穩重。
馮嘯心頭的好感,又增了一層。
她欠身柔語道︰“郎君慢些吃著,少頃還有城郊的農人送果蔬來,小鋪再給客官們切來嘗鮮。”
言罷,折身返回店堂里頭,與樊噲雇的兩個婆子一樣,穿梭似地忙碌起來。
穆寧秋夾起一塊肥潤噴香的醬鴨腿肉,放進嘴里嚼了,舌尖的美味的確真實,心中的疑雲卻也更鮮明。
在西羌,貴族的女眷們從沒有被關在帳篷里的,但她們拋頭露面時的活動,不過就是騎馬打獵吃烤肉,或者比拼誰家僕婦熬出的紅花胭脂更好,哪有馮氏女這樣伺候平民百姓的?
而且,她似乎還忙活得挺開心,承認身份也大方磊落,不像是做了什麼讓家族蒙羞的事,被趕回樊家的。
“唔嘎……”大白鵝馮不餓,悶哼著湊到穆寧秋桌前。
穆寧秋如在西羌時喂獵犬那樣,順手夾起一塊鴨肉,遞送過去。
馮不餓目光一冷,若能說人話,只怕那句“你當我是狗嗎”就罵過來了。
穆寧秋方意識到,自己在給一只鵝喂鴨肉,甚是可笑,忙哂然撇嘴,在碗碟間看了看,執起湯勺,細溜幾圈,兜了滿當當的蝦米干,瀝去汁水,倒在桌角。
這回對了。
大白鵝立刻俯下脖子,張開扁嘴叭噠叭噠,瞬息間將蝦米干一掃而光,又舔著一張鵝貌狗韻的臉,欺近穆寧秋。
穆寧秋如法炮制。
直到將湯中的蝦米都交待給了馮不餓,他才驀地驚覺,自己這是怎麼了?
眼前的鋪子,是殺父之人的姐姐所開。
招呼自己的小女郎,是殺父之人的後代。
而自己,竟然坐在此處,心平靜氣地吃著她們端上來的飯食不說,還真模真樣地,給她們喂鵝?
恍惚間,穆寧秋眼前那盤堆疊起伏的醬鴨醬肉,似乎被無限放大,幻化為慶州的城牆與箭樓。
城外的荒原上,兩股黑壓壓的洪流漫卷而來。
前頭,是漢家百姓,後頭,是北燕鐵騎。
哭喊、嘶吼、馬蹄音與獵獵西風交織的喧囂中,洪流的間隔在縮小。
還是個稚兒的穆寧秋,趴在母親背上。
驚恐壓滅了嚎哭的本能,他只將腦袋埋進母親的左肩,露出兩個眼楮,一聲不吭地望著前方的慶州城牆。
母親說,爹爹就在城里,爹爹會放百姓們進城,然後關上高大結實的城門。北燕騎兵再凶狠,他們胯下的漠北戰馬,也不可能長出翅膀飛進城去,大越的這些無辜百姓,就會活下來。
穆寧秋的小手,緊緊環繞住母親的脖子。
母親和周遭所有大越百姓一樣,已經跑得披頭散發,但穆寧秋能感到,母親依然很有勁,像某天夜里闖進他們村子的雲豹,一樣敏捷。
又一陣狂風吹開母親遮蓋在穆寧秋腦門上的頭發時,他驚訝地發現,母親已經跑到了許多男子的前頭。
慶州城近在咫尺,但,城門緊閉。
“穆勇,開門!你們開門哪!”母親昂起頭,大聲嘶喊。
秋陽偏西,金光撒在城堞一線,將無數越軍的身影照得清晰無比。
穆寧秋看到,有個人,跌跌撞撞地從箭樓上趕下來,奔到城門正上方的指揮台。
那是父親穆勇。
從另一邊的箭樓和女牆方向,也奔過來好幾個越軍,他們似乎在阻止父親下令打開城門。
但他們只敢爭執,並沒有拔出兵刃。穆寧秋听到母親繼續大喊︰“開門哪!穆勇,你是領頭的你慫個啥!你說了算!你們從軍,不就是要保護大越百姓的嗎!你就看著我們娘倆死在你眼前嗎!”
