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榮與李寶的態度把劉淮整懵了。
片刻之後他方才明白過來。
因為王權這廝曾是韓世忠的部將,照理說曾經身為韓世忠親衛的魏勝對其了解要遠遠多于其他人。
你回去問問你家老爹不就行了嗎?
但事情急迫,也顧不得許多了,在思考片刻之後,還是曾在韓世忠手下廝混過的李寶說道︰“王權沒甚長處,過于中庸,但這也是他能掌軍權的原因。
如若不是這般,別說如同岳元帥與韓王那般忠義人物,就連劉信叔(劉 )這般謹慎之人都會因為身為北人而被猜忌,哪里輪得到他出頭呢?”
李寶對王權的了解也不是很多,說罷之後,復又思考良久才說道︰“但有一個傳聞,老夫也是听說,但是是從韓王之子韓彥質那里听說的,倒也不可能全是假話……”
故事很簡單,而且有點神異。
且說王權此人擅于射弩,在當了統制官之後,常常出門游獵,尤其喜歡射鳥。
後來有一次,他听到鳥鳴,就用弩向鳥窩中射了一箭,但是也沒有在意。但轉頭離開之際,卻听到身後有人說︰若是你也被射下一只眼,該如何是好呢?
王權驚訝回頭,身後卻空無一人。他知道這鳥窩有些怪異,連忙下馬爬樹,卻看到鳥窩中有一只喜鵲被弩箭射中了眼楮,正在哀嚎翻滾,眼看就要死了。
這時候他才知道,剛才的聲音是喜鵲傳出的,不由得又驚又悔,抽刀將勁弩砍成碎片,並發誓再也不射鳥。
在幾日之後,王權率軍與敵人交戰,被流矢射中了臉,那支箭正好射在其人鼻子與眼楮之間,差點讓王權失明。
王權又想起了前幾天射鳥之事,長嘆說道︰都怪自己,不該射鳥,現在受傷乃是報應。
听罷這個有些神神叨叨的故事之後,劉淮只是覺得哪里有些怪異,卻還沒來得及想,就有背後背著兩面紅色小旗的軍使縱馬狂奔而來。
“避讓!避讓!十萬火急!避讓!”
那軍使一邊大吼,一邊來到劉淮身前,翻身下馬,不顧渾身大汗從背包中掏出一個蠟封的竹筒,高聲說道︰“統制郎君,魏帥書信。”
劉淮檢查了蠟封,拆開倒出幾頁信紙,一目十行的看完之後,呆愣了片刻,方才心情復雜的說道︰“張伯,李總管,天平軍的耿大頭領探查到了確切情報,完顏亮親率四個萬戶的正軍自汴梁沿渦河殺入兩淮,此時已經渡河,攻下了壽春。
而我父今日也得到了確切言語,屯軍在徐州與邳州的徒單貞只有三個萬戶,與劉 所部隔河對峙。”
在兩名老將驚疑與復雜交織的面孔中,劉淮繼續說道︰“金國沒有以主力大軍攻兩淮!並沒有……但淮河防線還是被突破了。”
這句話一出,李寶與張榮頓時有了搖搖欲墜之感。
好消息是,忠義軍北伐的確是有了效果,金國不敢冒著後勤路線被切斷的風險派幾十萬大軍來兩淮,大宋沒有被一波捅穿江防的風險,還能繼續苟延殘喘。
但壞消息是,就算來的不是主力大軍,淮河防線依舊沒有守住,被金軍輕易攻入了兩淮。
“這……這簡直……簡直是……”李寶嘴巴蠕動,重復半日,也沒有說出什麼具體言語。
而另一邊,張榮的表情則是可以用失魂落魄來形容了。
“俺……俺還以為,還以為當日議和,是真的要十年生聚十年教訓。”哪怕今日敗過一場,張榮依舊是洶洶之態,但此時听聞這個消息,其人簡直猶如老了十歲一般,整個人都佝僂下去︰“為了議和,將岳鵬舉都害了……死了這麼多的人,難道就是為了這個結果?”
“只是為了這個結果嗎?!!”
張榮忍不住大吼出聲,抽出腰刀,狠狠斬在了身側的一塊大石頭上。
金石交鳴,發出巨大的聲響,使得遠遠看著此地的親衛們一時間驚惶失措。
劉淮深深吸了一口氣,低聲勸道︰“張伯,勿要失態,注意軍心。只要咱們還沒有死,事情總會有挽回余地的。”
哪怕是事情緊迫,李寶還是以驚奇的目光看了一眼劉淮。
在這種情況下,還能保持冷靜,魏大刀這義子不一般啊。
其實劉淮此時也有些心亂如麻,原因是因為歷史進程真的被他改變了,接下來的一切都變得十分不可控。
當然,此時他還能保持冷靜的關鍵在于,他本身對于宋國就沒有什麼指望。
尤其是趙構領導下的宋國,發生什麼事情都不奇怪。
秦檜這種奸人都能被重用,岳飛這等豪杰都能被冤殺,還有什麼是不能發生的?
