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三十日,巳時中(中午是十點左右),完顏果帶著三個謀克的馬軍,在大道上緩緩前進。
剩下的一個半謀克,外加抓丁抓來的近千人湖民充作輔兵,都在完顏果右側的江船上。
完顏果雖然也是完顏家的人,可完顏氏作為金國皇族,這麼多年早就開枝散葉,子孫到處都是了。
完顏果的祖上是國相完顏撒改一脈,能跟原西路軍領袖完顏粘罕攀上點親戚,可一來完顏粘罕一黨從上到下被連根拔起,二來關系也確實遠了些,所以完顏果到參軍近十載也只是一名小小的行軍謀克。
如今更是被派往運送糧草,這讓完顏果油然升出一種懷才不遇壯志難酬的滄桑感。
不過多年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行軍猛安郭豐讓五個謀克听命于完顏果,也算是給他的姓氏一些面子。
無論如何,軍令就是軍令,完顏果也不會拿項上人頭開玩笑,他的目光一直在河上的船只上逡巡,生怕會有船只出事導致失期。
屆時完顏果一顆腦袋是小,在完顏亮身邊的三個萬戶全得餓肚子!
大大小小的船只足有二百艘,上面裝著糧草軍資,還有各式各樣的兵甲裝備,可以御寒的棉衣皮帽,更有像八牛弩之類的水戰利器。
除了領頭的三艘,剩余的艦船全都不是車船,而是常見的商船,其上並沒有水輪子,而是靠著船帆與船槳帶動行駛。
這也幾乎是武勝軍總管大懷貞所能找到的所有船只,盛新燒船雖然有一百個不對一千個不妥,卻在客觀上沒有資敵。大懷貞也只能動用軍隊,搶奪各個渡口碼頭的商船,用來運糧。
這也沒有辦法,說破大天走水路要比走陸路方便一萬倍。若是走陸路,三個萬戶人吃馬嚼所消耗的輜重可是個天文數字,最起碼要發動萬余民夫來運送。
這一萬民夫不得派兩個猛安看著?
大懷貞一個萬戶的兵力要看緊整個淮南西路的後路已經很吃緊了,哪有多余兵力干這個?
用船多簡單,二百多艘商船,一千余名民夫,再加上五個謀克,就能將這事妥妥干完。
到了裕溪口之後自有簽軍接手運輸。
今日天色正好,卻是一絲微風都沒有,還好商船順流而下,不需要劃槳拉縴,否則一千船夫絕對不夠。
“也罷,回巢縣繳令時從東關多征調縴夫,那麼多的漢兒,不死上一半,老子怎麼能睡安生?”完顏果用馬鞭輕輕抽著鞍韉,百無聊賴的想著。
投降了就可以不用死了?
哈……
世間哪有那麼好的事兒!
得益于陳如晦在昨日封鎖東關的舉動,外加之後靖難大軍探騎四處奔走,前來通報的金軍信使幾乎全軍覆沒,到了此時,只有走昭關的軍使順利抵達合肥,剛剛將靖難大軍渡江的消息與剿滅渡江宋軍的軍令告知大懷貞。
雖然這名宿將心中明白可能有些壞菜,可鑒于中古時代可悲的信息傳輸速度,大懷貞也只能一邊派出軍使通知四方,一邊集結軍隊,並讓幾部降軍向廬州靠攏。
也因此,此時無論完顏果,又或者是完顏果的頂頭上司,身在巢縣的武勝軍第四將郭豐同樣不知道靖難大軍已經拿下了東關,甚至都不知道有一股宋國兵馬已經渡江。
快到午時,完顏果終于遙遙望到了東關的城牆,心中長舒了一口氣。路程已經走了三分之一,一點紕漏也沒有出,真的可喜可賀。
城門依舊洞開,派出的兩名探騎還沒有進大門,就遇見了一名身材高大的軍官奔來,並隨之一齊回到了完顏果的面前。
完顏果定楮一看,此人也算熟人,日常孝敬並不少,不由開口笑道︰“老陳,你怎麼穿戴的這麼齊整?阿里白呢?俺回來他也不出來迎一下?”
