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六日,就在山東豪杰都接到了魏勝的邀請,參加會盟的時候。
遼東。
距金國東京遼陽府東北五十里處石城。
五千騎自北邊奔騰而來,聲勢根本無法遮掩。馬蹄如雷,一時間簡直如同夾雜著風雷的烏雲從天邊卷來,令周邊的牧人與農人盡皆失色,紛紛離開大軍的行軍範圍。
石城之外屯駐著大約五千兵馬,營寨建的十分堅固,也有游騎斥候在外巡視,但面對數千騎兵擺開陣勢全力突襲的情況下,就算這些斥候跑得也不一定比這五千騎兵快。
“怎麼回事?哪里來的大軍?括里殺過來了?”
完顏謀衍爬上了望樓,遠遠眺望。
括里這廝是契丹起義軍中的一支,聚集了數萬兵馬。
此人起義的經歷一波三折,如果簡單的來說,就是這數萬兵馬中看不中用,但是給了完顏雍以及其黨羽聚集大軍的借口。
而完顏雍真的借由幾千人擊敗了括里的數萬大軍,從而在遼陽府有了極大的威望。
慘敗的括里也只能去投靠撒八。
完顏謀衍也是以防備括里的名義在常安聚兵,所以此時見到如此多的騎兵,真的以為括里復又殺回來了。
然而當完顏謀衍見到兩面大小不一的‘紇石烈’大旗,心中驟然一驚,可隨即就似乎意識到了什麼,當即大怒。
“小婁室這廝,竟然在這種時候阻俺嗎?”
此時五千騎兵已經奔襲到營寨之下,完顏謀衍所部營寨大門緊緊關閉,吊橋收起。
那些騎兵也不強攻,有兩千騎下馬披甲,剩余三千輕騎圍繞著營寨奔馳,一邊將營寨外圍的軍兵驅逐開來,一邊大聲呼喊。
一開始亂糟糟的,但在片刻之後,聲音整齊起來︰“尚書左丞請完顏將軍一敘!”
原本在營寨中嚴陣以待的軍兵面面相覷,復又看向各自長官,然而卻發現軍官們也是茫然不知所措。
如果來的是敵人那沒說的,直接亮兵刃開打就行,但這也不是敵人啊。
大金的尚書左丞,這已經是金國頂尖的幾個人物了,此時來找婆速路總管完顏謀衍來敘舊,雖然陣勢有點大了些,卻也不能被稱作敵人吧?
如果此時對尚書左丞動手,那是不是就得被算作謀反了?
紇石烈良弼的突襲來得太快了,以至于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完顏謀衍所部當即陷入了茫然不知所措的境地。
“將軍,怎麼辦?”攻破括里起義軍的猛將,諢號是鐵 萬戶的烏延查剌湊到了完顏謀衍身側,低聲詢問。
完顏謀衍見到這名一往無前的大將都有了猶豫之色,當即就長長嘆了一聲︰“軍心已無救,這次是小婁室棋高一著,俺不服不成……他奶奶的,這廝怎麼就回祖地了呢?!”
大聲罵了一句之後,完顏謀衍復又無奈︰“查剌,俺去會一會他們,你要謹守營寨,如果俺不能回來……”
烏延查剌心中一驚︰“將軍,不如讓俺去,你可萬萬不得有失!”
