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情就是這般了,你們有什麼想說的?”
劉 的帥帳之內,葉義問與劉 並列坐在主座上,陸游在輿圖上指點,帳中之人除了張榮、李寶,其余幾人都是劉 的心腹愛將,也都是悍將。
可以說,淮東能戰敢戰之人,除了率領八千兵馬駐守揚州與徒單貞死磕的李橫之外,都在這里了。
他們將襄樊傳來的軍情與虞允文寫來的書信傳遞翻看,有人面露疑惑,有人眼角含怒,有人則是長吁短嘆。
已經升任為副統制的悍將員琦率先喜形于色︰“都統,是要打大仗了嗎?還是讓俺作先鋒吧!”
劉 笑道︰“到時候少不了你這員猛將。”
而在另一邊,一名敷粉簪花的大漢卻是在冬日不停的流汗,以至于敷滿脂粉的臉上已經被汗水犁出陣陣溝壑。
此人正是劉 的佷子劉汜,同時也是劉 在軍中的繼承人。
劉汜的水平只是一般罷了,畢竟他是憑借身份上位的,不似劉 這般從靖康年間的尸山血海中滾出來的一代,想要活下去那是真得有點本事才成。
也因此,即便敷粉是宋朝男子中十分常見的行為,只因為劉汜能力拉垮,就被同僚部下暗自譏諷為‘脂粉郎君’。
王世隆也涂脂抹粉,但他有韜略武藝,更是忠義敢戰,你看有人敢嘲諷他嗎?
正因為有這種德不配位的窘境,所以劉汜才會想要在此次大戰中立功,偏偏這廝也是個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的水平是真的很一般。
而此時劉 已經老病不堪,接班的日子迫在眉睫,劉汜如果想要更進一步就得主動擔當起責任來,甚至獨當一面立下大功。
另外,劉汜終究還是在劉 身邊耳濡目染過的,知道天下大勢是如何的,也是知道自家叔父性子是什麼樣,由此直接就能推算出來,接下來要打大仗了。
劉汜所統帥的是淮東大軍最為精銳的兵馬,不可能不參戰的。
百種心情同時夾雜在一起,讓劉汜額頭的冷汗越來越多,以至于一時間根本無法回答劉 的問話。
後軍統制魏友瞥了劉汜一眼,叉手行禮問道︰“都統,有什麼軍令就下吧,今日在這里的都是淮東大軍的敢戰之輩,都統一聲令下,我等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劉 點頭︰“雖然此次軍議內容,皆是絕密,不得外傳,但讓你們賣命,老夫卻總得知道爾等是如何想的,莫要事到臨頭,決死之時,你們猶猶豫豫,貪生畏死就不妥了。”
張榮听到這里,終于忍耐不住︰“事到如今,天下將覆,還有什麼好說的?待到金主完顏亮撤軍之時,成太尉、劉大郎在東關巢縣阻敵,虞相公、李太尉自采石渡江追擊,我軍沿大江順流而上,或與虞相公的淮西大軍合軍一處,或自含山而入,將完顏亮覆滅在巢縣東關一帶!”
張榮所說的計劃很簡單。
如果劉淮將防御力量放在東關,則淮東、淮西、池州三路大軍追過去,把金軍堵在東關至裕溪口之間。
如果劉淮決定在巢縣決戰,那麼淮西與池州大軍就一路追擊金軍,而淮東大軍就會通過含山縣,沿著褒禪山抵達巢縣參戰。
這個計劃是很有可行性的,不過有一個重大紕漏沒有解決。
左軍統制王方正色說道︰“張總管,咱們這些人都是想要做事的,所以俺也不廢話。你這套軍略極好,卻只有一點。”
說著,王方指了指輿圖上的揚州,又指了指真州︰“金賊也不是傻子,咱們一動,他們肯定也會發現,到時候金賊追來該如何是好?難道要先與淮東金賊作一場,再去淮西?到時候咱們還有戰力嗎?”
劉汜從剛剛那種緊張慌亂之態中緩和過來,對著王方搖頭︰“不,這並不是最緊迫的問題。”
“叔父。”劉汜叉手,誠懇問道︰“淮東大軍若向淮西進發,需要多少兵馬,又得留守多少兵馬?”
這倒是一個重要問題。
如果出征人數多了,別說不好掩蓋行蹤,含山縣那條路也是走不得的。留守的人少了,若是揚州與瓜洲渡被徒單貞率軍攻破了,那樂子就大了。
若是出征人數少了,軍合力不齊的情況下,很容易被完顏亮抓住機會逐個擊破,去了就是肉包子打狗,到時候損兵折將不說,淮西兵馬士氣也會受到打擊。
劉 的目光略過了李寶與張榮︰“劉汜率前軍本部精銳一千五百人,魏友率右軍與後軍兩部精銳兩千人,王方率左軍精銳一千人,外加老夫的本部親衛五百人,共計五千精銳兵馬。”
這也是淮東大軍最後的精銳機動力量了。
劉 看向王方︰“剛剛王二所說有理,金賊勢必不會坐視我等圍殺金主,咱們一動,他們也會動。”
說著劉 指了指瓜洲渡大營正西的真州︰“所以,我軍第一件事是要拔掉武成軍這枚釘子。”
然後,劉 復又指了指揚州︰“然後就得佯攻金賊揚州大營,我甚至不指望能將他們打退打疼,只要讓他們主將徒單貞驚疑失措,喪失判斷就足夠了。”
此話一出,帳中一片寂靜。
說句實話,如果有辦法打崩徒單貞這三個萬戶,哪里還用劉淮在淮西折騰?劉 在開戰之初就收拾他們了。
但如今的形勢是徒單貞幾乎毫發無損,劉 卻已經困守大江。
戰力不足就是戰力不足,並不是現在說兩句振奮人心的場面話,就可以將戰力提升到一大截的。
見場面冷了下來,陸游出言打破僵局︰“解決掉武成軍並不一定是要消滅他們,讓他們反金也可以。”
劉 卻是直接搖頭︰“來不及了,時間太緊迫了,徐文那廝現在還在猶豫,已經是取死之道,如果不殺他們,淮東大軍甚至無法走大江!”
