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桉到家洗澡時,父母回來了。
看到泡在盆里的衣服和濕透的鞋子,魏曉芳知道兒子淋了雨。
吃完飯,她給夏桉熬了一鍋姜湯。
夏康寧相對直接,拿了塊生姜讓夏桉嚼著吃,說醫書上寫的,管用。
夏桉選擇喝一袋板藍根了事。
從小到大,夏桉極少生病,感冒的次數都數得過來,但今天著實有些不舒服。
早早躺在床上翻手機。
夏桉發現左柚今天的QQ日志發的很晚,十點多才被他刷新出來。
「一直在排練,初選入圍的選手都很厲害呢,期待比賽」
「晚安小屁孩(捂嘴笑)」
——晚安
夏桉回。
睡前,魏曉芳告訴夏桉,明天上午沒事的話,去郵政取快遞。
“你柚子姐姐郵來的。”
說完在夏桉的桌子上放了杯熱牛奶,擠眉弄眼地關門走了。
……
離家最近的郵政點是火車站。
睡醒的夏桉腦袋昏昏沉沉的,一邊鼻孔不通氣。
他知道,完了,要感冒。
藥盒里有當下最火的白加黑和兩塊錢的速效傷風膠囊。
夏桉毫不猶豫的選擇後者。
身為後世人,他深深知道今年剛由東升集團出售給德國拜爾醫藥的白加黑,有嚴重的成份問題。
賣得死貴,老百姓瘋搶。
新聞啊,輿論啊,資本啊,政客啊。
來時踏泥淵,步步入雲端。
站在雲上邊,看不見深淵。
出身牛馬,卻不掛念牛馬啊。
阿嚏——
夏桉擤了擤鼻涕,拿傘出門。
昨天的雨是半夜停的,凌晨四五點又開始下。
八點半的火車站外,人流熙熙。
夏桉目之所及,扛包的、拎包的,進站的、出站的,雨衣雨傘花花綠綠。
郵政站點還沒開門。
他特意來的早一些,因為樂檸的車九點二十發。
既然總要來,那就送一送。
走進候車大廳,夏桉收起雨傘,在密集的人潮中舉目四望。
說實話,他對于現在見樂玉群和周庭夫妻還是有些發怵。
十幾年後的老兩口性子都不錯。
可那晚匆匆一瞥之下,中年周庭的脾氣顯然有點沖。
而樂玉群本就笑面虎一只,機關單位的中層最不好對付。
夏桉深知原世自己功成名就之下娶樂檸,他們肯定沒意見。
但這輩子…
指不定咋回事呢。
……
樂玉群請了兩個小時假,開車來送妻子和女兒。
並興奮期待著接下來一個月的幸福單人生活。
可以和老劉去釣魚,可以在沙發上抽煙。
甚至可以熬幾宿重刷一遍《紅樓夢》。
那些金釵…年輕時的夢啊。
周庭捶了下他的胳膊。
“想啥呢?快檢票了,把東西幫我和女兒拎站台上去。”
樂玉群拎起大箱子,一邊囑咐女兒去考試不要壓力太大。
大意是大學都上了,級別不級別的不用當回事。
“畢業找個機關宣傳口就行。”
“屁的宣傳口,別听你爸的。
“學了就要學好,以後當音樂家當演奏家,到時媽送你出國進修…”
夫妻倆抬杠,樂檸心不在焉地四處張望。
周庭瞧見了,嘆口氣說︰“昨天不是見了麼,你不說他今天不來麼,還看啥呢?”
樂檸點點頭,不吭聲了。
周庭無語道︰“淋了雨感了冒,你現在該想的是趁考試前抓緊養好!別合計那些有的沒的,真愁人。”
樂檸繼續點頭,繼續不吭聲。
早就被雨天濕漉漉的體感和亂哄哄的環境整鬧心的周庭,見女兒悶葫蘆似的一問一個不吱聲,登時炸毛。
“你和那個姓夏的小子相處時也這麼個德行?
“他能喜歡你啞巴似的…
“誒?你干嘛去?”
周庭話說一半,樂檸咻的跑了。
在父母眼里,女兒背著長笛箱子,轉眼就沒入人群。
在樂檸眼里,洶涌人潮統統淡化消失,視線里只有另一端的持傘公子。
“你來了?”
“我來了。”
“雨這麼大,你不該來。”
“可我還是來了。”
少女靜靜說,公子淡淡笑。
夏桉問︰“最近看古龍?”
樂檸答︰“從你夾錢那頁開始看的。”
夏桉︰“鼻子怎麼紅了?哭了?”
樂檸︰“感冒,你聲音怎麼悶悶的?”
