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外面下起了細密的雨。
主臥的窗戶沒有關嚴,“沙沙”聲異常明晰,冷風拂過,窗簾像是浮動的海浪,慢慢被撕開一個角,讓室外的光源斜斜地照了進來。屋內的大床上被映出長條形的光,如同一截獨特的緞帶,從窗外,一點點連接到睡夢中的人。
余缺睡得並不安穩,緊閉的雙眸不斷顫動,薄唇輕抿,那道光正好落在他的眼睫處,輕風拂過,光源晃動,他眼楮突然睜開,如同刀鋒出鞘,帶起無形的殺意。
夢境畫面漸漸消弭,眼前只有空懸在上方的金色光團。
余缺緩慢地眨了眨眼,那股外露的殺氣,又仿佛變為了一種無形的、難以名狀的霧氣,壓在他的頭頂,空氣變得有些苦澀,又有些悲傷。他慢慢地坐起來,垂下頭,單手撐著自己的前額,黑綢一樣的發絲如垂下的簾幕,蓋住了他的臉。
就這麼坐了許久,發絲下才傳出略有些沙啞的聲音︰“2247。”
光團漂浮到了他的身前︰“我在。”
“下次……”
話到一半又哽住了。余缺本想說下次提前叫醒我,但他此時的喉嚨口像是被什麼無形的東西堵住,什麼字都吐不出來。
回到藍星後,夜晚不能再打坐修煉,他變得越來越像個普通人,除了剛開始的不適應,後面也開始慢慢入睡,現在,他還做夢了。
他不喜歡做夢。
又呆坐了一會兒,余缺最終還是沒說什麼,只是下床把窗戶關了,窗簾拉上。“唰”的一聲後,屋內重歸黑暗,他揚手召出系統面板,在滿是各項字符的左側,表明能量積蓄程度的光柱,已經到了第二個刻度。目光帶著手指往下,點向了【角色召集】。
隨著指尖觸及,整塊面板碎成了金色粒子,接著又迅速重組,幾張卡牌依次排列出現。雖然都閃著金色光暈,但卡面上繪制的花紋各不相同,有山洞中砸下的光束落在青石間潺潺流水,有花朵盛開在白骨叢生的沼澤,有白雪皚皚山巔上屹立不倒的劍鋒……
與此同時,上端彈出了一則提示消息。
【系統提示︰請選擇您需要召集的角色】
余缺視線在卡面上一一掠過,看向最末的那張︰烈火焚燒荒野,土地干裂,樹木被燻得焦黑,空氣因熱氣扭曲,滿是不祥的紅色和飛揚的煙塵,而畫面正中,只有一片隨著火焰熱氣上浮的羽毛。
指尖點擊卡面,在空中漂浮的羽毛瞬間燃成火焰的顏色,接著,卡面翻轉,淡金色的光芒逐漸擴大,燃燒的羽毛在無數金粉中飛舞,下落,一只手伸出,羽毛晃悠悠地落在掌心。
畫面隨之下移,一個黑衣男人靠坐在岩石上,火焰一般的紅發,斷眉,左耳墜著塊刻著符咒的木牌。右腿屈起,身邊立著把黑色長刀,他接過羽毛,輕微撥弄了兩下。那點火焰在他指尖溫順無比,仿佛沒有絲毫熱度,但隨著他指尖落下,火羽瞬間以他為原點,在地上蔓延出灼灼烈火,土地在幾息內燃至焦黑,干裂出的縫隙都是火星,宛如即將涌動的岩漿。
面板左側,一行行字符躍動顯現。
【角色︰許燼
骨齡︰19(成長期)
血脈︰鴆(傳聞中的種族,無法確定是魔還是妖,體/液帶有致命毒性)
靈根︰火靈根(對火屬性靈氣擁有天然親和力)
天賦︰無(暫未發現其余特殊天賦)
功法︰焚天禁法[主]、業火符[副](非主要功法均未顯示,可手動矯正)
境界︰元嬰期(暫未抵達下一個進階點)
異常狀態︰無】
余缺抬眼望去,畫面右側玩著火羽的年輕男人也停下動作,看了過來。
他是劍眉星目的長相,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坐在那里看向本體時,臉上不自覺浮現出一絲笑,露出左邊臉頰上的酒窩。這本該給人陽光帥氣的感覺,但左邊的斷眉讓他張揚如烈日的臉,多了幾分桀驁不馴,笑起來的樣子也像是在使壞一樣。混不吝的壞小子。
