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年胸口起伏, 直勾勾看著劉瑾,他不禁露出防備之色, 這女人想干嘛?她總不至于異想天開到想幫李東陽出頭吧?
聶城端起杯子, 飲了口酒,沒有說話, 卻用余光瞥了瞥她。那目光驚醒了時年,她沉默一瞬,忽地展顏一笑,“皇上,下雪了。”
果然是下雪了。漆黑天幕下, 洋洋灑灑飄著雪花, 大片大片如碎瓊亂玉。這還是翻年後第一場雪, 沒想到來得如此迅猛,沒多久地上就鋪上一層白色。
時年笑道︰“瑞雪兆豐年,時年恭喜皇上,今年百姓一定能有個好收成了!”
“是嗎?”朱厚照揚眉。
群臣紛紛附和,朱厚照看著外面的漫天飛雪, 忽然就覺得心情大好,“好,既是瑞雪,諸位大人就隨朕出去,好好賞賞這瑞雪!”
皇上一時興起, 大家只能陪著, 晚宴臨時中止, 群臣都穿上大氅,踏入風雪中。朱厚照走在最前面,擎著把四十八骨的青綢傘,劉瑾提一盞六角羊皮燈籠替他照路,他卻朝旁邊的女孩道︰“天冷路滑,別摔了。”
時年穿著件狐皮大氅,一張小臉被雪白的狐毛托著,越發顯得晶瑩可愛。她在傘下抬起眼楮,朝朱厚照莞爾一笑,“有皇上在,我怎麼會摔到?”
她很少主動說這樣的話,朱厚照幾乎受寵若驚,回過神後笑著握住她的手,“對,有朕在,摔了誰也不能摔了你。”
劉瑾見兩人這樣,心頭不屑。這女子的夫君還在身後,她便如此和皇帝獻媚,真是不知羞恥。虧他之前听說她不願侍奉皇上,還當是真的,原來也只是以退為進的手段。
他就說嘛,這世上怎會有人舍得了這潑天富貴!
他這麼想著,時年也看向他,笑道︰“劉公公的府邸修得真是好啊,這花園真漂亮。”
因為請了名匠設計,劉瑾的府邸兼具了北方的豪爽和江南的雅致,在京中可稱一絕。此刻冷夜寂寂,亭台樓閣、小橋流水都籠罩在漫天飛雪中,更是如月中仙宮,引人向往。
又來嗎?劉瑾恭敬道︰“奴儕的府邸修得再好,也是萬歲爺的恩典。”
時年淡淡一笑。他想多了,她說這句話並沒有別的意思。劉瑾府邸修得豪華,朱厚照一早便知,並不介意。就像劉瑾晚宴上用那樣名貴的魚,他也不介意。
但總有他介意的事。
時年覺得自己很冷靜,大概是剛才看到李東陽的悲涼處境,她氣憤到了極點,反倒思路清晰。她不僅氣劉瑾,她更氣朱厚照,如果沒有他的放任,劉瑾不可能這麼囂張!
她要讓朱厚照看到,他信任的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他不該這樣稀里糊涂地過下去!
眾人很快來到後宅。因為朱厚照走在最前面,他又基本是被時年帶著走,所以這一路的方向其實全是時年在掌控。劉瑾原本還沒怎麼樣,等發現方向越來越不對,終于警覺,“萬歲爺,再後面就是住人的地方了,沒什麼好看的。”
眾人駐足,朱厚照笑道︰“這麼快?那你這園子也不經逛啊。”
時年也道︰“我還沒盡興呢。而且那邊明明還有地方的樣子,劉公公為什麼不讓我們去?”
劉瑾皺眉,時年眼珠子滴溜溜一轉,“總不至于,劉公公府上還養著不能見外客的女眷吧?您的夫人?”
調侃一個太監的這個方面,如果是朱厚照與劉瑾君臣私下,那是親切逗趣,就像剛才在廳內,但此刻時年當眾這麼講,無異于直接打臉,劉瑾面皮脹紅,看向時年的眼神幾乎要殺人!
朱厚照卻哈哈笑了,他捏捏時年的臉,“你這張嘴啊……說得不錯,朕也沒盡興,怎麼樣啊劉公公,讓我們去吧?”
大家都看著他,劉瑾略一思索,剛要回答,前方卻傳來異響。有禁軍大喊︰“什麼人?抓刺客!”
刺客?!
人群頓時騷動。御駕所在,“刺客”永遠是最敏感的兩個字,劉瑾也驚道︰“怎麼回事!”
