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阿哥今日穿著一身淺綠色衣裳，因為方才趕來的急，白嫩的小臉被熱氣蒸得通紅，很是可愛，讓人忍不住想上手揉一揉。
佟佳禾和四阿哥大眼瞪小眼，現在用腳指頭都能猜到太皇太後一定注意到他們了。
殿內的空氣像凝滯了一樣，太皇太後審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佟佳禾禁不住放緩了呼吸。
原身朝思暮想的四阿哥就在眼前，可是理智告訴佟佳禾，在太皇太後沒開口前，自己不能說話，哪怕叫一聲‘四阿哥’也不行。
冷靜，要冷靜。
“佟額娘……”被人發現後，四阿哥主動開口道。
小孩子獨有的奶聲奶氣，又飽含委屈和思念的意味，四阿哥一聲呼喚，讓佟佳禾不得不注視著他。
四阿哥急切地小跑幾步，又在距離佟佳禾幾步遠的地方停下，仰著頭問道︰“佟額娘的病好了嗎？還疼嗎？胤 很擔心佟額娘。”
慈寧宮的宮人告訴他，佟額娘病了，所以自己才被接到太皇太後這兒。小孩子唯一能想到的病，就是疼痛。他很擔心，不知道佟額娘有多疼。
自從來了慈寧宮，自己親近的乳母不再提起承乾宮的事兒，更是絕口不提貴妃娘娘這幾個字。
佟額娘這次來，是要接自己回去嗎？
胤 認真又擔憂的語氣，讓佟佳禾心軟的一塌糊涂，可是她沒法回答。
四阿哥奶聲奶氣的關心，把殿內緊張又窒息的氛圍沖散地一干二淨。太皇太後的臉色緩了緩，若有所思地看著四阿哥身邊的乳母。
難道是她故意教四阿哥這樣做，好有理由讓貴妃帶著四阿哥回承乾宮？
瞧著貴妃和乳母的舉止神情，並不像是提前串通好的，況且慈寧宮鐵桶一般，四阿哥身邊的宮人來這幾日，並沒有機會往承乾宮通風報信。
“佟額娘。”見對方不理自己，四阿哥又叫了一聲。
一雙濕漉漉的眼楮緊緊盯著佟佳禾，生怕她會從自己眼前消失不見。
佟佳禾微微低下頭，看到四阿哥眼里真切的擔心，心中的焦慮平息掉了大半。只要四阿哥是認自己的，她就有信心帶他回承乾宮。
只不過現階段自己的‘病’好沒好，還需要太皇太後來決定。
“佟額娘很好，胤 別擔心。”到底還是不忍心看四阿哥皺著小臉的樣子，佟佳禾對四阿哥溫柔地笑了笑。
她好，並不代表病好，算是委婉回應了胤 。
四阿哥乖巧點頭，眼巴巴地望著佟佳禾的臉，兩只手像無處安放一般，一會兒放在身前，一會兒背在身後。
佟佳禾看出來胤 這是想讓自己牽著他，可礙著那麼多人在，又察覺到了現在的氛圍不對，不敢說出來。
貴妃和四阿哥原本親密的母子二人，現在如此拘束，四阿哥還不到三歲，就已經會看人臉色了。蒲雨看這場景，人都要碎了。
太皇太後不免多看了一眼貴妃，多日不見貴妃性子竟也穩了些，很是難得。
再瞧跟在四阿哥身邊的乳母，行事恭謹又有分寸，那日到了慈寧宮也只慌了半日便穩住了陣腳。由此可見，貴妃挑人的眼光也是好的，給四阿哥配的人也都本分。
可惜，奴才對皇子盡心，貴妃這位做主子的卻被後位迷了眼，心竟不在照料撫養四阿哥身上了。
“胤 。”太皇太後眯著眼笑道︰“好孩子，快過來。”
佟佳禾臉上掛著得體的微笑，看著四阿哥規規矩矩地向太皇太後走去，小小的人兒請安後才讓乳母抱著坐下。
太皇太後問了他今日吃得如何，睡得如何，便笑著讓人把他帶下去。
四阿哥從進來到出去，只待了半炷香時間，佟佳禾心頭一緊，僅憑著貴妃之前的所作所為，這已經是太皇太後同意讓自己與四阿哥見面相處的極限了。
太皇太後的話音剛落，四阿哥愣在原地，他還沒來得及告訴佟額娘自己最近認了多少字。
宮里的孩子都早熟，就連太子和大阿哥在慈寧宮都規規矩矩地，不敢出格更不敢放肆。
哪怕四阿哥還有話沒說完，還是乖巧地牽起乳母的手向殿外走去。他紅著眼眶忍了一會兒，淚珠子還是落了下來。
這邊眼淚還沒滑落到下巴，就被格外注意他舉動的乳母不動聲色地擦掉。
太皇太後願意把四阿哥抱來慈寧宮養著，是四阿哥的榮幸，是天大的恩賜。哪怕……心底再怎麼不樂意，都要做出歡喜的模樣。