低沉如巨獸哀鳴的聲音響起,慶州城的大門,緩緩開啟。大越百姓,如獲得了一線生機的螻蟻,拼命向前涌去。
與此同時,城牆之上,一陣金屬的叮當聲與木械絞索的吱呀聲之後,突然飛射出一排黑色閃電般的長箭。
那是大越才懂得如何造出的床子弩,是越軍守城的殺手 。
它們如地獄來的黑色飛龍,呼嘯著扎入遠距離射程中的北燕鐵騎,引發此起彼伏的人仰馬翻與淒厲慘叫。
穆寧秋已經被母親馱著,沖進了慶州城,拐到一側店鋪的廊下,但母親很快又探出身,面向大開的城門。
馬蹄聲急,手執長槍的越軍騎兵魚貫而出,與逃難進程的百姓逆向而行,沖向在剛剛的回合里被床子弩重創了的燕軍。
“那是你爹爹!”母親望著遠去的越軍,“你爹爹,去打燕人了,菩薩保佑,保佑你爹爹,囫圇著回來。”
母親話音剛落,不遠處的十字街上,就傳來慘呼。
逃入慶州城的百姓中,突然有一些搖身一變,手里多了刀劍等兵刃,返身向守城的越軍,沖去。
“他們是燕人!”百姓里的幾個壯漢,醒悟過來,一面叫著,一面胡亂地抄起街邊的木棍或者門閂,去追打那些燕人奸細。
但訓練有素的燕人戰兵,三下兩下就砍翻了勇敢的越人平民,繼續哇呀呀狼嚎著,沖向越軍,試圖與城外的燕軍里應外合。
穆寧秋的母親瞪著眼楮,呆滯了幾息,很快又在護雛的本能中清醒過來,托緊兒子的小身體,瘋狂地往慶州城深處跑去。
血戰持續到深夜。
越軍終于結束了與燕軍的激戰,轉為清點慶州城的難民、搜查是否有漏網的燕人奸細時,穆寧秋已經在母親懷里,沉沉地睡著了。
翌日,是朝陽稀疏的暖意,和母親低聲的抽泣,喚醒了穆寧秋。
他睜開眼,意識還有些懵懂,只看到一個全副鐵甲的人,站在母親面前。
“你們去和老穆吃一頓送行飯。”鐵甲人說。
母親忽然將穆寧秋摁在地上︰“磕頭,快給樊都尉磕頭,求都尉饒你爹爹一命!”
穆寧秋還沒反應過來,母親自己,已沖著鐵甲人咚咚咚磕起頭來,一面磕頭一面哭著哀求︰“樊爺,你殺了我,成不?我的命換老穆的命。昨天是我亂了他的心,求他開了城門,讓燕人奸細混了進來。可是,可是老穆昨天也殺了很多燕人哪,而且你瞅,那麼多大越百姓,也都得救了。樊爺,你殺了我吧,我一個婦道人家,沒用,只是拖累,但老穆他能接著幫你打燕人啊!求,求你,殺我,不要殺老穆,求你了樊爺。”
穆寧秋摻雜著自己親見與母親後來敘述的記憶,到這一刻,就像風箏線一樣,斷了。
他不記得鐵甲人後來說了什麼,不記得自己是否與母親走到軍法台前,與父親吃了那所謂的“告別飯”。
他的記憶再續上時的畫面,是叔叔拿小車推了幾袋麥子來,又撂下一褡褳的銅錢。
“嫂子,樊都尉領兵去守鹽州了,這是他托咱給你們的。”
母親接過錢,又扔出門外。
叔叔去撿了回來,慢吞吞地說︰“嫂子,樊都尉他,不是個歹人,你若不要這錢和糧食,就讓我把球娃兒帶走,我不能讓我們老穆家的種,餓死在你這里。”
母親嘴角抽動,前胸起伏得越來越激烈,終于抱住兒子,哭道︰“當了兵的,都沒有了良心,燕軍是這樣,越軍也是!只有你爹,只有你爹他還留著良心。這個世道,留著良心的,就留不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