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白魚說他沒看明白魏勝是如何拉扯這幾個莊子的人心的,這話說的其實有點早。
事實上,他馬上就會見識到這位出身底層經歷龐雜的忠義大軍都統的手段了。
午時剛過,未時一刻(下午一點多)時,張丑的三舅公吃了兩口干糧,就繼續在田間勞作,他不知道戰斗的結果如何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再不努把力,全家在明年的口糧真的要被雨淋了。
就在他站起身子,舒緩酸痛的老腰時,只听見許多聲歡呼從東邊傳來,老者手搭涼棚望去,只見早上撤走的民夫又回來了。
老者忍不住叫了一聲什麼,卻見到相熟的丁大興丁官人騎著劣馬,一邊指揮著什麼,一邊向這邊望來,連忙跑了兩步,來到丁大興身前,拉住對方韁繩︰“丁大官人,你們咋,咋又回來了?”
丁大興此時有些煩躁︰“咋了,老丈,不願讓俺們來?”
老者連連搖頭,卻又立即點頭︰“當然願意,當然願意,只不過……只不過不是打仗呢嗎?”
丁大興︰“打完了……”
話聲還未落,又是幾騎盔甲整齊的宋軍自東面而來,在老者身側的路口勒馬駐足,其中一人騎在馬上作警戒,其余幾人則是紛紛下馬休息。
這明顯是忠義軍的正軍。
老者縮了縮脖子︰“這些官人是……是要干啥?”
丁大興擺手下馬︰“這不是你們莊主鬧出來的ど蛾子嗎?吃錯草藥去摸俺們的營寨。俺們正軍雖然不怕,卻擔心再派出輔兵民夫來,你們這還會有腦袋糊涂的莊主報復他們,就只能派一些正軍來護衛了。莫擔心,軍法官來回巡視,沒人會扔掉大好前途去欺辱你們。”
老者不知道是听明白了還是沒听明白了,只是胡亂點頭,片刻之後,復又拉著丁大興詢問︰“打仗是誰勝誰負了?”
丁大興一臉無奈︰“自然是俺們勝了,否則俺們又如何發民夫來助你們呢?”
“哦是是是,是俺昏了頭。”老者在原地團團轉了幾圈,又期期艾艾的張口︰“俺們張家莊死傷有多少啊,還有俺們莊主……他如何了?”
“這俺哪知道?俺就是一軍卒。”丁大興嘟囔了一句。
就在這時,剛剛抵達這里的忠義軍馬軍中一名俊秀將領說道︰“你們一共死了八個人,其中六個不是我們殺的,有的是自相踐踏,有的是被自家兵刃傷了,還有的干脆跳了沭河淹死了。傷了七八十人,也都在隨軍大夫處醫治。”
丁大興連忙介紹︰“這位是俺們忠義大軍前軍張統領。”
老者又如何不曉得此人是職階更大的軍官,連忙拱手︰“統……統領官人。那俺們莊主呢?”
統領官人,也就是張白魚了,聞言立即有些憤憤之態︰“跑了!跑的是真他娘的快,一千大幾百號人馬團團圍住,捉了六百多俘虜,他二弟都被捉了,這廝竟然還能跑了,也算有點能耐。”
“統領官人,那些俘虜……官人們要如何處置他們?”
張白魚疑惑看向老者︰“還能如何處置?中午管了頓飯,就陸續放回去了。咋著,老丈你還指望忠義軍把他們養起來不成?那這秋收的尾巴咋辦?”
老者長長舒了一口氣︰“放回去就好,放回去就好,官人們心善,心善……”
張白魚依舊憤憤,不知道是因為功勞沒撈夠,還是因為大中午的親自來前線警戒而變得有些焦躁,言語不停︰“要我說,你們莊主,那個叫張丑的,是真真切切吃飽了撐的,你說他折騰這麼一遭是圖啥?他要真的是帶著精兵正經廝殺,我們也認了。
他耽擱農時召集青壯浩浩蕩蕩來我營寨前,我軍一出兵,他就直接潰散了,連累死傷這麼多人,圖什麼?讓莊戶變成俘虜在我們那里吃一頓,然後把忠義軍吃窮?真真莫名其妙!”
老者一開始還在賠笑,到最後也茫然起來。
確實,這是為啥啊?!
想了半天想不明白後,老者搓了搓手︰“官人們且安坐,俺先回莊子一趟,出了這麼大的事,俺總得看看鄉親鄰里是否無恙。”
“老丈且等等,我們忠義軍正在四面調兵,這時候不說被人馬撞一下,就算被捉住盤問,耽擱了時辰,那也是尋常。”張白魚勸了一句,可掃見對方焦急面容時,終于又是長嘆︰“我尋個人,帶你回去,宋五哥……”
張白魚剛喚了一聲,就見路口處的屬下嘴中塞滿干糧,茫然抬頭,就瞬間想起他自己匆匆吃了幾口飯,但他的下屬們卻是都餓得緊了。
“沒事了,接著吃你的。”張白魚復又大聲說道︰“梁三哥,你替我一替,我去趟張家莊。”
梁磐同樣滿嘴塞滿干糧,聞言只能胡亂點頭。
張白魚翻身上馬,又對老者說道︰“老丈,我帶你回去。”
“這如何使得?”老者連忙擺手拒絕,卻不耽擱張白魚直接探手捉住老者腰帶,微微一用力就將其放在了身後。
“老丈,抓好我的腰帶。”
說罷,張白魚帶著老者向張家莊趕去。
一路上順風順水,毫無波瀾,只在張家莊莊口處見到烏泱泱一片人。
其中有張家莊的男女老幼,還有數百垂頭喪氣的俘虜,也有百余護衛著一名簡甲文士的忠義軍甲士。
張白魚見到這場面,本能的向忠義軍靠攏。
然而那正在冷笑的簡甲文士看到他後,微微一怔,隨即憤怒呵斥︰“張白魚,不是讓你去西邊警戒了嗎?你如何敢擅離職守?!”
張白魚渾身一哆嗦,連忙下馬拱手行禮,同時指了指馬上的老者︰“陸大判,這老丈要回來,但是魏元帥在調兵,兵荒馬亂的,我怕起了沖突。
再加上馬軍今日已經戰了一場,略微疲敝,我就親自將他送回來了。軍務已經交待給副統領梁磐,萬萬不會誤事的。”
陸大判,也就是陸游了,聞言臉色稍緩︰“也罷,你既然來了就先替我做件事,上前問問張家莊看門的,我忠義軍都把俘虜的莊戶放回來了,他們莊主即便是不露面,如何能閉門不納?這是什麼道理?!”
張白魚咽了咽口水,把依舊在馬上慌亂的老者扶了下來,復又翻身上馬,向數十步外張家莊的莊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