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春只覺一桶冷水從頭淋到腳,小腹邪火凍結成冰,強忍著一腳踹死車夫的沖動,仔細回憶著關于趙斬的種種傳說。
傳說中趙斬最喜歡競勝,無論什麼他都喜歡跟別人比上一比。
愚蠢的車夫根本不知道勾起趙斬的好勝心有多麼可怕——除非他勝出,否則就要一直比下去,沒有人敢不听話,因為不听話的人都死了。
“我要冷靜,一定要冷靜,現在事已成定局,我必須裝作一無所知,巧妙地讓他勝出,不然小命難保……”
想到這里,彭春掀開另一邊的簾子,悄摸摸伸出手去,用自己肥厚的手掌減緩車輪的速度,實現“人肉手剎”的作用。
前面車夫听到肉掌與車輪激烈摩擦的“呲呲”聲,以為車輪卷入了什麼異物,但此刻正要和騾子分個高下,哪里有停車檢修的功夫,于是更加奮力揮動馬鞭。
馬車在官道上劇烈顛簸,彭春臉上的肥肉隨之上下抖動︰一半是恐懼的青氣;一半是疼痛的猙獰。
“回去非宰了你喂狗不可……”他的眼珠子瞄向車夫的背影,想著待會從哪里下刀更解氣。
那車夫還不知死到臨頭,嘴上仍在哄弄畜生︰“馬兒馬兒再跑快些,回去給你吃豆料。”
那馬被他喂養多年,早與主人心靈相契,一听那更是撒開蹄子狂奔,直跑得熱汗津津,舌吐眼翻。車夫偷眼看隔壁騾子,那同樣四蹄的畜生竟無半點變化,心里不禁暗暗稱奇。
就這樣,一騾一馬在彭春提心吊膽的競速中來到終點——北城門。
守門的軍將早在外頭等候多時,卻見騾馬齊來,那騾子竟更先一步抵達,不禁愣了愣神。
“彭爺回來了。”
彭春收回腫脹成豬蹄的手掌,欲哭無淚,沒心情虛與委蛇︰“別廢話,開門!”
城門開了,騾馬又要並進,守門軍將攔喝道︰“騎騾子的,寅時才開城門,你且在城外候著。”
彭春一顆心跳到了嗓子眼上,脫口道︰“那是我朋友!”
“原來是彭爺的朋友,冒犯了。”守將這才放行。
騾、馬進了城,彭春暗暗囑咐車夫改道而行,車夫雖疑惑,卻不敢違抗,與騾子分道揚鑣了去。
騾子徑走。
斗笠下,滿臉胡渣子的趙斬牽了牽嘴角,坐起來戴好斗笠,抻了抻四肢,仍自懷抱妖刀信步由韁。不一會兒轉入一個小巷停住,青石板地綻裂,阿史那琿跳將出來,單膝跪地以手撫胸︰
“屬下參見趙劫使。”
“饕餮呢?”
“被一個叫秦霄的獵魔人吞噬了。”
“敢吞饕餮?”
趙斬嘴角浮現冰冷笑意,“你為何不將他帶回來?”
阿史那琿道︰“不出兩個時辰,那人定然破肚而死,魏州地處中原腹地,屬下認為以逸待勞方為上策。哦對了,谷正雖死,卻完成了血食的收集,只待回收饕餮之爪,即可完成轉輪魔王的聖諭。”說著話時,肩上浮現鼓鼓如巨大牛虱的告死靈。內中獵魔人精血,他是一滴也不敢享用。
“你認為?”趙斬嗓音嘶啞,“倘若他不死呢?”
阿史那琿一愣,心想莫說是那小子,就算強如趙斬你,敢吞饕餮也只有死路一條,于是信心滿滿道︰“屬下用項上人頭擔保,此事絕無可能。”
……
天光還沒亮的時候,如意客棧就被敲開,要不是客人一口氣要了八間上房,伙計阿喜肯定會攆客。這伙客人也是怪異絕倫,明明開了八間房,八個人卻集中在一間屋子里,圍著桌子正襟危坐。
阿喜在客棧那麼多年,見識過不少古里古怪的“癖好”,卻從未遇過這樣的情形——七個人共十四雙眼楮,眨也不眨地盯著其中一個墨衣背劍的少年。
“客官,按你們的要求,茶與果脯上好了,還需要什麼嗎?”
“伙計,兩個時辰後,給我燒一桶熱水來。”
墨衣少年翹起二郎腿,兩只椅腳懸空,解下玄鞘長劍放在腹上。
“好 。”阿喜打著呵欠睡回籠覺去了。
“用不著防賊似的看著我。”秦霄懶洋洋道,心知杜子均等人並無惡意,只是擔心他誤入邪道,才按捺著性子沒有發飆。“方才說起一位變靈,我看你們臉色都不是很好,那位叫趙斬的,到底是什麼來歷?”
“主君,天下獵魔人難以計數,成為噬魔者的十中有一,但多數遭到反噬,最終反過來駕馭告死靈的寥寥無幾,妖刀趙斬就是其中一個。”
柳如歌如數家珍娓娓道來,“此人性格高傲孤寡,不愛金銀財寶與女人,平生只好兩件事︰一是競勝;二是練刀。他的刀道修為在整個河北道無出其右,人稱妖刀趙斬,乃是魔神教九大馭劫使之一。”
“他手中的妖刀也大有來歷,以沉船龍骨為鞘胎,覆深海巨蚌青珠粉。刃體采用玉化鯨骨與隕鐵疊鍛,揮起波浪紋時可見流動磷光。刀鐔是逆浪螭吻,兩面各有四字篆文︰一面是吞江啖月;一面是鎮海平波。”
“哦?”秦霄眼楮發亮,“這麼說來,趙斬級別比受印魔將還高,他的腦袋價值多少貢獻點?”
