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太平時節,農村要開大席是十分繁瑣的一件事。
比較講究的,還得請個戲班子來,跳幾場艷段,演幾場正雜劇才成。
即便家中比較窮,也應該從縣城酒樓中請一些大師傅來掌勺,做一些可口的菜肴。
但對于已經亂了幾十年,尤其這幾年尤為殘破的北地來說,有肉吃就成了,還要什麼自行車?
而鄉間大席也變成了樸素無華的大鍋炖。
得益于丁大興拉來的近百斤肉干,這幾大鍋吃食倒也有模有樣。
村民們家中有干菜的拿來干菜,有鹽巴的拿來鹽巴,還有人在一旁混合著麥與粟,準備蒸上一大鍋粟米飯。
就連那些孩童們,也同樣尋了一些野菜野果,洗干淨之後,交于大人統一收拾。
香味溢出之後,有幾個人遠遠望著這邊,滿口生津。
郝二狗蹲在原地,仰頭對著郝東來說道︰“阿爹,咱們晚上吃啥?”
郝東來有些惱怒,從包裹里掏出兩個硬邦邦的炊餅,開始呵斥︰“吃吃吃,就知道吃!”
郝二狗伸手接過炊餅卻依舊蹲在當場,用鼻子吸溜著肉香味,想要憑借這點香味將炊餅咽下去。
劉蘊古見狀,扶著額頭說道︰“還是我過去一趟吧,雖然咱們算是外鄉人,卻終究還是要當鄰居過日子的,想來他們也不會連一碗飯都不舍。”
其余人也紛紛點頭,卻沒有如劉蘊古般的臉皮,只是在原地等待。
這些人都是兩淮起事的農民軍,被何伯求勸降了之後,又帶到山東來進行屯田。
要說郝東來與劉蘊古也是一股農民軍的大頭領了,如果要從軍,高低得是個統領官。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兩人過于有自知之明,還是實在對于戰爭不感興趣,無論是郝東來還是劉蘊古都拒絕了參軍,也就被暫時安置在了胊山與沭陽之間的這片區域內,管轄著三百余戶百姓。
如果管好了,說不得會設立鎮子,他們二人會有個鎮長之類的官職。
當然,這兩人都是日子人,若說劉蘊古還有一些經商的活泛想法,郝東來就只是想著種地了。
尤其他們家被分了一百畝地後,更是讓他睡覺的時候都笑出聲來。
但這可是三百多戶淮西人,雖然有官府送來的糧食物資耕牛,但哪里是那麼簡單就能開荒成功的?其中事情千頭萬緒,實在是太多了。
就比如周邊村鎮來借耕牛,這種事還真的得郝東來出面,並且拉上官面上的人物,以作保證,有借有還才行。
這麼一耽擱,就到了傍晚快要開飯的時候。
劉蘊古剛剛邁出兩步,就見安奎安縣尉擦著額頭的汗水,遙遙打招呼︰“你們咋還在這里站著?快來,要開飯了!”
“好 !”郝東來喜笑顏開,將自家兒子提溜起來,隨後就大踏步的向著大鍋走去。
安奎在前引路,抵達那幾排長桌前的時候,回頭見幾名淮西人皆是有些遲疑,想了想,站在凳子上大聲說道︰“各位鄉親,且听俺一言。”
安奎畢竟在葦溝村當了多年的保正,威望還是有的,村民們瞬間就停止了笑鬧,仰頭看向了安奎。
“各位,咱們這個地方,就沒有如今日這般太平過,這全賴忠義軍魏公的恩義!”說著,安奎對著天空拱了拱手︰“也是靠丁老大這般的人物,在前線舍生忘死拼來的!”
村民們紛紛點頭,剛要齊聲應和,就听安奎繼續說道︰“但是金賊還在,如果不想再過之前的苦日子,咱們就得團結。這不是俺說的,而是魏公的道理。”
“這次飛虎郎君從兩淮帶來了許多百姓,安置在了海州沂州,他們也都是被官賊欺壓的可憐人,咱們要一視同仁,把他們當作自己的親朋好友來看。”
“他們若有作奸犯科,羅青天不會饒過他們。而你們若是敢欺辱打壓,羅青天照樣會秉公執法!”
