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古論元忠依舊居住在北城門的城樓上。
說實在的,這種著重防御的城堡類建築從來不是住人的好地方。
所謂想要惡心敵人,首先要惡心自己,城樓階梯修的又高又陡,窗戶幾乎沒有,只是弩矢的射擊孔,為了防火,主要用夯土與磚石,住起來冬涼夏暖。
但烏古論元忠深信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揍這人一頓。所謂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不經歷這一遭,來日如何能在自家岳丈面前立足?
完顏雍自然也不會虧待自家女婿,待听聞烏古論元忠辛苦為他穩定汴梁局勢之後,他立即就派遣了使臣與騎士,前來保護這名心腹重臣。
但因為完顏雍此時依舊在被遼地邊防弄得焦頭爛額,所以前來支援的人數也不是很多,總共只有二百甲騎罷了。
這二百騎領頭的是一名萬戶大將,盧萬家奴,而副手則是自告奮勇的石琚石子美。
這兩人也算是從龍功臣了,雖然沒有完顏福壽那般運氣,卻也是在完顏雍被紇石烈良弼捉走之後都出了大力的。
這可是雪中送炭,完顏雍但凡想要繼續得人,就得好生對待他們。
而且汴梁實在是太重要了,不單單是整個河南地的戰略支點,更關乎著十幾萬大軍的存亡生死,以至于這二人不得不在參加了潦草的登基大典後就迅速出發,極速趕往中原。
此時,烏古論元忠就在城樓上,面對盧萬家奴與石琚二人,並且將這些時日的情況一一告知。
“如此說來,梁球梁尚書這些時日竟然連一個相公都沒拉攏過來,竟然是還在觀望?”石琚眯起了眼楮,低聲詢問。
烏古論元忠搖頭︰“倒也不是,只是他回來時日尚短,即便是想要替陛下拉攏逆亮的心腹,也不知道從何著手,最起碼他沒辦法替陛下做些承諾的。”
盧萬家奴問道︰“將軍,難道不能是他敷衍了事嗎?”
烏古論元忠再次搖頭︰“不是,因為他確實有幾個好的提議,只不過被我否了。”
石琚若有所思的說道︰“梁尚書那里,可有什麼異動?”
“我盯得緊,沒有異動。”
“他的族弟梁肅呢?”
“誰?”烏古論元忠沒反應過來︰“你說誰?”
石琚見狀直接搖頭︰“沒什麼,我的好師弟罷了。算了,不說梁球了,現在最主要的是完顏光英那小崽子,元忠,你可找到他了?”
烏古論元忠嘆了一口氣︰“關鍵就是這個了,汴梁有幾萬戶人,地底還有好幾層,他一個半大小子想要躲,如何找出來呢?”
石琚說道︰“元忠,你這不也知道他是半大小子嗎?生于皇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想要神不知鬼不覺的逃出皇宮,怎麼可能沒有幫手?
只要將那幾個位高權重之人看住了,我就不信還能跑了他。”
烏古論元忠瞥了石琚一眼,言語也變得不是太客氣了︰“子美兄,你當我沒有做嗎?但那幾個都是老狐狸,除非抄他們的家,否則哪里那麼簡單就找到破綻?
而一旦開始抄家,汴梁立即就會亂了,後勤一斷,在南陽的那十幾萬大軍,子美兄看不上,陛下也還是要的。”
石琚也不惱怒︰“所以這次我們來,就是為了宣讀陛下的旨意,給中樞大臣們作封賞。以後就都是陛下的臣子了,到時候也就任由元忠搜撿,畢竟你也是奉陛下旨意,來掃清前朝余孽,到底是正經事。
到時候哪怕是那些相公們也不敢不听。”
“用不著了。”烏古論元忠透過大門的縫隙看到天色已經是下午時分︰“最遲再過上半個時辰,朝中的幾名相公就都會將家小僕役接到政事堂,由梁球梁尚書所帶來的甲士保護,到時候我就會帶人一一看一遍。
要麼他們將太子帶出來,賭一下我的眼光。若是他們想著僥幸將太子留在空屋子中,到時候我也好細細搜查。如果有人拖延,不用說了,那必是此人在窩藏太子了。
我之所以不疑梁尚書也正是因為此了,他的確是給我想出來個好辦法。
而幾位相公自證清白之後,我也可以給他們道歉,到時候和好如初,一齊為陛下效力,豈不是美哉。”
石琚沉默了,低頭思量片刻方才說道︰“如此說來,這梁尚書竟然如此忠心?”