話聲剛落,完顏果就見到了陳如晦身上的血漬,而陳如晦也根本沒有遮掩的意思,腰間長刀有半截還沒有插回刀鞘,上面鮮紅一片。
“陳如晦,發生了何事?阿里白呢?呂元化呢?”完顏果與他的親衛兵將瞬間就警覺了起來,舉起長槍,將陳如晦逼挺在一丈之外。
陳如晦的團頭大臉上依舊是那副和氣的表情,此時卻叫起了撞天屈︰“完顏太尉,阿里白太尉在城南迎敵,讓我來通知裕溪沙洲以西的那條水道已經堵了,得從挨著東關的水道通過,你咋就對末將刀兵相向?”
“迎敵?哪來的敵?”完顏果聞言大驚︰“難道陛下在采石……”
“沒有沒有,可不敢亂說……”陳如晦慌忙擺手︰“沒有軍使向巢湖方向傳令嗎?奇了怪了,昨日走了三波軍使……”
其實三波軍使都被東關放進關口,甕中捉了鱉。
“俺他娘的沒听說!”完顏果將大槍指向陳如晦大吼道︰“到底發生了何事?”
“是裕溪口的簽軍反了,太尉……”陳如晦趕緊解釋道︰“水軍現了眼,被搶走幾艘大船,然而這伙子簽軍卻不會駕駛,強行向上游行進了幾十里,相撞在一起,沉在了沙洲西側,堵塞了水道。”
“另有四千簽軍跑斷了腿卻不識路途,稀里糊涂的被東關堵住了去路,身後急了眼的水軍與韓總管所派的兩個猛安前來夾擊,簽軍大潰,阿里白太尉與呂統領開門出城去追殺那些簽軍。”陳如晦嘴巴如同機關槍一般,迅速將來龍去脈說與完顏果听。
“呂統領擔心漕船進入沙洲西側,誤了大事,特讓俺在此等候完顏太尉。”
完顏果想了想,倒是沒覺得有什麼不妥,難道叫花子一般的簽軍還能將東關奪下來?奪下東關他們守得住嗎?韓棠的金國正軍加上水軍的餃尾追殺豈是那麼好掙脫的?
至于有正經大軍渡江,完顏果想都沒有想。
宋軍是什麼德行,別人不知道,他一個從淮河一路殺到長江的基層軍官還不知道嗎?
宋軍哪有這個膽子?
“太尉,你咋還愣著啊!”見完顏果還在想著什麼,陳如晦勒動馬韁繩向前走了幾步,低聲說道︰“這可是軍功,漫山遍野的軍功,而且沒有主,誰有首級算誰的!”
此話一出,不止完顏果,他身邊的兩名行軍謀克眼前同時一亮。
“絞殺反賊這可是天大的功勞,是正經八本的軍功,官司打到御前陛下都得認,否則以後誰還替他守江山?沒見阿里白太尉與呂統領都急吼吼的去搶功去了?”陳如晦聲音速度又急又快,句句撓在完顏果心中癢處。
“也別多,有三百顆人頭,咱們東關就能報一回捷,在大將軍那里露次臉。”陳如晦如同伊甸園之蛇一般,用言語來引誘完顏果放下戒備,並用最後一句話,徹底說服了完顏果。
“太尉,你是英雄人物,怎麼能在陛下南下滅宋時不能立大功,只有些苦勞呢?”
听聞此言,完顏果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對身側的傳令兵說道︰“傳我將令告訴蒙都,讓他帶著船隊走沙洲東側。跟他說明白,讓他看好輜重糧草,功勞少不了他的!”
