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整理之時,角落里一個蒙著時光塵埃的禮物盒忽然攫住了我的目光——它始終沉默地蜷縮在時光的暗角,像被遺忘于歲月深處的一縷嘆息。灰蒙蒙的塵埃遮蔽了盒子原本的輪廓,卻仿佛格外清晰地將一段心事映照了出來。我伸出手指輕輕拂去表面浮塵,指尖所觸,仿佛踫開了時光的閘門,往事如潮水般涌來,頃刻淹沒了我的神志,把我帶回到那個深秋里滿懷忐忑與憧憬的起點。
去年深秋,父親生日前夕,我懷著隱秘的激動,暗暗省下了好幾個月攢下的零用錢,才最終在櫥窗前買下了那柄精致的刮胡刀。我清楚記得自己踟躕在櫥窗外的樣子,玻璃上映著一個女孩微紅的臉頰和執著的眼神。父親那胡茬刺手又扎人,每次貼近說話,總蹭得我臉頰微微發癢,卻也逗得我咯咯笑個不停。那胡茬是父親勞碌的印記,是他每天清晨在鏡前匆忙刮過、傍晚卻又倔強冒出的生活痕跡。他手指粗糲,常年沾染機油洗不淨的烏黑,卻總在撫摸我頭頂時帶著奇異的溫柔。我精心裹好包裝紙,系上一條湛藍的緞帶,藍得如同父親常穿的那件洗得褪了色的舊工裝,靜候著為父親生日的驚喜獻上祝福。我甚至已在腦海中無數次排練過父親接過禮物時驚愕又開懷的表情,那將是我獻給他的、小小的、沉甸甸的愛意憑證。
然而課業與考試像洶涌的潮汐,一波波淹沒了我的時間。每當瞥見靜靜躺在桌角的禮物盒,我總是安慰自己︰待下次吧,待下次空閑時再送。它被堆疊的試卷和書本一點點擠向角落,那抹沉靜的藍,被習題的鉛灰無聲吞沒。寒霜降臨,父親生日那天,家中餐桌上添了幾樣小菜,母親特意煮了長壽面。我埋頭在書山題海中,竟連一句“生日快樂”也忘了道出口。父親在客廳踱步,腳步輕緩,像是怕驚擾了我,又像在悄悄等待什麼。他幾次欲言又止,最終只默默關上了我的房門。那扇薄薄的門板,隔開了兩個世界,也隔開了我未能出口的心意。寒假到來,我亦被雜事纏身,竟又推到了開學之後。禮物盒就這樣悄然蒙塵,仿佛也裹上了一層我內心漸增的躊躇與怯懦。那柄小小刮胡刀,終究成了我心上懸而未落的一滴重露,沉甸甸地懸著,時時隱隱作痛,提醒著我的延宕與辜負。
時光匆匆,轉眼至次年清明,父親竟猝然病逝。窗外的雨絲如剪不斷的愁緒,淅淅瀝瀝地編織著天地間一片灰暗的簾幕。驟雨敲窗,天地間只余下一種單調而冰冷的灰白,仿佛連悲慟都失去了色彩。父親走得倉促,仿佛一陣風吹熄了燭火,留下滿地空寂。我僵立在驟冷的空氣里,只覺心被掏空,卻連眼淚都成了凝滯的冰。收拾父親遺物時,我打開那個他珍藏舊物的抽屜︰里面整整齊齊碼著褪色的糖紙、我幼時笨拙的蠟筆畫,還有一摞摞泛黃的成績單……它們安臥在樟腦與舊紙張的微涼氣息里,宛如父親默默撿拾起我遺落在歲月里的每一片羽毛。一張張泛黃的紙頁,竟是我遺落在歲月長廊里,父親卻俯身一一拾起的羽毛。指尖拂過那些粗拙的線條與稚嫩的筆跡,仿佛能觸摸到父親當年凝視這些“珍寶”時,眼底無聲流淌的溫柔與珍重。忽然,我指尖觸到了抽屜深處一個異常熟悉的盒子——輕輕取出來,竟是我那件遲遲未送出的禮物,它原來早已被父親收藏于此!我指尖發顫,撫過盒子依舊嶄新的包裝紙,淚水終于無聲滾落︰原來他早已知曉,並如此珍重地等待著那份遲遲未到的愛。淚水毫無征兆地滾落,砸在盒子上那依舊嶄新的湛藍緞帶上,洇開深色的、疼痛的印記——原來他早已知曉!原來他一直沉默地等待著,將這“未拆封”鄭重地安放于他視若珍寶的角落,如同安放一顆女兒遲來的、羞怯的心。
雨聲敲窗,我捧著那未曾拆封的禮物,恍然悟透︰原來父親默默守護著女兒笨拙的成長,將愛的證明收存于時光深處——在父親悄然無聲的注視之下,那些微小的事物恰如生命冊頁中不可或缺的標點,正是他悄悄為我珍藏起的整個世界。父親的愛,從來不是喧囂的宣告,它靜默如深埋地下的根脈,無聲無息地支撐著枝葉的生長。他收藏的何止是糖紙和畫片?那是他為我悄然珍藏起的整個童年王國。而我那件遲到的、未能送出的禮物,竟也成了他秘而不宣的珍藏,成了他無言的守望里,最深的懂得與包容。這“未拆封”,竟成了我們之間一種奇特的默契——一個羞于送出,一個默默等待,笨拙的愛意被時間包裹,最終凝固成永恆的琥珀。
世間多少情意如未拆封的禮物,默然沉于歲月之底;可當愛意深植于心,縱隔千山萬水,縱隔無聲陰陽,那靈魂的贈予,又何曾有過一絲一毫的遲疑與延遲?父親早已用他靜默如山的一生,完成了對女兒最盛大、最完整的贈予。他替我珍藏起整個懵懂歲月,也珍藏起那份欲言又止的愛的憑證。這未拆封的禮物,最終成了愛的雙重見證︰它凝固了我的遺憾與虧欠,也永恆地封存了父親那份無言而深沉的守望。
多年後我搬過無數次家,書桌抽屜深處,那個蒙塵的藍色盒子始終與我同行。它提醒我生命里某些饋贈永遠無需開啟包裝,它早已在靈魂深處完成了無聲的簽收——正如父親,他早已簽收了我那顆遲到的、笨拙的真心。這份未拆封的禮物,終于成了我生命里最沉、最暖的行李,在每一次啟程時,都悄然墊在腳下,支撐我走向更遠的風雨人間。
有些愛,無需開啟,便已照亮靈魂的每一個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