夏桉︰“我也感冒了。”
樂檸︰“真巧。”
“記得吃藥。”
“嗯,你也是。”
時間凝滯一陣。
“那我走了。”
“我去跟叔叔阿姨打聲招呼。”
“別,不用。”
“這不好吧?”
“真不用,我媽剛還說你壞話來著。”
“那我不去了。”
“別生氣。”
…
樂玉群兩口子眼睜睜看著他們的女兒踮起腳,摟著半邊身子濕了的一小流氓...
主動親了人家一口!
他們胸口疼極了。
夏桉眼睜睜看著女俠給自己留下一個吻後,颯然轉身,正了正背上的劍匣,一步踏入紅塵江湖。
瀟灑極了,利落極了。
……
臉上的芬芳還在。
夏桉靜佇大廳外的雨搭下等快遞站開門。
9點10分,工作人員遲到十分鐘。
夏桉回憶一番,布局全國快遞產業太燒錢,而且現在起步已經晚了。
可區域分包和驛站似乎尚算藍海。
唐氏集團下面有現成的短線運輸。
如果自己趁著網購即將暴漲的勢頭,再順勢鋪墊鋪墊社區站…
好像挺有搞頭。
琢磨著,夏桉眼見小店門外等待寄存的隊伍越來越長,感覺守下去沒個頭。
剛打開傘準備老老實實過去排隊時,身後傳來一聲︰
“夏桉,是吧?”
一回頭,前岳父!
樂玉群笑眯眯走過來,從褲兜掏出盒軟玉溪,抖出一根遞向夏桉。
“抽麼?”
“謝謝叔叔。”
夏桉搖頭說不會,心里估摸著樂玉群的來意。
問家庭架構,問父母工作,問和樂檸到哪一步了。
又或是勸他離樂檸遠一點。
還能是別的?
“不抽好,保持下去,對身體好。”
樂玉群和夏桉並排站在一起。
吧嗒點燃香煙,吸了口吐出來。
“家里父母身體怎麼樣?”
“都挺好,很硬朗。”
夏桉沉著微笑。
“那就好,那就好。”樂玉群開始看天空。
夏桉很迷惑,等著樂玉群繼續問詢。
可直到一根煙抽完,樂玉群都沒再說話。
將煙蒂丟在垃圾箱上的煙灰缸里,樂玉群沖夏桉笑了笑。
“挺沉穩。”
“???”
樂玉群問夏桉︰“家住哪?下雨了,叔叔送你。”
夏桉本能搖頭,說不用麻煩。
“您還得上班去不是麼?正好我剛剛看到兩個同學,一會兒過去說說話。”
順著夏桉指過去的地方看了看,樂玉群點點頭。
樂玉群拍拍夏桉的肩膀說︰
“你是男孩子,以後在大學里,多包容點檸檸。”
說完徑直走了。
甚至沒等夏桉撐開傘說送他去停車場。
夏桉無奈失笑。
看著遠去的中華轎車尾燈,心道︰
就這??
……
目送樂玉群離開後,夏桉跑到郵政站外的隊伍後,朝共撐一把傘的某對情侶叫道︰
“遲澳!”
方才遠遠看見這倆老同學手拉手走來時,夏桉也懵了一下。
什麼情況?
啥時候搞上的?
正要在傘下親嘴的情侶倆驚回首。
看是夏桉,遲澳和牛芳芳登時面色一紅。
寒暄幾句。
夏桉听遲澳說是來陪牛芳芳取包裹的。
牛芳芳考上了哈市師範大學,這學校八月中旬就要報道軍訓。
她爸媽在南方得守著店鋪,回不來,不過給女兒郵了不少時髦的新款衣裳。
從頭至尾,夏桉沒八卦哪怕一句倆人的關系。
更不會知道,這對兒高中黃昏戀已經沒日沒夜折騰好幾天了,正處在如膠似漆階段。
但夏桉知道了牛芳芳家里其實條件不差。
她父母踏踏實實闖蕩多年,在番禺左近開了個小型服裝工廠。
廣洲更是有四五個門面。
唯獨缺少了對女兒的陪伴。
雙雙取完特大件,遲澳說自己開車來的,要送夏桉回家。
夏桉調侃一句“你手行麼?”就跟著上了那輛初吻送給賓利的高爾夫。
路上,牛芳芳說夏桉和樂檸是她跟遲澳的月老。
夏桉暗呼好家伙,直樂。
看著這倆人,夏桉覺得挺好,同時生出些感慨。
世間因緣果報,真沒法探清。
他很清楚,大部份尚不懂“情深不壽”的少年情侶,總會因為拿捏不好相處尺度,很容易用力過猛,導致結局崩散。
今日的你儂我儂,過些年就成了別人懷中、枕邊的新鮮寶貝兒。
‘希望首次牽線,雖然是無意的,但也能長長久久吧。’
夏桉心里想著。
另一方面,他明晰記得遲澳家的結局很慘淡。
而這輩子,再加上自己的計劃已經架構好,八成會讓遲家慘劇提前…
夏桉委婉問了問遲澳父親現在在忙什麼。
遲澳沒心沒肺地對他和盤托出。
說老父親和手下的工程隊磨拳霍霍,準備拿下錦唐地產即將上馬的“塞納河畔”項目。
“怎麼?夏桉你家要換房子嗎?