烏古論元忠看了看沉默不語的盧萬家奴,又看了看石琚︰“確實如此忠心,畢竟還是要改換門庭的,逆亮還有什麼前途?”
石琚若有所思的說道︰“既然如此,元忠你那就快去吧,將我們的那些騎士也都帶上,一起去幫諸位相公搬家。”
烏古論元忠剛要點頭,卻突然意識到石琚言語中的不和諧之處︰“子美兄不跟我一起來?”
石琚起身活動了一下身體︰“我與我那師弟許久未見,此時正好去親近一下。”
烏古論元忠雖然知道其中必有蹊蹺,但也懶得管了,同樣起身說道︰“子美兄,此時汴梁城中亂得很,多帶幾名甲騎隨行。”
石琚笑著搖頭︰“兩三人就行了,我那好師弟難道還能殺了我不成?”
說著,他就當先起身而去了。
盧萬家奴看著烏古論元忠的臉色,試探著說道︰“將軍,勿要怪罪石侍郎,他雖然性子傲了一些,卻真的是有本事的。”
我不知道石琚有本事嗎?還用你說?
烏古論元忠有心想要這樣回一句,然而看到盧萬家奴那副謹小慎微的樣子,也是覺得無趣,只能微微嘆氣︰“這些漢人與咱們女真人終究不是一條心,這大金的天下,還是得依仗將軍這般的人物。”
盧萬家奴听罷大喜。
且不說兩名女真貴族惺惺相惜,另一邊,梁球與梁肅正在指揮家人收拾一些金銀細軟以及糧食被褥裝車,就听到府外有人叫門。
“告訴你家尚書,就說石琚石子美不請自來,想要與我的好師弟孟容好好敘敘舊!”
梁肅微微一驚,立即轉身對著梁球說道︰“我這位師兄心思縝密,正才偏才都有,我不如他,等會兒他進來之後,一切如常即可,讓我來與這廝作周旋。”
同朝為官,梁球如何不認識石琚?
只不過見面都是為了公事,私交只是泛泛,然而見到梁肅如此姿態,梁球也是慌忙點頭︰“沒事的,就連我老娘都不知道咱們要去哪里,石子美又如何能看出來?”
梁肅胡亂點頭,將兄長打發到側院後,親自到大門口迎接石琚。
“孟容,何故來的如此之遲?”石琚上下打量了梁肅一番,調笑說道。
梁肅知道自家師兄的性子,直接翻了個白眼︰“你這廝如今倒是做的好大官,特地來消遣我了。”
石琚上前把住了梁肅的胳膊︰“唉……說消遣就過分了,無非就是叨擾一番罷了。”
說著,梁肅就帶著石琚走進了迎客的大堂,坐下之後好一會兒方才找來茶壺,給石琚倒上了一杯熱茶。
剛喝上一口,石琚就開始了找茬︰“你們這梁家也算是奉聖州豪門了,怎麼用度如此短缺,我這侍郎上門拜訪,只有你一個白身來迎接,主人家也不出來。恁的沒有禮數。”
梁肅沒好氣的說道︰“我就不信以子美你的眼光,看不出如今汴梁的局勢。說起來,你不是去遼陽府那邊公干去了嗎?又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石琚嗤笑了一聲︰“我也是才回來。”
“你雖然是在汴梁宦游,身邊連個家小都沒有,卻畢竟是有自家府邸了,如何來這梁府來做客?”
面對這番疑問,石琚也懶得打機鋒了︰“還不是因為我的好師弟在汴梁我不放心嗎?”
梁肅搖頭︰“我一個白身,能做出什麼事情來?”
石琚就將那個手中茶盞重重一頓︰“得了吧,你是什麼樣的人我還不清楚嗎?剛剛我問你,梁尚書去哪里了,為何不來親自迎我,你為何不答?”
梁肅無奈說道︰“你知道今日有多少事情嗎?若只為了撒潑,來日我奉陪到底,今日跟你告個饒,且放過我吧。”
見石琚只是定定看著自己,梁肅只能再次開口說道︰“那些甲騎是大兄帶回來的,也只是認大兄,現在幾個相公與幾個尚書帶著家小暫時到政事堂居住,正該有軍士保護,維持秩序,大兄不出面怎麼行?”
石琚又飲了一口茶,方才笑道︰“這哪里是暫時搬去居住,以我看來,這簡直是在逃難。”
梁肅沒好氣的說道︰“你從遼東全須全尾的回來,是不是已經向曹國公稱臣了?那你見我之前,如何不去見烏古論元忠?既然見了,你裝什麼糊涂?