【系統提示︰是否確定將角色“許燼”傳送至您的身邊?】
余缺的表情有些懨懨的,點下上面的“是”。
【系統提示︰角色傳送中……】
金色的面板在瞬間收束為一個光點,接著,無數金色粒子開始構建出屬于男性的軀體,室內的溫度莫名升高了好幾度,余缺甚至嗅到了一絲月見花燃燒過的特殊香氣。
是他喜歡的香氣。
在這股獨特的氣味中,余缺的視線終于和許燼相接,他伸出手,面前高大的青年露出一個笑,抓著他的手貼到了自己的臉上,輕蹭了一下。掌心微燙,余缺拍他的臉︰“刀。”
許燼當然知道是要刀,他們本就是一個人,知道自己的想法——想打一架。
每次情緒不好的時候,自己會是最好的對手。
但或許是習慣了分心思考的後遺癥,余缺現在的理智和情緒往往會並列出現,本體的他渴望發泄情緒,馬甲的他卻保持著清醒︰賀危還在隔壁睡覺,這里也不是修真界,修士打架別人看戲,在這里用刀,剛收拾好的居所會被毀壞不說,吵醒賀危,接下來就該報警了。
四目相對,兩人不愉的表情有一瞬間同頻,但接著又錯開。
余缺眉間多了絲戾氣,試圖劈手奪刀,但剛一出手,許燼就反手將他按進懷里。他的體溫總是高本體幾度,胸膛也是炙熱的,余缺反制的手也很快被壓在了背後,下巴擱在了他的肩頭。
喘息聲,悶哼聲,衣料摩擦聲,最後是余缺有些悶悶的聲音︰“放開,髒死了”。離得太近,他嗅到了許燼身上被月見花壓下的血腥氣。
許燼勾唇,那股痞壞痞壞的感覺又出來了︰“怪誰?”
那不是他自己的血,而是天機樓那次行動中沾上的。
在發現畢泫這個仇敵已經對自己心境有礙的時候,余缺就下定決心,不管怎麼艱難,一定要殺了對方。之前的多次拼殺中,余缺不論哪一次都拼盡全力,畢泫背後的天機樓也因為屢次庇護他們的弟子,折損了數名長老。
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余缺再怎麼狂傲,也不可能單槍匹馬,一個人殺到別人繼任儀式的現場。
他是帶著許燼一起的。抱著想要毀掉整個天機樓的心,又為求穩妥,他將許燼這個馬甲勢力背後的所有人手傾巢而出。
許燼還擔當了他的一道“保險”——假如還殺不了畢泫,就許燼來。
余缺當時已經是金丹後期,找上畢泫,不但是為了殺他,也是為了把元嬰期的畢泫當自己的磨刀石。他想通過這場殺戮,幫自己晉級元嬰。
這個過程里,許燼為了避免外界對本體的干擾,殺的人自然不少,因此也沾染了不少血腥氣。正面看還好,要是看背面,他紅發的下半截都被血結成一縷縷的,難看得要死。
最後這一架自然還是沒打成。
黑色的長刀和刻著符咒的木牌隨意扔在了床鋪上,衛生間里亮起了燈,淅淅瀝瀝的水聲砸落下來,昏黃的光源將燻染了霧氣的玻璃印得格外朦朧。里面傳來幾聲輕“嘶”,許燼的聲音在浴室仿佛帶點混響︰“輕點,揪禿了不難看嗎?”原以為發絲只是染了血,沒想到有人投了毒,只是許燼本身就自帶“以毒攻毒”的特性,沒因此受傷。唯獨可惜頭發,被不知道什麼毒液腐蝕不少。
“算了。”余缺用洗發水搓了半天,洗干淨後見近半的發絲都受了影響,實在難看,干脆起身拿了推子。
“嗡嗡”聲持續了好一會兒,地上落下來一堆凌亂的紅色發絲。余缺沒有剪頭發的手藝,但還好寸頭不需要多少手藝。一路平推過去,最後留下一顆紅色獼猴桃一樣刺手的腦袋。
心中想到這個形容,余缺忍不住笑了一下。
許燼唇角也勾了起來,偏頭看向他︰“不氣了?”