只見夜色中,一個黑衣蒙面的身影一閃而過。他身形鬼魅、出手飛快,偷襲駐守的禁軍,一擊而中立刻竄逃。可惜附近人太多,很快便全部驚動,現場一片混亂!
還真是刺客!
朱厚照樂了︰“朕這些日子,被人惦記的可有些多啊。”先是藏龍山遇險,然後是聶城闖宮,算起來,這已經是近兩個月第三次有人打到他面前了。
他滿臉看好戲,劉瑾卻沒那麼輕松,這是他的府邸,朱厚照如果在這里出點什麼事,第一個沒好果子吃的就是他!
他厲聲道︰“禁軍是干什麼的,這麼多人抓不住一個嗎?!”
萬歲駕臨,整個府邸早被禁軍層層拱衛,竟還讓這人這般放肆。錢寧道︰“也不能怪他們,是這人的打法太難纏了。”
那黑衣人身法靈活,像條泥鰍般滑不留手,他好像並不是為了打倒誰,幾乎都在躲避,造成的結果就是他傷不了禁軍,禁軍也抓不住他。劉瑾道︰“那還等什麼,直接弓箭手射殺啊!”
時年卻說︰“皇上,您不覺得有點奇怪嗎?這刺客好像是故意鬧出動靜,引我們注意……”
朱厚照摸著下巴,是的,他也看出來了。這個黑衣人似乎別有目的……
他忽然上前一步,揚聲問道︰“閣下想要什麼啊?說出來,朕看看能不能幫你辦到。”
黑衣人一個側身,端端躲開前方禁軍的攻擊,笑道︰“當真?”
他一開口才听出,原來這人還很年輕,只是不知為何,他的嗓音有些沙啞,有些辨不出音色。不過朱厚照還是隱隱覺得,這聲音好像在哪里听過。
“當然,朕最喜歡身手好的人,刺客也沒關系。不信問問朕旁邊這位。”
被點名的聶城淡淡一笑,那人趁亂瞥了一眼,也笑道︰“皇上果然英明神武,既然如此,草民也實話實說。草民沒什麼想要的,相反,我還要送皇上一份大禮!”
送他大禮?朱厚照道︰“你一個刺客,能送朕什麼大禮?”
“草民送的禮珍貴無比,只是不知道,萬歲爺有沒有這個膽子收……”
撂下這句話,黑衣人縱身一躍,跳出禁軍包圍,徑直朝後院逃去!
朱厚照提步就要跟上,劉瑾忙道︰“爺,您別被他騙了,他這是激將!那邊太危險了!您留在這兒,讓奴儕把他抓過來,您想知道什麼都一清二楚……”
“危不危險爺心里有數,用不著你操心!”
劉瑾還想再勸,朱厚照不耐煩道︰“推三阻四,難不成劉公公的後宅朕去不得,真有不能讓朕看到的東西?!”
劉瑾嚇得跪下,連連磕頭。朱厚照徑直而去,其余人見狀即使擔心也不敢再勸,只能紛紛跟上。
劉瑾趁人不注意,悄悄對管家說︰“趕緊通知先生,就說皇上馬上就要來了,他知道該怎麼做!”
眾人循著蹤跡,很快來到後宅一處小院外,禁軍已經把院子圍起來,錢寧說︰“那黑衣人逃進里面就消失了,臣已派人搜過一圈,沒有找到……”
朱厚照挑眉,“憑空消失?真是有趣了。劉瑾,你這院子平時是干什麼的啊?”
劉瑾鎮定道︰“就是一處普通的院子,偶爾待客,大多數時候都是空著的……”
“是嗎?那他怎麼一進去,人就沒了呢?”
劉瑾不語,朱厚照忽然冷聲道︰“給朕再搜。仔仔細細、從里到外地搜,每一寸地方都不可以放過。朕倒要看看,他把我們引到這里,究竟想做什麼!”
禁軍們領命而去,劉瑾看著烏泱泱的人群,面上沒表現出來,心卻暗暗繃緊。大約過了一盞茶的時間,里面的人出來了,在朱厚照面前跪下,“啟稟皇上,臣等將園子上下都搜過了,沒有發現可疑人等……”
劉瑾的心終于一松。
他也面朝朱厚照跪下,道︰“皇上,今夜之事奴儕也始料未及,不知那黑衣人意欲何為。讓賊人驚了聖駕是奴儕的失職,但听皇上方才的意思,竟像是懷疑起奴儕的忠誠。這奴儕就要喊聲冤枉了。奴儕伺候皇上二十年,對您的忠心天地可鑒!我知道,之前因為路大人和聶勇士的事,皇上責怪奴儕,您要是至今還未消氣,大可以現在就賜死奴儕!奴儕絕無半句怨言!”