完顏謀衍輕笑一聲︰“俺這個身份在小婁室面前都抬不起頭,你去了又能如何。放心,小婁室不會殺俺的,只會將俺裹挾,到時候你就謹守營門就行了,等著得勝者的軍令。不要誤了這些兒郎們的性命。”
烏延查剌有心想要說保著完顏謀衍殺出去,然而這想法剛剛升騰而起,卻又立即有些惶恐。
如果外面只有紇石烈志寧,以烏延查剌的性子,早特麼提起雙 ,帶著百騎沖陣了。
但紇石烈良弼在,他就真的不敢了。
人的名樹的影,以紇石烈部族長與當朝相公的身份,別說烏延查剌,就算他親爹,如今的神策軍總管烏延蒲查奴都得掂量一下。
片刻之後,營寨大門洞開,完顏謀衍只帶著幾名親衛,打著總管大旗走了出來。
有騎兵迅速圍上,雖然不敢冒犯一路總管,卻也在軍官的帶領下圍成一圈,將完顏謀衍夾在中間。
不過片刻,騎兵分開,完顏謀衍來到了那面形制巨大的紇石烈大旗之下,彼處紇石烈良弼已經擺好了案幾,案幾上擺著兩個茶杯,身側還有一個小火爐,正在咕嘟咕嘟的煮茶。
紇石烈良弼端坐于馬扎上,面色怡然,拿著個小蒲扇輕輕扇著火爐中的木炭。若不是其人身後肅立著幾員大將,還有披上鎧甲的甲騎環繞警戒,比起來作戰,更像來郊游來了。
“謀衍,你來了。”紇石烈良弼含笑說道,復又在兩個茶杯中倒滿茶湯︰“茶正好煮好了,你真是好口福。”
完顏謀衍瞥了一眼紇石烈志寧,將腰間兵刃解下,扔到一邊,邁步上前,坐在了紇石烈良弼對面,也不飲茶︰“小婁室,許久不見了。”
紇石烈良弼笑容和煦︰“莫要喚我這個名字了,小婁室難道不是完顏轂英那廝嗎?許多年了,也不知道他在晉地如何了?”
完顏轂英是開國西路軍三駕馬車之一完顏銀術可的親兒子,女真名也是婁室。
婁室這個名字有點類似漢人的富貴、長生,屬于很常見的名字,只不過由于完顏婁室的名聲實在是太大,所以也就只有他配叫這個名字了。
“轂英那廝倒是找了個好差事,陛下南征後,就被派到了中都,當起了中都留守,並參與圍剿撒八。”完顏謀衍糾正了一下紇石烈良弼過時的消息,復又長嘆︰“也算是正經差使。”
紇石烈良弼笑而不語。
金國開國的時候,西路軍是由完顏氏旁支與一些外系子弟組成,就比如西路軍首領完顏粘罕,與完顏兀術是同一個太爺爺,即便是位高權重,卻早就不是主脈。
也因此,西路軍在開始時十分抱團,這些官二代們,如同完顏活女、完顏謀衍、完顏轂英,還是他紇石烈良弼年少時關系都十分親近。
然而此去經年,西路軍或被拆分,或是反水在政爭中做了小人,大家天南海北各自一方,再相見時卻是隱隱成了敵人,如何不讓人唏噓?
片刻之後,完顏謀衍卻是感嘆︰“當初俺的父親親口說,轂英那廝說不得來日就是個小婁室,可如今他那個婁室功名不顯,軍略未揚,而你這個婁室卻是千里奔襲,猶如名將,莫非是我父親真的看走了眼?”
紇石烈良弼笑道︰“婁室大王的眼光,我自然相信的,就我這一把老骨頭,若非曉得謀衍不會動粗,我可不敢以身犯險。”
完顏謀衍身體前傾,眯起了眼楮︰“哦?良弼你既然不想犯險,又為何來此啊?”
紇石烈良弼臉色漸漸肅然︰“是為了國事。”
完顏謀衍說道︰“俺也是為了國事,既如此,不如良弼相公也隨俺去為國做大事,可好?”
紇石烈良弼搖頭︰“完顏雍成不了事的。”
“那是曹國公!”完顏謀衍頓時暴怒站起,戟指紇石烈良弼吼道︰“你安敢直呼名諱?”
“放肆!”紇石烈志寧扶刀向前,大聲呵斥︰“一介謀逆之徒罷了!作什麼國公?”
完顏謀衍怒極,面對紇石烈志寧的質問睥睨以對︰“謀逆?你們還敢說俺們謀逆?志寧,你是四太子女婿,你告訴俺,若是四太子復生,見到國家是如今這般樣子,他會是說誰是國家罪人?是曹國公?還是當今天子?!