長發變成寸頭,許燼眉目間張揚的感覺更甚,但他在本體面前又是溫順的,此刻不著寸縷地泡在浴缸里,清水淅淅瀝瀝地落在胸膛上,頭靠後看過來,臉上**的,像是野獸盤踞在自己地盤上放下戒心的樣子。
余缺瞥了他一眼,起身去洗手。剛站起來,就被拉了一下,力道很重,余缺瞬間“跌”進了浴缸,水花四濺,隨意扎在腦後的發絲也散了,長發隨著貼近粘上兩人的皮膚,凌亂的發絲勾勒在肌理上,像是描摹的墨線。
“還是不高興,”許燼懶散地靠著浴缸,伸手將面前垂下的發絲捋到耳畔,眼神像是無形的、又粘稠的蛛絲,將彼此囚禁在逼仄的空間里,語帶笑意︰“那親一下?”
余缺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好吧。”許燼卸去本體撐著自己胸膛那只手的力道,捏著他的後頸,將人按到自己懷里。接著舉起手,指尖在腕處輕輕一劃,一道血線頃刻涌出。
傳聞里,鴆是一種帶劇毒的鳥類,羽毛落在酒里,酒就成了毒酒。余缺沒試過,不知道這樣的酒是什麼味道,但現在湊到唇邊的血,嘗起來是一股甜腥。
手腕上的血線往下滴出紅色,落在水里,暈染出絲線和霧氣般的紅,接著便慢慢變淡,落到余缺的唇邊,顏色卻是極艷,將淡粉的唇色都染成了一種糜麗的紅。
嘴唇淺淺張合,鮮紅的血液落在了舌尖。余缺臉上漸漸浮現出淺淡的緋色,純黑色的眼珠也蒙上一層霧,長睫顫抖,不自覺地將臉貼近許燼的肩窩。許燼臉上也同步出現了淺淡的顏色,但和本體不同,他似乎異常痛苦,脖頸和額頭上都凸顯出了青筋。他的視線時而清醒時而混沌,浴室的燈光被躍動的水反射到他們的臉上,周圍的一切都好像處于虛幻和現實之間的界限。
縹緲、迷離、混沌。許燼不自覺地用指背描摹本體的臉,落在水中的手,則不停地輕撫余缺的後背,以示安撫。
假如死亡時沒有痛苦,或許會是一種比性還要令人感覺愉悅的體驗。
——余缺證實了這點。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突然響起2247平板的聲調︰“您還好嗎?”
余缺仿佛大夢初醒,瞬間清醒過來。他開始感覺到冷,感覺到疼,蜷縮在馬甲的胸膛上,想開口回應,卻猛地咳嗽起來。許燼順手將淋浴開大,水聲掩蓋了低低的咳聲,他繼續順著本體的後背,對門外回復道︰“沒事。”
2247沒有聲音再傳出來,像是接受了這個回復。
好不容易平復下咳嗽,余缺頭發也徹底濕透了,看著有幾分狼狽。但他心情明顯好了很多,摸了摸許燼的手腕,那里也已經完全平復。
靜靜呆了片刻,溫熱的水濺得四處都是,有些順著肌理往下滑落,有些停留在他的臉上,混淆了本身的汗珠。許燼看著那些晶瑩的水滴,莫名感覺有點干渴。余缺推了下他試圖湊過來的腦袋︰“不許。”
許燼又是笑。
“說了不許!”
听浴室里的水聲只夾雜著笑鬧聲,停駐在衛生間門外的金色光團,終于慢悠悠地飄回來原來的地方。(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