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一日清晨,天氣晴朗,適合廝殺。
莒縣縣城之上,開趙黝黑的大手在女牆上摩挲著,眺望城外金軍的營寨,默然不語。
他覺得他撐不過今天了。
如果援軍再不來,那麼除了戰死,也只有逃跑者一條路了。
至于逃跑路線,想到這里,開趙 黑的臉上浮現出一抹苦笑。
且說莒縣縣城的地勢還是比較險要的。
沭河水道在這一段是紊亂的,分出了宋公河、繡珍河、茅埠河、袁公河、洛河等數條小河,莒縣縣城就處在宋公河與沭河之間,屬于三面環河的城池,而且東西皆為群山丘陵,堪稱易守難攻。
而莒縣作為莒州的治所,城牆還算是高達齊整,大約兩丈的夯土城牆,怎麼著也能成為守軍的屏障。
而且莒縣作為連接南北的要道,人口也是很多的,想要組織青壯來守城也不難。
但對于此時開趙來說,說這些其實沒有什麼意義。
因為前兩天他還是攻城方,為了將莒州知州完顏子晉這貨千刀萬剮,東平軍在攻城期間幾乎已經將城防設施破壞的一干二淨,而且遭遇了不小的傷亡。
如果再給開趙幾日時間,沒準他還能整備好城防,從周邊招募健勇,補充大軍。
但武興軍的兩個猛安來得實在是太快了。
駐扎在城外的明椿所部幾乎是全軍潰散,明椿也身受重傷,幸虧他的親衛拼死斷後,才等來了開趙的接應,讓殘部逃進城來。
一場亂戰之後,開趙清點兵馬,發現竟然只剩下了一千七百人。
之前與他並肩作戰的莒縣豪強,除了一個賀問征之外,其他人幾乎是一哄而散的逃進了大山之中了,有幾個更是直接易幟,復又投降了金軍。
隨著武興軍佔據了莒縣城外的營地,並將只誅首惡的勸降文書綁在箭上射進城中,莒縣縣城也變得不穩妥起來。
流言滿天飛還是小事,有些大戶人家明顯開始了串聯。
開趙對此別無他法。
他並不是久鎮莒州的兵將,並沒有巨大的威望。想要以兵威凌之,卻又因為剛剛大敗一場,兵馬相對于整個城池來說太少了。
這邊想要殺雞儆猴,沒準雞和猴就會聯合起來,給他一下狠的。
若不是賀問征被徹底架在了東平軍的戰車上,出面安撫恐嚇了一下城中,說不得昨日開趙就沒法待在城頭了。
內外焦灼之下,開趙也有了退意。
這不是因為他不拿劉淮的軍令當一回事,關鍵是因為他確實是撐不住了。
如果要撤退,從哪里逃走最好呢?
首選自然是從城中內渡駕船而走,金軍皆是馬軍無論如何進不了河里,順流而下就可以抵達海州。
其次則是出城向東,過了香公河十幾里就是廣袤的丘陵大山,到時候四散而逃,就有了生路。
可這就是令人無語的地方了。
開趙能想出的逃跑路線,那個已經變成死鬼的莒州知州完顏子晉會想不到嗎?
完顏子晉能想到,開趙會不去堵住這些生路嗎?
就比如內渡,開趙當時也沒有水軍,就直接找了兩條船塞滿土石沉在的水門之外,將水道堵得死死的。
現在那兩條漕船還在水門外沒撈出來呢!
開趙更是將自家軍營設在了莒縣縣城東門,就是為了堵死完顏子晉向東面群山逃竄的生路。
而之前東平軍在城外的營壘,現在已經被武興軍全方位接受了。
所謂一飲一啄皆為天命,因果循環報應不爽,讓開趙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
“五哥……五哥……”就在開趙猶豫不決的時候,听得身側躺在席子上的明椿呼喚出聲。
開趙連忙上前,握住了明椿的手說道︰“老七,你醒了,可是餓了渴了?”
開趙把明椿也安置在城頭,倒不是因為不在意自家兄弟的性命。
恰恰相反他是太在意明椿的性命,以至于此時根本不敢講其安置在城中醫館,生怕有人會暗害他。
畢竟都是從開山趙大起義中活下來殘黨,皆是生死之交,哪里會分彼此?
明椿打量了一下身側,發現身處于城樓中,周圍皆是親信,也就不再掩飾,他同樣握住開趙的手緩緩說道︰“五哥……事情緊急了,莫要再打下去了,趕緊逃吧……”
斷斷續續說完之後,其人竟是一口氣沒上來,連連咳嗦起來。
開趙想要用手給明椿順氣,卻有想到對方的傷在胸口,又連忙止住,只能用袖口擦對方嘴角溢出的鮮血。
“老七莫慌,忠義軍的劉郎君已經答應派兵來援俺了。”開趙連連安慰︰“不管今日援軍來不來,俺都要帶著你們趁著夜色撤退,能守過今日,咱們已經對得起張公魏公,對得起天地良心了,便是皇天後土當面,俺也沒有任何理屈!”