沉默了片刻,兩位老將終于平靜下來,卻立即意識到一個問題,如果金軍主力沒有來兩淮,那麼會去哪里呢?
結論不用想就知道,必然會去荊襄。
“荊襄防線雖然是被岳元帥一手建立的,卻被田師中那廝折騰了許久,早就不堪大用了。”李寶畢竟是官面上的人物,當即就說了定論︰“如果金國大軍真的壓向襄樊,樊城之外皆不可守。
襄樊夾河而立,能守則守,不能守……”
說到這里,李寶長長嘆氣︰“不能守就只能在大江邊的江陵死扛了。可若是荊襄兩淮盡失,大宋又能有幾年國祚呢?”
張榮苦笑︰“不說大宋淪亡,就算兩淮喪于金賊之手,那麼咱們在山東做出再大的局面又有何用?擋得住四面八方的圍攻嗎?”
這時候反而劉淮需要安慰兩人︰“也不是這麼悲觀的,金國以兵威立國,此時大軍都已經南下,他們內部不可能不出大亂,且等等看吧。”
完顏雍呢,救一下啊!
“而且完顏亮此人急躁,就從他不先清掃內部,不願用大軍對我等山東義軍,只是南下伐宋,就可以看出此人好大喜功。
歷來這種人不是大成,就是大敗,只要能稍稍阻其兵勢,就能讓他自亂陣腳。尤其是完顏亮此人還在軍中,對軍士逼迫過甚,直接被殺了也不是不可能。”
听罷劉淮的分析,李寶稍稍放下心來,卻一時間只能說道︰“只盼王權那廝能爭口氣,守住廬州,千萬不要讓金賊佔據合肥啊。”
劉淮笑了笑,想要說什麼,卻又立即愣住。
他終于想明白關于王權那個故事哪里不合理了。
除去神怪部分,剩下的其實都是王權在為不去繼續游獵找理由。
可在這個時代,游獵不僅僅是游玩,更是為了鍛煉軍隊配合,磨煉弓馬武藝。比尋常操練的效果更好的地方在于游獵還可以打一些葷腥,增加些肉食。
而他竟然連這種事情都不願意做了,豈不是說明王權此人已經徹底腐化墮落,遠離兵事了?
這種人,哪怕完顏亮此時沒有帶領大軍南下,只有四個萬戶,難道王權就真的能鼓起勇氣下定決心來堅守嗎?
想到這里,劉淮不由自主的在原地踱步,同時意識到另一個事實。
所謂韓信點兵多多益善,但古往今來,有多少人能有韓信的水平?對于絕大多數將軍來說,軍隊越多反而越混亂,幾十萬大軍匯聚在一起,甚至會產生一加一小于二的結果。
最典型,也是最近的,就是北宋神宗時期的五路伐夏,滅國大軍剛出發,還沒有怎麼打仗呢,自己就把輜重後勤搞崩了,絕大多數減員竟然是凍餓而死。
雖然這次完顏亮大軍人數少了,但戰斗力就一定會很差嗎?
想到這里,劉淮不由得額頭生汗。
正如張榮所說,如果金國在兩淮站穩腳跟,只要沒有渡過大江,那麼宋國還可以苟延殘喘。
但到時候山東義軍就會處于四方合圍的境地,別說能背靠宋國,就算退路都不會再有。
就在三名主將各自有些惶恐的時候,又有探馬來報,說海面上許多船只自北南來,密密麻麻幾乎看不到頭。
劉淮等人立即上馬,奔到石臼山上,正好見到百舸爭流,沿著海岸線南下一幕。
雖然離得很遠,但劉淮還是立即意識到,金國水軍傾巢而出,要南下參與伐宋了。
“唉,李總管只是晚了幾日,終究沒有把金賊堵在陳家島。”到了這時候,也只有劉淮還能強笑出聲,安慰李寶了。
李寶則是臉色有些慘白,口中喃喃自語︰“我……我軍之所以來晚,是因為颶風肆虐。難道,難道這就是天意如此嗎?”
張榮咬牙說道︰“現在是說這個的時候嗎?這時候如何能放金國水軍安安生生南下?潑李三,俺也有些水軍,咱們合軍一處,一起出戰,阻攔金賊!”
李寶神色不屬,不知道想什麼,劉淮連忙把住了張榮的胳膊,正色說道︰“水軍都在日照縣內渡,時間上來不及了,宋軍三千精銳今日已經戰了一場,如何還能作戰?倉促出兵,若是敗了,那豈不是連最後一絲機會都喪了?張伯,要從長計議的。”
張榮聞言焦躁不堪,卻也知道劉淮所言是有道理的,一時間只能仰天不語。
這天下大勢,愈發混沌不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