相公們帶著家眷去政事堂之後,元忠那廝如果不立即鼓動亂民沖進各個府邸,借此來作搜查,我的梁字倒著寫。
然則這麼一番折騰,到時候莫說家中財貨,這片宅子還有沒有都兩說,不將東西都帶走,難道讓諸位相公喝西北風不成?”
石琚哈哈一笑︰“適才相戲爾,不要見怪,不要見怪。”
另一邊,梁球已經帶著甲騎從側門中馳馬而出,並且沿著大道一路向北,負責盯梢之人迅速將消息傳給烏古論元忠。
但是盯梢之人沒有發現的是,這幾十甲騎中,已經有了生面孔。
“梁尚書,俺家將軍讓俺听候差遣。”
轉過一個彎之後,一名同樣披著全身甲冑的女真大漢靠了過來︰“俺叫把里,俺家將軍讓俺跟尚書說,三百甲騎已經都埋伏到了城門旁,只等煙花一起,就立即殺進來。
不過還望尚書速速發動,若是到了傍晚關城門之前還沒有信號,那俺們也只能就這麼直接殺進來了。到時候先殺烏古論元忠,然後再慢慢尋太子。”
梁球點頭,心中又覺得有些無奈。
原本這些事情是要跟梁肅在暗室中好好商議的,誰想到石琚的突然造訪打亂了這一切。
計劃趕不上變化,接下來就是要走一步看一步了。
梁球心中焦急,面上卻還是不顯,只是帶著甲騎到了尚書令張浩家,準備保護他去政事堂作安置。
然而剛剛在有些空曠的廳堂中坐下,還沒來得及寒暄兩句,就有騎兵快馬加鞭的趕來,直接沖進了張府。
馬匹跨過門檻的時候馬失前蹄,摔倒在地,連帶著馬上的騎士也在地上滾了兩圈,方才忍著渾身快要散架的劇痛大聲說道︰“張相公!張相公!有人在蕭相公宅邸中發現了太子!蕭家僕人出首告發!現在元忠將軍已經帶著兵馬過去了!”
聲音震天,听到的人無不驚詫莫名。
梁球只覺得腦中轟然炸開,亂七八糟的聲音響成一片,耳朵中也在鳴響。
謀劃了這麼久,就是因為一個背主小人出首,就要前功盡棄嗎?
不對。
梁球迅速穩定了心神。
若是轉移的途中被發現也就罷了,現在的時機實在是太巧了。
怎麼早不出首,晚不告發,非得在這時候出ど蛾子呢?
想到這里,梁球對甲騎中的把里搖了搖頭,隨後抓起身側張浩的胳膊︰“張相公,咱們趕緊去!”
張浩卻在一開始的驚愕之後,又有了頹然之態︰“看什麼?要看烏古論元忠那廝如何逼殺太子?又或者听一遍蕭玉的破口大罵?沒用的,沒用的……”
見張浩一副頹廢模樣,梁球連連跺腳,卻又不敢耽擱,直接帶著麾下幾十甲騎向著蕭府沖去。
一路上盡是慌慌張張的路人,梁球更加焦急。
待看到蕭府的輪廓的時候,四周已經被軍士戒嚴,見到有騎士沖過來,軍使豎起長槍,將梁球逼停。
梁球內心焦急,卻還是耐著性子表明身份,進入了包圍圈,他來到蕭府的時候,戰斗已經打響,二百余甲士正在從四面圍攻。
烏古論元忠還算是聰明,沒有把把守城門的兵馬都喚過來,生怕中了調虎離山之計,所以也只有盧萬家奴帶來的二百生力軍在奮力攻打院牆。
蕭玉是奚人,也屬于部落化貴族的一分子,也因此家中自然也有養私兵的習慣。
雖然當上宰執之後,他就洗去了一些野蠻氣息,然而家中幾十悍卒還是有的,不止將院門守得牢固,更是站在牆後向外射箭,一度將盧萬家奴逼得向後撤退。
“元忠將軍,如何會到這種地步?”梁球抵達之後,立即就給烏古論元忠扣上一個屎盆子︰“你難道真的想要汴梁城大亂嗎?”
烏古論元忠臉色未變,卻是直接呵斥︰“漢家奴,你懂什麼?為了國家不至于分裂內戰,莫說今日汴梁大亂,就算汴梁全城人都死光,也可以做得!”