明椿掙扎了兩下,卻是有迅速無力起來︰“五哥……俺不是這個意思。俺的意思是,莫要再管俺了,也不要再管其余兄弟了……直接大開四門,四散而逃,能逃多少算多少……咱們不是金賊對手……”
復又喘了幾口粗氣,明椿臉色如同金紙︰“五哥,前日俺沒有任何差錯,但就是被金賊正面打了個落花流水……也不怪陶王孫那廝反水……這些金賊太強了,咱們擋不住的……”
陶王孫是莒州豪強,本來跟著開趙一起圍攻莒縣,前日見金軍抵達後,只是作戰了片刻,就率先向金軍投降了。
也算是明椿所部大敗的元凶之一。
開趙繼續寬慰︰“老七,莫說這喪氣話,俺一定……”
明椿直接打斷了開趙的言語︰“五哥,俺再勸你一句,此次逃出去後,莫要再回東平軍,也不要去投什麼勞什子飛虎子,只是尋個地方,隱姓埋名討個婆姨過日子……莫要再抗金了……俺之前就對大哥說過,咱們是什麼玩意兒,一群販夫走卒泥腿子,如何當得了王侯將相……現在大哥已經沒了,你可一定要活下去……”
開趙听聞明椿提起兄長開山趙的事情,心中一陣酸澀,復又想起在前幾年起事中喪命的趙氏子弟,更是一時間忍耐不住,眼淚都要流下來。
關鍵時刻,開趙還是記得統兵大將的責任,不能再親衛面前露怯,連忙將眼淚憋了回去︰“老七,你……”
剛想繼續寬慰,卻听到城外鼓聲與角聲大作,開趙放開了明椿的手,拍了拍對方肩膀,又寬慰了幾句後,就匆匆走出城樓,向著城東望去。
卻見金軍營寨中人馬往來,營壘四門洞開,喧囂羅鼓震天。
開趙原本以為金軍即將攻城,當即就有些慌亂。
但他隨即就發現了,金軍既沒有將東平軍遺留的攻城器械從營中推出來,也沒有大股人馬在城下預設陣地,只有小股游騎來往巡視,似乎在尋找登城位置,又似乎只是在做警戒。
很快,開趙的疑惑就得到了解答。
金軍正軍大約有兩千人,一千步卒,一千騎兵。
因為金軍步卒也是騎著馬來往,所以金軍如果只是行軍,開趙是分辨不出究竟誰是騎兵誰是步卒的。
除此之外,金軍大概還裹挾了三千左右的簽軍,這些人來源駁雜,既有一路上的莒州豪強,又有村鎮中的青壯,還有莒州各縣潰散的官兵,甚至還有在這幾日來回投降了好幾次的莒縣土豪。
這些簽軍基本上全都是填溝壑的炮灰,別說馬了,連個騾子都不會騎,全都是步卒。
開趙居高臨下的清點一遍後,發現了不止兩千騎兵傾巢而出,就連簽軍也有兩千步卒列著稀稀拉拉的陣型向南方而去後,心中升起莫名的希冀。
果真,不過片刻後,就有探騎從城南來回報,說是有打著天平軍旗號的游騎到了城下,大聲向著城中宣布,數萬天平軍已至,此時已經奪取了香公河上的浮橋,全軍渡河,來與金軍決一死戰了。
天平軍辛頭領有令,讓開趙謹守城池,勿要出城來援,以免被敵軍所趁。
開趙驚喜交加,連忙想要直接去城南,但走了兩步之後,復又扭頭回到城樓︰“老七!援軍……”
興奮的聲音戛然而止,開趙看到城樓中兩名負責服侍明椿的兩名親衛皆是一臉慌亂,其中一人似乎要出門,與開趙撞了個滿懷。
開趙臉色大變,推開親衛來到席子前,卻見明椿眼楮圓睜,已經氣絕了。
“老七……”
在這一刻,開趙心中五味雜陳,卻是沒有第一時間痛哭失聲,相反,他的冷靜讓他自己都感到有些詫異。
開趙只覺得呼吸不暢,仿佛復又背上千斤重擔一般,讓他的腰塌了下去,然而下一刻,他復又強行將胸膛抬起。
他在兄長開山趙死得時候,就知道他這個活下來的人必定要背負許多死人的遺願,許多活人的期望。但如今又背負上一個後,依舊感到有些不堪重負。
但開趙還能如何呢?他咬住牙關,讓兩名親衛在城樓中好好照看明椿的尸首。開趙則是走下城頭,翻身上馬,直接飛奔到南城門。
“情況怎麼樣了?”開趙將馬韁扔給親衛,笑著對賀問征說道。
賀問征先是對開趙行了一禮,隨即復又直接愣住片刻方才說道︰“援軍已至,南邊渡口處的確煙塵滾滾,有大軍前來,而且金賊也已經去了彼處……趙將軍,你,你不妨事吧……”
開趙搖頭︰“俺自是無妨,為何這麼問?”
賀問征指了指開趙的臉。
開趙摸了摸之後才發現手中一片潮濕,直到現在,淚水依舊止不住的撲簌而下。
為了穩定軍心,開趙抹了一把臉,繼續笑著說道︰“迎風流淚,老毛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