陸游聞言愣了愣,還是艱難說道︰“再給我一日,我親自去找徐文那廝訴說利害!”
劉 猶豫片刻,終于還是在葉義問出言阻止之前,點頭同意了。
劉 繼續對其余諸將說道︰“我知道此事艱難,但國家到了如此程度,淮東的局勢再艱難,有東采石的虞相公他們艱難嗎?有身處賊後的劉大郎艱難嗎?平時都自詡是英雄好漢,難道在這等時候就啞火了嗎?”
員琦聞言直接蹦了起來,大聲嚷嚷︰“都統也忒小瞧人了,不就是與金賊決死嗎?誰還怕了不成?”
劉 揮手讓這廝坐下,對其余幾人說道︰“你們這是這般想的?”
其余幾名淮東軍將領無奈,紛紛點頭。
“既然如此,你們就各自回軍準備,嚴守秘密,各自整軍,听老夫的軍令。”
劉汜等人有些摸不著頭腦,剛剛的問題一個都沒有解決,如何突然就有了決斷?
然而劉 畢竟是成名許久的大將,積威之下根本不許部下反駁。
劉 復又看向了李寶︰“李總管,浙東水軍還堪用嗎?”
整整一場沒有任何聲響的李寶起身拱手︰“已經歇息妥當。”
劉 點頭,也沒有任何軍令︰“那好,還請李總管且去外帳稍待,阿汜,你們幾人也出去,老夫與張總管有些私密話要說。”
片刻之後,帥帳之中只有劉 、葉義問、陸游、張榮四人。
劉 看向張榮,第一句話就有種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效果︰“張總管,我要死了。”
張榮一愣,隨即搖頭︰“都統雖然害了疾病,但細心調養之下,還是可以延年益壽的。”
劉 笑著說道︰“自家事自家知,老夫的身子骨如何,自己又如何會不知曉呢?我自是已經到了天人五衰之境,大限說不得也就是這麼一兩個月了。
怎麼,張總管,咱們這種廝殺漢難道連生死也要遮掩嗎?”
張榮聞言無法回答,只能嘆氣。
劉 繼續說道︰“即便張總管不回答,身在采石的虞相公卻是直言不誤,直接說老夫快要死了。”
張榮等人微微一愣,不知道為何虞允文會將言語講得如此直白。
劉 繼續發問,竟然有些些許咄咄逼人之態︰“張總管,你是不是覺得今日老夫過于獨斷了一些,不似平時做派?”
張榮點頭。
劉 自富平之戰後,就一直以持重大將身份示人,平時就像是任勞任怨的老黃牛一般,屬于封建主義的一塊磚,哪里有需要就往哪里搬。
這種姿態自然能在南宋初年的政治風波中屹立不倒,卻也相當于被時代磨平了稜角,遇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然而此次軍議之中,劉 幾乎是以獨斷專行的姿態來啟動戰役,這在往日是不可想象的。
劉 直接出言解釋︰“原因很簡單,因為身在采石的虞相公問了老夫一個問題。”
“他問老夫,既然快要死了,那要選擇死在哪里呢?是床榻之上?還是死在圍殺金主的戰場上?”
張榮呼吸猛然一窒,隨後仿佛感覺到有一股暖流從心中涌到大腦,他站在原地,不由得微微一晃。
不用代入劉 ,任何自詡大丈夫的人物在面臨這個選擇的時候,都會毫不猶豫的選擇死在戰場上。
劉 緩步上前,握住了張榮的雙手︰“張總管能不能成全老夫,讓老夫能夠死戰場上?”
張榮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後重重點頭︰“都統但有軍令,末將必然遵從!”
劉 點了點頭︰“東平軍須全軍北上,與賈和仲一起,救援揚州!”
陸游的眉毛狠狠一跳。
這就意味著張榮需要率東平軍對圍困揚州的徒單貞三萬金軍發動猛攻,以起到牽制對方的目的。
而與張榮並肩作戰之人,只有已經疲憊不堪的李橫還有戰力堪憂的賈和仲。
東平軍此去,必然是凶多吉少的。
張榮卻沒有猶豫,拱手應諾︰“末將遵令!”
見張榮回答得如此干脆,劉 反而有些猶豫起來,他拍著張榮的肩膀說道︰“張敵萬,我……我從沒有將你們當作棄子之意,只是……”
張榮語氣堅定︰“只是家國天下至此,不得不有人去搏命。我也深知都統的難處,可都統不也是將自己當作棄子了嗎?我又有何怨言呢?”
劉 一愣,隨即就大笑出聲,即便中間咳嗽了好幾次也沒有止住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