佟佳禾看向四阿哥的目光溫柔而沉靜，眼見著四阿哥走遠了才收回視線。
她一定會想辦法把四阿哥接回承乾宮，這不止是原身的意願，也是自己的。
蒲雨立在後頭看著主子和四阿哥如今的情形，兩人尚且親近，若不是太皇太後執意如此，貴妃娘娘恨不得今日就把四阿哥領回去，四阿哥也願意跟著娘娘回去。
見過了四阿哥，佟佳禾再也沒有理由賴在慈寧宮了，眼見著太皇太後對自己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佟佳禾起身行禮退下。
盯著貴妃的背影，太皇太後眼神晦澀不明。
皇上自幼沒能在生母跟前長大，如今成了天子，自然對佟家十分照顧。這份照顧就體現在佟家兩個舅舅在前朝身居高位，佟貴妃在後宮也是獨一份的寵愛。
貴妃沒有孩子，那就抱來一個給她養，畢竟位份低的嬪妃是沒有資格親自撫育皇嗣的，這也算不得特別偏愛。
只是四阿哥在承乾宮受到冷待，皇上都能看在貴妃的面上視而不見。太皇太後心里有些動搖，萬一皇上把對生母的遺憾轉移到貴妃身上，不把子嗣放在眼里……
這個念頭在她心底生根發芽後，再也拔除不掉。
太後在貴妃病重的時候強行接來四阿哥幾時自己授意的，宮里皇嗣金貴，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才能安心些。
只是今天，她一眼就看出四阿哥對貴妃的眷戀和不舍。
四阿哥自滿月就被皇上送到貴妃的從承乾宮，貴妃也悉心養育了兩年多，這孩子對貴妃是有真感情的，不然也不會听到貴妃來了就急急忙忙從後殿跑過來。
太皇太後心里開始猶豫，總得讓孩子挑選一個自己喜歡的額娘。
可貴妃……她怠慢皇嗣，她不稱職啊。
皇上先頭沒了那麼多皇子，子嗣艱難。若是後宮沒了規矩，人人都能怠慢皇嗣，自己絕不會縱容這種風氣影響大清的未來。
思及此，方才的猶豫一掃而空。
“甦茉兒，你覺得四阿哥應該給誰撫養？”太皇太後問起身邊人。
甦麻喇姑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眼角的細紋更顯得人慈和，“依奴才看，四阿哥對貴妃娘娘更親近。”
“你呀你，說話還那麼直。咱倆相伴幾十年了，你能不明白我的意思？”太皇太後指著她笑罵道。
甦麻喇姑也跟著笑，只是絕口不提貴妃了。
“罷了，到底是因著貴妃養了他三年，四阿哥還小，感情來的快去的也快。”太皇太後嘆道︰“再過一段日子，就忘得差不多了。”
甦麻喇姑安靜且耐心的等待太皇太後把話說完，她不問，自己便不答，只要認真傾听就夠了。
幾十年如一日。
太皇太後突然發問，“佟家挑的嬤嬤送去承乾宮了嗎？”
“奴才听說，人還在內務府教規矩呢，瞧那邊的意思是要再等一等。”甦麻喇姑用蒙語回道。
主僕倆日常都用蒙語，除非皇上來了才會說些滿語，漢語更是極少說起。雖然現在大清江山多半是漢民，太皇太後的漢語也僅僅停留在能听能說一些常見話的程度。
過了一會兒，太皇太後輕輕哼笑一聲，渾不在意道︰“難為了他們在前朝都跟著擔憂焦急，貴妃在娘家時就是個嬌嬌兒。早些把人送去，免得佟家在外頭擔憂貴妃的處境，更省得他們再把這點事兒拿到皇上跟前說嘴。”
貴妃揣測錯了聖意，失了聖心。她與皇帝的情分能續到幾時，全看她個人的運氣。
自己因孝康章皇後的緣故，對她和佟家寬容了幾分，希望貴妃識大體，能顧全大局和皇家的顏面。
承乾宮。
佟佳禾從慈寧宮回來便卸了頭上的釵環，只讓蒲雨把她頭發簡單地盤起來，最後插上一根金花絲翡翠簪子。
大熱的天兒，看見這種青綠的首飾，心里也覺得涼爽。
這時，從外面進來一個模樣周正的宮女，對佟佳禾福身道︰“貴妃娘娘，內務府的人來了，說是給咱們宮里送幾個伺候的人。”
宮里各處每年都有一次選人的時候，若是錯過了這個時候，哪個嬪妃身邊又缺人了，私底下也可以讓內務府給補上。
佟佳禾記得貴妃並沒有吩咐內務府送人過來，便問道︰“這些宮人是誰讓送來的？”
進來的宮女搖了搖頭，“奴才不知，這次是內務府的徐公公領著人來的。”