他說著,連眼眶都紅了,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這人話里不僅撇清了今晚的事,連同之前獸場的處罰也拿出來說,以退為進,朱厚照這里如果原諒了他,為了安撫他的心情,興許沒沒多久連掌印太監的官位都會還給他了!
眾人想到這里,都心頭緊張,劉瑾卻很快意。過去的無數次,他都是這麼打動朱厚照的,他相信這次也會一樣。那黑衣人既然把人往這里引,肯定是知道了自己的一些秘密。好在他們反應迅速,他非但沒有得逞,反倒幫了自己的忙。
就像那個蠢女人一樣,自作聰明想在皇上面前給自己上眼藥,卻讓皇上對他更加滿意。
想必此刻,那黑衣人已經被先生處置了吧。果然,無論發生了什麼,只要有他在,自己便可勢力穩固、官運亨通。
沒有人能斗垮他。
“不過,我們在床下發現了一個暗格,打開後,找到了這個……”聶城忽然道。
劉瑾一愣,卻見他捧出一個檀木瓖金的盒子。方才的搜查他也進去了,不過一直沒作聲,劉瑾就以為他什麼都沒發現。
朱厚照問︰“你看過里面是什麼了?”
“草民還沒有打開看過……”
“好,那現在打開吧。”
聶城遵命,低頭的一瞬,微不可察地一笑。劉瑾忽然涌上股不祥的預感,可是來不及了,木盒被打開,眾目睽睽,所有人都看到了里面的東西。
瑩潤的白玉,方方正正,上面金龍盤旋纏繞。那是一方印章,旁邊還有一條玉帶,也是金龍飛騰、華貴莊重。
眾人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楮,那盒子里裝著的,竟是玉璽還有玉帶!
錢寧忽然厲聲喝道︰“大膽劉瑾,竟敢私造玉璽,你是要造反嗎?!”
劉瑾本來已經呆住,被他的聲音一嚇,臉色頓時煞白,竟說不出話來。
時年看著這一幕,心情激蕩。歷史記載,劉瑾被抄家後,從其家中查出金銀數百萬兩,並有偽璽、玉帶等違禁物,這成了壓垮他最後一根稻草,讓原本還心存疑慮的武宗大怒,終于相信了劉瑾謀反的事實。
當聶城說,要在劉瑾府中對他反難,時年就猜到了他的計劃。果然,路知遙成了引人過來的誘餌,不過即使提前準備好了,親眼見證這一幕時年還是很激動。聶城還真是厲害啊,居然知道劉瑾把玉璽藏在哪兒,這樣才能當眾揭穿……
劉瑾忽然回過神,大聲道︰“皇上,冤枉!這不是奴儕的東西!是有人要栽贓陷害我!”
時年冷冷道︰“在你的府中搜出來的,你說不是你的東西?那是誰的東西?”
“我怎麼知道!”劉瑾忽然指著她,“是你對不對?你和聶城,你們想要我死,所以設計陷害我!那個黑衣人也跟你們是一伙的,對不對!”
“劉公公,是您一直想要我們死。”時年提醒道。
劉瑾瞪著她,忽然轉過頭,對朱厚照道︰“皇上,您相信奴儕!這東西真不是奴儕的!奴儕冤枉!”
朱厚照面無表情。從剛才發現玉璽,他就一直是這樣,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劉瑾看得心頭發慌,事情太過意外,這樣的關頭還摸不準皇帝的想法,讓他整個情緒瀕臨崩潰。
時年看著劉瑾,忽然皺起眉頭。他這演技是不是略好了點?如果不是熟知史料,她都要以為他真是冤枉的了,這玉璽確實不是他的……
聶城忽然問︰“這玉璽不是你的,那你做的呢?”
劉瑾想也不想道︰“扔了!砸了!我早就听那人的話,玉璽玉帶全都毀掉了!”
空氣瞬間凝固。
劉瑾瞪著眼楮,終于意識到自己剛才說了什麼。他咽了口唾沫,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身體也開始發抖。
全場寂靜,沒有人作聲。
良久,朱厚照忽然一笑,“哈,原來,劉公公你還真做過玉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