梁球臉色一變,然而還沒有出言駁斥,就听得烏古論元忠繼續說道︰“原本我只是讓蕭玉出來,將事情當面論清楚,最好讓我的麾下進他府邸一觀。
然而他緊閉大門,還往外射箭,這就是不打自招了!今日這老匹夫必死!”
說著,烏古論元忠對著退回到身邊,正在重新整理隊列的盧萬家奴大喊︰“你是不是受到陛下的命令來助我?!”
盧萬家奴正在狼狽的從衣甲上拔下箭矢,不知道烏古論元忠話頭在哪里,也只能沉聲回答︰“是!”
“那我現在與你說的,是不是正經軍令?”
“是正經軍令。”
有數名基層軍官也看了過來。
烏古論元忠此時指著蕭府說道︰“逆亮已經被南人捉走了,蕭玉這老匹夫只剩下一個太子,尚且還能盡忠。”
說到這里,烏古論元忠面目猙獰,厲聲大喝︰“我再問你,你是不是受陛下軍令來助我!”
“是!!!”
這次回答的不僅僅是盧萬家奴,許多基層軍官都舉起兵刃作回應。
烏古論元忠同樣拔出刀來︰“那咱們就就將逆亮的兒子斬殺,為國家掃清障礙吧!”
說著,烏古論元忠親自率軍發動了猛攻。
就在梁球稍稍愣神的工夫,有甲士抱著不知道從哪里搬來的圓木,重重砸在府門之上。
而蕭府之中,也有濃煙升起。
蕭府的大門畢竟不是城防設施,在被撞擊了數下之後,門栓還完整,門軸卻已經斷裂,兩扇大門轟然倒下。
“沖進去!沖進去!”
烏古論元忠揮舞著長刀,當先刺破煙塵,沖了進去。
迎頭射來數支箭矢,釘在烏古論元忠的盔甲上,但他似未所覺,只是猶如猛虎入羊群一般,沖進了蕭府那群輕甲家奴的人群中,長刀揮舞,短肢橫飛,霎時間就在陣型中砍出一片缺口。
見主將如此驍勇,金軍甲士士氣大陣,直接將奚人武士擊潰,並且一路追殺到二進的廳堂前。
而此時,廳堂已經濃煙滾滾,火焰升騰而起,而披頭散發的一名老者正在拉著另一名同樣披頭散發的少年站在火堆前,指揮著奚人武士進行反擊。
“蕭玉!你今日該死了!”兩人相距二十步,烏古論元忠指著老者大罵出口︰“若是大金分裂,你就是千古罪人。”
少年眼見烏古論元忠如此姿態,直接伏地大哭︰“大師傅!你為何想要殺我,難道這就是你平日里說的忠義之道嗎?”
聲音有些公鴨嗓,但還是可以听出少年言語中的哀痛。
烏古論元忠心中莫名一悲。
他是太子完顏光英的師傅,教授他文學典籍,平日里十分喜歡這個乖巧聰明的徒弟,而完顏光英也對烏古論元忠充滿了孺慕之情。
此時兩人站在對立面,只能說時也命也。
“光英!這就是天下事!對錯不重要!你的性命,我的性命都不重要!天下安定才重要!”烏古論元忠咬牙說道︰“所以你當死,你的父親也當死!”
少年人頓時嚎啕大哭。
隔著三十余名奚人武士,烏古論元忠再次對蕭玉說道︰“蕭玉!你這廝雖然做了錯事,但我還可以保你一二!只要你將太子殺了,到時候我上報陛下,為你請功!”
“哈哈哈哈!”披頭散發的蕭玉仰天大笑︰“元忠,你這廝白瞎了這個好名字!你既然不識得忠義,老子就給你看!”
說著,蕭玉將完顏光英攙扶起來,大聲說道︰“你是陛下的兒子!即便是死,哪里能向佞臣低頭呢?!”
“老臣無能,無法為殿下作什麼,只能到了下邊,再為殿下開路了!”
說著,蕭玉拔出匕首,先是遙遙指向了烏古論元忠︰“你們這些叛逆之輩,早晚遭天譴!”
隨後,蕭玉將匕首狠狠刺向了少年人的心窩,復又將其推入了身後的大火之中。
“蕭玉!你!推過去,速速推過去!”烏古論元忠剛剛喝罵了一句,就迅速對麾下下令。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蕭玉哈哈大笑著將匕首插進自己的胸腹之間,隨後同樣轉身,踉蹌的沖進了大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