“咱們三個謀克著甲!”因為是在行軍,所以三個謀克的馬軍只將盔甲放在備馬上,並沒有穿戴。
“我的太尉誒,還著什麼甲啊!”陳如晦急道︰“穿好了甲黃花菜都涼了!那些簽軍早就被擊潰了,手上沒兩根木棍,只知道逃竄,有必要著甲嗎?這種軍功八輩子都踫不上啊!”
“老陳,看來你不是想讓俺去撈功勞,而是怕去的晚了,你自己什麼都撈不著……”完顏果指著陳如晦笑道。
陳如晦白臉一紅,有些忸怩的說道︰“……太尉慧眼如炬,昨日我跟呂統領起了幾句口角……”
“好了好了,且讓你如意一次。”完顏果從馬鐙上站直身體大吼道︰“弟兄們,隨俺去殺賊,拿軍功!”
“太尉,俺剛才已經讓手下將主道草草清理了一遍,直通南北東西,請太尉跟我來!”陳如晦也喜笑顏開,拍馬向著東關城門飛奔。
“這白胖子好生明白事理,今後一定好好保舉一番!”完顏果心中大悅,撐起代表謀克身份的烏鵲大旗,在陳如晦身後,向東關沖去。
三個謀克的兵馬兩兩一排,跟隨著自家長官去搶軍功。
且說武勝軍總管喚作大懷貞,听這個名字就知道,這廝肯定是渤海人出身,更是與如今的合扎猛安的實際統帥,殿前司都點檢大懷忠沾親帶故。
事實上也是如此,大懷貞正是大懷忠的族弟,而且深受完顏亮的重用。
有這一層關系在,加上自己也身為完顏亮的心腹,所以大懷貞對于中樞的軍令只能服從,連討價還價的理由都沒有。
就比如如今,武勝軍攻入兩淮之時一路廝殺在前,立下不小功勛,然而渡江之戰卻沒有他們的分,實在令人惱怒。
大懷貞倒也是理解完顏亮的顧慮,一方面武勝軍的確得休整,另一方面,完顏亮也要有心腹愛將來維持後路的想法。
完顏亮在兩淮畢竟是孤軍深入,如果有危險,他得保證鎮守廬州之將可以不顧一切的過來救他。
然而大懷貞作為軍中高層,高屋建瓴,自然可以施施然的當他的大樹將軍,可他麾下的武勝軍全軍心中當然也有怨氣。
雖然高層的戰略目的底線是為了奪取荊襄,但金國高官畢竟不能將這種事情曉諭全軍,也因此,包括行軍猛安在內的許多中低層軍官都將此戰當成了滅國之戰。
事實上,自完顏亮登基開始,他就是如此準備,如此宣傳的。
這就使得金國高層與中層之間的思維起了一定偏差。
在完顏果這里,他的思考方式與完顏亮是不一樣的。
這可是滅國之功!
這是多大一塊肥肉!
若能順利滅宋,能封賞出多少爵位官職?又有多少人能與國同休,裂土封疆?那可是能留給子孫後代的金山銀山!
可這一切都與武勝軍無關,武勝軍上下別說肉,也別說湯,涮鍋水都喝不著。
唯一的戰功就是掃蕩前線後方的殘兵敗將,這只能算是苦勞,算什麼功勞?
而武勝軍其中最慘的就是郭豐所部,他這個猛安只是保護糧道,保證廬江、巢縣、東關、裕溪口這一線的暢通,連苦勞都沒有。
現在剿滅叛臣的功勞就在眼前,也就難怪完顏果等人全都紅了眼楮。
對于金國正軍來說,軍功不是生命,但軍功絕對高于生命。
可紅了眼楮則意味著觀察力與思考力下降,三百騎排成了長隊,奔行在東關中央的大道上,從北門開進,在縣衙處拐向東門。
待到隊伍最前的完顏果跟著陳如晦抵達縣衙大門口時,隊尾的金軍騎手也踏進了東關。
城門轟然一聲緊緊關閉,馬蹄聲卻忽然雜亂起來,行在隊尾壓陣的蒲里衍余光中見到一片黑影。
……
“街上空無一人,看來的確已經清理過了,方便大軍開進。”完顏果心中想道︰“那是什麼?”
