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徐徐向南市而去——秦府位于南市的永泰坊。
距離坊門關閉已不足一個時辰,所以馬車跑得飛快。
車廂里,鄭樵拱手恭賀︰“秦備身果非常人,司主隔空敕封,直接跳過繁瑣的考核程序,她上任至今,只給聶湘姑娘行使過此特權,秦備身是第二個。”
“靖魔司本部都有些什麼人?”
“本部備身、使令不好統計,因為資歷、功勛積累足夠,即可正常參加晉升考核,所以下官也不知道具體都有些什麼人。”
“那就說一些值得注意的。”
“靖魔司本部最高者為司主,”鄭樵組織了一下語言,“她是天下第一獵魔宗派天山的掌教,名為緋行雲,但她甚少現于人前,見過她的人屈指可數。副司主趙年鶴,武神門執法長老,人稱不動明王,傳說他還兼領暗衛大閣領,是皇帝的心腹。在這二位之下,便是九星使,職權在使令之上,每個都異常神秘,直接受皇帝與正副司主的指派。”
“我听說過他們!”柳如歌忍不住道,“據說他們的實力都在小天境以上,以北斗九星命名,分別是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洞明、隱元,與魔神教貪、嗔、痴、慢、疑、見、業、死、空九劫相當。”
“馭劫使還有說法?”秦霄道。
“是這樣的。”鄭樵點頭,“秦備身殺死的趙斬,就是痴劫使,其痴于刀,把靈魂與生前死後名全都付諸于刀,為世人帶來可怕的災難,故謂之痴劫。”
“另外聶湘姑娘自然也不用說,”他感嘆道,“就算下官不是獵魔人,也很清楚她在修行界的地位,堪稱百年來天賦第一人……哦,當然,如今秦備身來了,那就不一定了。”
秦霄突覺手臂有輕微疼痛,擼起袖子一看,只見被嗔怒劍氣同化的傷口開出櫻花。
柳如歌嗅到雪松蜜桃香︰“那小妮子給主君蓋章呢。”
“蓋章?”秦霄一愣。
柳如歌輕笑,心想主君有時候還挺遲鈍的。她轉移話題道︰“老鄭,靖魔司本部在北市,你怎麼會出現在西市,天南地北的,距離可不近。”
“嗨,”鄭樵苦笑道,“說來也是巧了,下官剛好在附近訪友。幸好聶備身出面,要不然今天可就難收場了。”
“有什麼難的。”柳如歌冷笑,“憑宋堯他們能奈何主君?”
秦霄與鄭樵對視一眼,都感到柳如歌的性格變得愈發尖銳了。但想想也能理解,三元劍派突然滅門,血肉至親一天之內無一幸存,任誰也難免性格大變。只是不知為何,柳如歌始終諱莫如深,那天的事情一個字也不肯透露。
“哦對了,下官對秦備身的遭際感到好奇,回洛陽就做了調查,發現……”鄭樵說著,忽然壓低嗓音,“半年前發生在穆國公壽宴上的非禮事件別有貓膩。”
“哦?”秦霄目光一閃,“具體說說。”
“下官認識穆國公府的一位總管,我們敘舊喝酒的時候,他無意中說漏了嘴,壽宴那天有人提前找到安陽縣主,二人在花園密談,隱約提到了‘非禮’、‘陷害’等字眼,並且給了她一封信。”
“信?”秦霄很快反應過來,“是那封約我見面的信?這麼說我真是被栽贓陷害的?”
這是怎麼說的?難道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清白?
鄭樵不知就里,強忍著笑,秦霄看他這樣,只得無奈解釋了一句︰“醒靈後,我的大部分記憶都丟失了。”
“老鄭,那封信現在何處?