徐公公是內務府里有頭有臉的大太監，這幾年沒少拿貴妃的賞賜，和承乾宮算有幾分交情。
蒲雨解釋道︰“娘娘您暈倒那日徐公公就來了，身後還帶著幾個人。約莫是上次的差事沒辦成，才挑了今日過來。”
徐公公眼巴巴看見人從屋里出來，笑呵呵地對貴妃打了個千兒，身後幾個宮人也跟著他行禮。
四阿哥被太皇太後抱走的時候，跟著去了幾個承乾宮的宮人，就連貴妃身邊的大宮女都調走了一個，難不成是要給自己補上這次的缺？
佟佳禾一眼掃過去，幾個宮人里有個年紀在四十上下的嬤嬤，站在這幾個小宮女里有些突兀。
沒等佟佳禾開口詢問，徐公公就說明了來意，“皇上說娘娘身邊伺候的人不夠，讓奴才給娘娘送來的。”
說罷，徐公公一轉身，指著身旁的嬤嬤︰“這位是烏嬤嬤。”
佟佳禾細細打量烏嬤嬤，烏嬤嬤是個圓臉，五官也柔和，長相瞧著就舒服，不似能壓住人的。但是能讓甦公公特別交代的，一定不是簡單人。
烏嬤嬤對著佟佳禾福身道︰“奴才給貴妃娘娘請安。”
蒲雨僅是看到烏嬤嬤行禮的那一刻就眼前一亮。
徐公公這種在宮里多年的老人了，在一旁看著都暗自感嘆烏嬤嬤請安動作做得極標準漂亮。
方才來的路上他主動與烏嬤嬤閑聊了幾句，對方舉止不俗話也說得敞亮，是個通透人，徐公公在心里料定了這位不一般，往後在承乾宮是大有前途。
徐公公笑著指點了烏嬤嬤幾句，提前賣個人情。
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佟佳禾看完了熱鬧後收下烏嬤嬤。徐公公另外帶來的幾個宮女一一詢問過後，也讓蒲雨安排好了去處。
徐公公這邊辦完了差事，喝了承乾宮一盞茶便要走了。
蒲雨塞了一把金瓜子過去，徐公公沒要，連連擺手說是自己的分內之事。
眼見著蒲雨手里的東西送不出去，何為祿使個眼色讓她去屋里服侍貴妃。太監之間想論交情，比宮女容易得多。等他哪天尋個機會，再和徐公公細說。
屋內，蒲雨扶著貴妃坐下。
佟佳禾的指尖都泛著冷意，抓著蒲雨的手不肯放開。
那日太皇太後讓四阿哥乳母和貼身伺候的五個宮女都跟去了慈寧宮，今兒皇上就補上了承乾宮的空缺。
康熙到底是什麼意思？是不準備讓四阿哥回來了？
若是他鐵了心不讓胤 回來自己怎麼辦，從康熙那兒下手嗎？還是往宮外傳信求助佟家？
熟悉而陌生的絕望感漸漸涌上來，刺激得她鼻尖一酸。在宮里每走一步都要靠自己摸索，稍有不慎就不可挽回了。
沒人告訴她，走的這一步是對是錯。
這就是貴妃臨死前面臨的處境嗎，佟佳禾一怔。
蒲雨看著貴妃落寞的樣子，又急又擔憂。若是听雨姐姐在就好了，有她開解貴妃，定不會讓貴妃娘娘這樣郁郁寡歡。
萎靡了半晌後，佟佳禾在內心咬牙切齒︰自己都見過太皇太後了，還怕康熙那孫子！
重新燃起的斗志讓佟佳禾覺得自己晚膳能吃一頭牛，飛速消化好自己的情緒，她平靜道︰“叫烏嬤嬤進來，我有話問她。”
蒲雨心領神會，帶著烏嬤嬤進來時屏退了屋內侍奉的宮人。
“老奴烏氏，見過大格格。”見左右無人，烏嬤嬤直接擺明了身份，跪在地上結結實實磕了頭。
原來是佟家送來的人。
佟佳禾面色微僵，剛才自己還在念叨是否要求助佟家，眨眼間人就給自己送來了，就是不知佟家送進來的人要助自己成什麼事。
若是佟家的意思和自己背道而馳，自己依舊會留她在承乾宮，只是往後烏嬤嬤只能放在屋外調教小宮女，再也進不得屋內侍奉了。
有些話，還是先挑明說開的好。
佟佳禾把玩著翡翠手串，含笑道︰“烏嬤嬤，這里沒有外人，家里讓你帶了什麼話，就直接說吧。”
府上的意思是讓自己慢慢勸導貴妃，烏嬤嬤見貴妃這樣直接，也容不得自己做長遠打算了。
烏嬤嬤嚴肅的臉上帶著幾分堅定，“貴妃娘娘，府里讓我給您帶句話，您萬萬不可有身孕。”
這句話猶如平地驚雷，炸得佟佳禾久久回不過神，就連蒲雨也滿臉不可置信。
宮里嬪妃不管生下阿哥還是公主，將來都算有了依靠，歷朝歷代皆是如此。
佟家竟不希望貴妃有身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