完顏果突然發現縣衙大門上掛著一個籠子,雖然戰馬飛奔如風,可他依舊認出了其中籠子中咧嘴大笑的頭顱是誰。
呂元化……
完顏果腦中轟然一聲,心中剛有一絲念頭,卻又聞耳邊轟然一聲。
眼前的街道上,陳如晦的身後,有無數的拒馬被放倒在大街上,喊殺聲如同驚雷一般響了起來。
……
蒙都在車船上破口大罵,他知道即使會有功勞他也只會拿最小的一份,可誰讓他貪圖清閑,爭著上船呢?只能說一飲一啄,自有天命。
軍令如山,蒙都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遵照了完顏果的命令,帶著船隊駛入了沙洲東側,船隊尾剛剛進入沙洲與河岸的岔口時,蒙都被幾艘車船擋住了去路。
金軍人數不太多,滿打滿算只有一百三十余人,所以除了在每條船上都有一二監工外,大多數人在頭尾各有領隊壓陣。
“他媽瞎了眼了!給陛下的運糧漕船都敢攔!”蒙都站在船頭,對幾十步外的四艘車船破口大罵。
他是通過傳令兵了解事情大概的,只知道簽軍反了,金國水軍追了過來,此時見了攔在水道上的車船,理所當然的就認為是大金水軍。
蒙都不知道的是,在西北方,船隊的尾處,也有四條車船從沙洲西側的隱藏處駛了出來,堵住了船隊的後路。
在東關西側這條寬不過百步,長有兩里半的弧形水道上,八艘車船分堵兩頭,將金軍漕船堵得嚴嚴實實。
剩下沒什麼好說的了。
八艘車船打出了宋字大旗,憋了一肚子氣的巢湖水軍殘部,再加上紅著眼來復仇的洞庭湖水軍楊欽合力,先是攻殺了這名喚作蒙都的行軍謀克,沒有留下任何俘虜,將所有金軍扔到了裕溪中喂了王八。
隨後水軍將士在張小乙指揮下,沒有理會東關內的激戰,挨個登船檢查,將試圖混入漁民中的金軍揪出,以免他們放火燒船。
其實已經不用水軍動手了,在大宋旗幟被高高樹立鼓聲響起的一刻,漕船上的漁民就發動了暴動。哪怕金軍甲士再能打,也不可能同時面對五六個年輕船夫,更何況這是在船上,真要是打不過,船夫跳了河一溜煙的逃跑了,金軍一群旱鴨子,追都沒辦法追。
“發財了!”
張小乙劈開了漕船船艙的大門,進去之後就被一件件嶄新的甲冑晃瞎了眼。
“確實發財了!”
楊欽也是呆呆的點了點頭。
這種財並不只是普通意義上的金銀財寶,淮南兩路已是亂世,亂世中一斗金珠能換一斗米就不賴了,最寶貴的是兵甲,是糧食,是戰士。
在戰前謀劃的時候,劉淮就已經有了判斷,沿著東關、巢縣、合肥一路打過去,肯定能在某個地方吃個飽。
原因太簡單了,完顏亮手中的是野戰軍,雖有輜重糧草,可絕對不會太多。
帶著數月的口糧怎麼機動轉戰?
所以糧草必然會在前線後方的城池中聚集。
即便在劉淮最樂觀的估計中,也得攻下哪座城池才能繳獲如此多的物資,然而誰想到在第二日就有輜重船隊抵達,若不是東關的確是少了一個半謀克,劉淮還以為是呂元化在臨死的時候誆他。
不過無所謂了,水上漕船被繳獲,今日之事就成了八成,至于沖入城中的三百金騎根本就是癬膚之疾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