眾人不禁啞然。王歡喃喃道︰“秦兄弟,你是真的勇。”
杜子均沒好氣道︰“你就曉得貢獻點!那你知不知道殺一個馭劫使要付出多少代價?”
周過滿面憂郁︰“真是不知者無畏。”
“主君,”柳如歌苦笑著說,“魔神教的馭劫使與天災相等,根本無法界定,何況趙斬還是變靈。”
王通嘆氣道︰“趙斬那種人,這輩子最好不要遇到,要不然就是老天爺要收咱們了。”這話雖有長他人志氣的嫌疑,在場卻無人反駁。
劉世杰總結道︰“珍惜生命,遠離趙斬。”
此後再無人說話。小密碟林小秀一坐下來就靠在柳如歌的身上睡過去了,眾人听著她細微的鼾聲,各懷心事。
兩個時辰很快就到了,秦霄身上無事發生。
杜子均不信,又拖了半個時辰,直到大家都哈欠連連才終于認輸,有些肉疼但欣然地拿出一塊聚靈陣盤︰“這可是價值五十個貢獻點的寶貝,夠我上好幾天課了。”
“願賭服輸,記得房錢也一並結算了。”周過徑自起身離去。
杜子均不服氣地追出去︰“憑什麼,周公雞,再怎麼也該你出一次了吧?”
眾人莞爾,然後各自回房歇息。
秦霄叫來熱水,脫去衣物泡入水中,只覺慢慢洗去了魔素的污濁感,精神放松下來,便將聚靈陣盤拿在手中仔細觀摩。
這陣盤通體由某種靈石打造,觸感溫潤如玉,卻隱隱透出金屬冷光。
直徑約只有半尺,寸許厚度,邊緣刻有九道凹槽,象征“九宮聚靈”之意。
盤面微凹,表面遍布繁復的暗金色符文,紋路如龍蛇盤繞,時而隱現幽藍熒光,似有靈性般自行游動重組。
他不懂陣法奧義,看不出個子丑寅卯來,只覺得玄妙而已,便放到了一旁,頭枕毛巾小寐。
臨街忽來一簇清音,如夜露墜入青瓷盞,在秦霄的心底漾開細密的漣漪。最深的記憶就此被勾起來,思緒發沉,漸漸睡了過去。
水霧氤氳,記憶碎片如沸騰的氣泡接連炸開——他看見自己站在戰術投影儀前,迷彩服上別著二星的胸章。
“報告隊長,我叫阿瓷,瓷片的瓷。”少女將貝雷帽檐往上輕推,暴露出絕美的臉龐以及眼尾淡紅的胎記。這個標志性的小動作讓監控屏幕前的教官們同時倒吸冷氣——那是精神力超頻者的烙印。
“阿瓷,”彼時的他故意用戰術筆敲打全息沙盤,“你的超能力總不會是這張臉吧?”
新兵們壓抑的笑聲里,女孩耳尖泛起薄紅,卻挺直了縴薄的脊背。當她抬手時,整座訓練場的金屬器械突然共振轟鳴,懸浮的軍刀在空中拼出青花瓷紋。
“分子級金屬塑形。”她眼里的羞怯化作灼灼星火,“而且……”話音未落,三枚模擬彈頭突然調轉軌跡,在距離他太陽穴零點三厘米處凝成冰晶般的陶瓷護甲。
這段記憶突然被猩紅的警報撕裂。秦霄感覺後槽牙滲出血腥味,時空裂隙將他拽入狂風呼嘯的天台。阿瓷的作戰服已換成暗紋流轉的墨色旗袍——這是她晉升特勤組後獨有的戰袍。
“九點鐘方向!”他嘶吼著撞碎第二枚穿甲彈,飛濺的彈片在少女臉頰犁出血線。那個會為擦傷哭鼻子的菜鳥,此刻卻借著風勢將電磁長鞭甩出淒厲的弧光。
當深淵巨口沖破雲層時,秦霄終于讀懂她最後的唇語。阿瓷頸間那枚青瓷吊墜驟然迸發強光,數以萬計的納米陶瓷從她毛孔中噴涌而出,在蒼穹之下織就一張宿命的羅網。
“別回頭……”她破碎的吶喊混著陶瓷開裂的脆響。秦霄的指尖堪堪觸到她發梢,卻只抓到一把閃著虹光的瓷粉。那些粉末在空中聚成她慣用的笑臉符號,又轉瞬被血雨澆散。
……
古琴余響,最後一縷顫動的弦仍懸著半枚將墜未墜的晨露。
秦霄在睡夢中撫摸著胸口。那里本該有道貫通傷——直到現在他仍能感受到阿瓷掌心的溫度,在爆炸前零點幾秒,她用畢生的能量將他推離死亡半徑,而自己化作漫天瓷雨。
瓷片刮擦地面的輕響從記憶深處傳來,混著少女初次見面時未說完的低語︰“我的能力……其實是讓破碎的東西變得完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