這個時代的土客矛盾從來都是十分尖銳的,但土客矛盾歸根結底還是在于生存資源與空間之爭。
這幾乎是不可調和的矛盾。
然而經過自金人南下以來的戰亂,再加上完顏亮的德政,山東的人口已經大大減少,空出了大量的荒地,反而使得土客矛盾降到了最低。
也因此,原本還有些疑慮的村民,听到魏勝與羅谷子的名號之後,也就偃旗息鼓了。
這兩位貴人可都是救民于水火的聖賢,肯定不會害人的。
“郝大哥,你們都過來,坐在俺的身側。”安奎從凳子上跳下來,繼續張羅著,並且將丁大興介紹給這幾人。
“這位就是丁將軍,跟隨飛虎郎君南下抗金之人。”安奎有些興奮的說道︰“每戰必當先,也是打出了一些威名。”
丁大興剛要謙虛兩句,卻見到那幾名淮西漢子紛紛起身,隨後鄭重行禮,驚得丁大興也慌忙起身回禮。
“我等今日能生還,全賴飛虎郎君的恩德,也全賴將軍這等豪杰的奮戰啊。”劉蘊古感嘆說道。
丁大興在周圍鄉親憧憬的眼神中,也不由得飄飄然起來。
當夜,賓主盡歡。
第二日,郝東來等人跟著安奎與幾名耋老商議耕牛之事,而丁大興也終于有時間去跟父母兄弟妻子團聚,細細說起一路征戰來。
“小旺,我家的胖小子。”丁大興將三歲的兒子抱在懷里,不停的用胡茬摩擦他的臉蛋,不多時就將兒子弄得眼淚汪汪。
“你回來了就折騰人了。”丁大嫂白了自家丈夫一眼,隨後伸手將兒子抱了過來︰“且听听阿爹與你說話。”
丁老頭見其余人都看向自己,不由得嘆了一口氣說道︰“老大,現在咱們一戶,算上分的田地與你的職分田,大約有二百畝,家里還有一個牛,一頭騾子,也算是可以過活了,你……你還要上陣打仗嗎?”
丁大興堅定點頭︰“我還要繼續打。”
丁老頭呆了呆,嘆了口氣說道︰“你大了,也有自己主意了,俺本不想勸你,可如何不能像那安保正,尋個縣尉的職位,既能過安生日子,也算是威風,這樣不比上陣廝殺強上百倍嗎?”
而在一旁,母親已經開始抹眼淚了。
丁大興知道自家父母都是一輩子縣城都沒去過的老農,根本沒有什麼見識,只能解釋道︰“阿爹,這職分田是官家借給咱們種的,是用來養兵的,如果我從軍中退下來,那麼這田就會被官家收回。”
丁老頭睜大眼楮︰“竟然還有這事?這些都是上好的水田。”
丁大興擺了擺手打斷了父親的牢騷,繼續說道︰“這還是其次,還是小事。阿爹,你有沒有想過,若是金賊再打回來,咱們還有這些太平日子嗎?”
“金賊……金賊還會回來?”
“阿爹,今日的太平日子,不是平白從天上掉下來的,而是許多人拼出來的。”丁大興誠懇說道︰“東海的張郎君,那是何等英雄了得的人物?也活生生戰死在了戰場上。正是因為這些人的拼命,才能趕跑金賊,才能給咱們帶來太平日子。”
“就是這個,就是這個。”丁老頭的眼淚終于止不住,撲簌而下︰“俺就天天盼著你的信,又害怕有人送來你的信。俺……俺知道太平日子是要人廝殺出來的,可……可為何是俺的兒子……”
丁大興上前握住了丁老頭滿是老繭的手︰“阿爹,飛虎郎君是魏公的兒子,許多時候,他站的比我還靠前,我又如何能退後呢?”
“阿爹……”
還要再勸慰兩句,只听到門外一陣腳步聲飛速靠近,隨後則是安奎那破鑼般的聲音。
“丁老大!丁老大快出來!出事了!”
丁大興皺起眉頭,勸慰了父母幾句之後,推門而出︰“發生何事了?”
安奎三步並兩步,來到丁大興身邊,低聲說道︰“昨日下午,來了新的知州知縣,想要將羅知州,高知縣他們換走,主簿讓我們趕緊回去,似乎要出大事。”
丁大興呆愣了片刻,瞬間頭皮覺得發麻︰“是要出大事。”
“阿爹,阿娘,我現在就得走了,老二,老三,你們照顧好爹娘,我還會往家中寄財貨的。”
“安保正,咱們走。”
“且等等。”郝東來快步走來,手中還拎著一根粗大的木棒,他的兒子郝二狗正在木棒另一頭綁柴刀,被自家父親拖拽的連蹦帶跳著向前行︰“俺們幾人隨你一起去,這種事情,人多才能一起鼓噪,逼迫官人讓步,若是人少了,反而只能動手了。”
雖然沒有當流民帥的心,但郝東來畢竟是當過一任大頭領,對于民變流程是切身實踐過的,立即就給出了可行方案。
眾人皆是憤然。
羅谷子在冬日治理海州卓有成效,百姓都是看在眼里的。尤其羅谷子整修的水利在春耕時立即就有了成效,也瞬間將他原本就很高的名望推到了頂峰。
這種好官可千萬不能讓他走了。
丁大興在一旁搖頭苦笑,要是事情這麼簡單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