鄭樵望著少年欲言又止。
“你是擔心……皇帝?”秦霄感覺到了什麼。
鄭樵的喉結突然急促滑動,仿佛“皇帝”二字化作無形山岳壓在舌根。他下意識瞥向馬車頂棚鎏金的蟠龍紋——那里懸著御賜的靖魔司符牌,龍爪正按在“如朕親臨”四個陰刻篆字上。
“秦備身可知‘金口玉言’四字的分量?”他指尖輕叩車壁,暗格彈出半卷蒙塵的聖旨,“三年前劍州刺史上奏災情,陛下朱批‘風調雨順’,第二年饑荒就真的憑空消失。”
這是專門運送高階官員、傳達聖旨的御用馬車。
秦霄掀簾的手停在半空。遠處皇城方向,九重宮闕的琉璃瓦正在月光下泛起血痂般的暗紅。那些飛檐上蹲守的嘲風獸,仿佛隨時會撲下來撕咬逆鱗之人。
“歷任皇帝金口定讞的案子,證物都封存在大理寺的龍吐珠匣。”柳如歌突然開口,逐月劍上的昆侖玉隨顛簸晃出清脆聲響,“我外祖父在世時曾經跟我說過,那匣上嵌著陛下欽賜的‘天憲鎖’。”
“去年,”鄭樵點著頭,用幾乎停止了呼吸的語調說,“靖魔司一名使令奉命前去,想調閱先帝舊案,踫到鎖扣瞬間就口吐鮮血。”
夜風灌入車廂,鄭樵官袍上的雲紋仿佛涌動起來,好似有人冒犯天威而醞釀著滾滾天雷。
秦霄忽然笑起來。透明的圓擴展開來,仿佛文明的輝光驅盡了封建的陰霾。
“真話最不好听,真相最不好看。”
車廂驟然死寂。車轅上懸掛的避塵鈴無風自動,鈴芯里沉睡的窺天蠱蟲集體爆體而亡。
皇宮深處,一個苗疆控蠱師口吐鮮血倒地昏迷。
摘星閣頂,緋行雲如血的紅唇輕輕叼著半截小魚干,赤金色的瞳孔倒映出琉璃鏡面的情景︰少年後背浮現出若隱若現的饕餮虛影。
“這盤棋,當真是越來越有趣了……小小九離,在本座眼皮底下玩金蟬脫殼的把戲,可是你絕想不到,你的遺蛻,正在以本座都看不透的速度成長著,日後成就遠遠在你之上,不知你那時又是什麼表情呢?呵呵呵……”
妖異的輕笑聲突然被一陣咳嗽打斷。
“可惡,小小魚骨敢嗆本座……”
……
車至南市永泰坊秦府大門外,秦霄讓車夫老胡送鄭樵回家,然後轉身打量。
兩扇朱漆大門,頂端懸著一塊黑色牌匾,上面龍飛鳳舞寫著“秦府”二字。
兩個大紅燈籠下,正對著兩尊石獅子。
階台明淨,氣象卓然。
高牆黑瓦,斗拱飛檐。
數個身著勁裝的護院家甲佩刀來回逡巡。
“滾滾滾,不招護院。”其中一個首領模樣的家甲不耐煩地揮手驅趕。
秦宵回過神來,眉頭一挑︰“你們不認得我?”
“你是?”
幾個護院借著燈籠火光看清了少年的相貌,揉了揉眼楮,雖然眼前之人神態、氣場變化極大,但終于還是憑著記憶認了出來,頓時嚇得臉色發白︰“你你你你,你是四郎?”
“不然呢?”秦宵道。
“四郎回來了?”眾護院全都呆在原地。
一個機靈的護院疾奔進去大聲叫喊通報。
“不好了,四郎回來了。”
霎時間,整個秦府雞飛狗跳。
我這麼不受歡迎?
秦宵臉色一黑,踢開護院首領,徑自往里面闖,路上護院、雜役見到他噤若寒蟬、瑟瑟發抖,使女僕婦見到他,直接嚇得花容失色、捂胸護臀,最可怕的是其中竟還有個老嫗。
“色魔。”柳如歌毫不留情地批判。
秦霄不動聲色道︰“我想起來了,她犯過錯,被我下令打過板子。”
“解釋就是掩飾。”柳如歌輕哼。
“四郎,你終于回來了!”
這時一個抱著掃帚的五六十歲的小老頭撲到秦霄腳下,眼眶發紅,哭天搶地道,“你不在府里這半年,我們的日子過得好苦哇!”他身後跟著好幾個打手,動作整齊劃一,連連點頭垂淚。
這些人無一例外蓬頭垢面,身上衣服都打著補丁,只比大街上的乞丐少了個碗而已,可見日子確實艱苦。
秦霄發現小老頭哭得涕淚橫流,間歇性停頓,往自己身上擤鼻涕,一下子整個人都不好了︰“你誰啊?給我起開先!”
“四郎不認得老奴了?”小老頭哭得更淒慘了,“老奴趙德柱啊,他們是趙一,趙二,趙三,趙四……我們是點翠軒五虎上將,你最忠心的部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