須知道,安置契丹人以備草原,是你岳丈一生之功業!現在契丹人皆反了,是俺們逼反的嗎?”
將紇石烈志寧頂回去之後,完顏謀衍復又看向紇石烈良弼︰“良弼,你現在說俺們是叛逆。
契丹叛亂難道是俺們惹起來的嗎?又是誰在辛苦維持局勢?
猛安謀克戶們紛紛做了盜賊是俺們逼得嗎?又是誰在辛苦收攏?
五月份時,東京遼陽府大水,朝中給賑濟了嗎?又是誰在辛苦救災?”
說著,完顏謀衍指著身後營寨︰“良弼,你以為如俺這般人,如這成千上萬將士,就是因為曹國公一句話,就會心悅誠服,任其驅遣嗎?
還不是因為曹國公做的一樁樁一件件事,能讓俺們服氣,能讓俺們覺得收拾大金天下的非此人不可嗎?”
說到這里,完顏謀衍語氣復又變得懇求︰“良弼,你若真的以國事為重,就來扶保曹國公,莫要再侍奉當今天子了,可好?”
紇石烈良弼長嘆一聲︰“謀衍,你說一千道一萬,都妥不過一個國朝精銳俱在南征,如果讓你們成事,陛下一人死不足惜,可前線大軍何辜?大金國祚何辜?
更何況陛下總有千般錯誤,萬種不是,終究還是用了我的計策,我又如何能負他?”
完顏謀衍呆呆看著紇石烈良弼,良久之後,竟然落下淚來。其人抹了一把臉說道︰“既然良弼你這個相公不願救大金,那就只能依靠俺這個總管了!”
說罷,完顏謀衍驟然將案幾踢飛出去,借著遮掩,從牛皮護腕中抽出一把解腕尖刀,狠狠刺向紇石烈良弼的胸口。
正如同紇石烈良弼知曉政變的關鍵在于完顏雍與完顏謀衍這兩人一般。
完顏謀衍也知曉對面關鍵在于紇石烈良弼。
沒有這個相公牽頭,還有誰能有威望反抗完顏雍?紇石烈志寧嗎?又或者是那連現身都不敢的白彥敬?
然而紇石烈志寧此時雖然還稱不上天下名將,卻也是武人的頂尖。
其人早早就防著完顏謀衍,見對方暴起傷人,直接上前一步,將紇石烈良弼護在身後,左手一揮,用鐵護腕將完顏謀衍手中磕飛出去,右手拿著沒有出鞘的寶刀,用刀環狠狠錘在對方腰腹之間。
完顏謀衍已經五十有三,所謂拳怕少壯,盡管少年時好勇斗狠,此時卻已經比不過紇石烈志寧。
挨了如此勢大力沉的一擊,哪怕穿著盔甲,一時間也只能連連咳嗦,連言語都說不出了。
“志寧,且留他一命。”紇石烈良弼也從馬扎上起身︰“謀衍,莫要想著自盡了事,如今我還是想要保完顏雍一條性命的。
有你在,說不得完顏雍還能活;若你死了,真當老夫是千手觀音嗎?能擋得住軍中明槍暗箭?”
完顏謀衍復又咳嗦半晌,終于抬起頭來,面色猙獰︰“在谷神先生(完顏希尹)先生門下求學的時候,先生說我等都是鋒銳寶刀,而良弼你是持刀宰割天下之人,如今看來,谷神先生真是對世事洞若觀火,我等不能及。”
紇石烈良弼背著手搖頭說道︰“世事如潮,洞若觀火又能如何?不也是被卷在其中,不得自由嗎?哪怕如先生不也被大勢裹挾,沒了下場?”
說罷,紇石烈良弼眺望遙遙可看的東京城,出神片刻,復又一嘆︰“志寧,你率千騎為先鋒,不用管任何人,直取完顏雍。謀衍不在,其人沒有軍略作反抗的。但只有一點,莫傷他的性命,暫時將其看押,此事到此為止了。”
紇石烈志寧猶豫想說什麼,卻終究不敢反抗良弼的權威,立即得令引軍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