“到時你告訴我,我讓我爸找地產公司的人給你打折,妥必妥。”
看著遲澳拍胸脯的態度,夏桉再次認定這孩子不是壞人,也不傻,就是呆了些。
塞納河畔...
夏桉回憶幾秒,立即想起這是東山全市07、08兩年的頂級樓盤。
大高層,開發區核心地段。
未來地鐵四號、五號、九號線實名站點。
張春敏身上第一大鍋。
嘖…
下車前,夏桉拍拍遲澳的肩膀,笑著祝福兩人︰“好好的哈。”
遲澳齜牙笑道︰“好,你和樂檸也好好的。”
……
到家後,夏桉胡亂擦擦頭發就開始拆包裹。
稻香村的兩大盒京八件。
真空塑封的烤鴨兩只。
六必居醬菜三罐。
手工老燕京布鞋兩雙?
譚木匠梳子、鏡子小禮盒…
夏父夏母從小拿左柚當親女兒看待,這些吃的,用的,是她精心挑選的。
額外,還有一個單獨的小包裹。
里面是一條眼下正時興的杰克瓊斯牛仔褲,一件阿迪的短袖和運動外套。
價簽都撕下去了。
疊起的紙條上寫著︰
【開學穿,別提前穿壞了】
以及,燕京周邊明信片若干。
八達嶺的、故宮的、後海的…
沒文字,蓋著郵戳。
“我去的地方,也想著你在身邊。”
想起這句話,夏桉笑了笑。
東西很多,很雜,也都不是什麼大件。
卻不算太便宜,對于念大學的左柚來說,需要清空錢包里的積蓄才買得起。
夏桉甚至能想象到小柚子溜達來溜達去,反復精挑細選時的小模樣。
他深知左柚不亂買也不經常買東西,買就買好的,實用的。
那是一個很懂怎麼在有限的條件下,把日子過好的姑娘。
左柚給他爸媽的東西,被夏桉留在客廳。
送給自己的,都抱回臥室。
午飯沒吃,夏桉調動所有腦細胞,用半天的時間伏在書桌上寫寫畫畫。
他要再度精簡“倒唐計劃”,壓縮騰飛時間。
關鍵人物列了四個,唐琬、趙志敬、張春敏。
最後一個是遲澳的父親,遲東來。
但遲父的名字後,夏桉打個三個問號。
整個思維導圖的三條分支線里,夏桉圈住了“貿易”、“商超”和“地產”三項小環節。
並聯的節點中,是“物流”和“網站”。
涂改多次,于下午三點半定稿。
這時他身側的窗外,雨越下越大。
夏桉感覺腦子沉甸甸的。
就著雨聲,他在想樂檸,想左柚,想正在陪剛剛落地濱海的閨蜜的唐琬。
也在想近在眼前的暴雨。
他猛地想起唐琬和陸游的執念重名了。
九百年前的陸游給求而不得的唐琬寫了那首“紅酥手黃騰酒”。
對方回以“欲箋心事…難、難、難。”
現在這個唐小琬呢?
看見下雨會說啥?
——傷心枕上三更雨?
有可能。
淒淒慘慘的李清照味兒。
樂檸就不會。
樂檸肯定會劍指雨幕,大喝︰一簑煙雨任平生!
小柚子呢?
八成會說︰下雨吃火鍋吧?我給你跳支舞?
思維不受控制的亂飛。
夏桉邊想邊樂。
漸漸就這麼伏案睡了過去。
等魏曉芳下班回來時,推了他三下,沒推醒。
一摸兒子額頭…
“老夏!!兒子燒迷糊說胡話啦”
……
……
夏桉在半夜十一點徹底醒過來。
腦袋上墊著毛巾,厚厚的棉被捂在身上。
嘴唇干到裂開。
夏母端著熱水和退燒藥走進屋,瞪他一眼說︰
“你倆真是天生的姻緣命啊。”
夏桉沒听懂。
夏母說︰“小柚子也連續兩天高燒,今天排練時摔了,差點暈過去。
“我下班前才和柚子媽在電話里聊完,回來就見你也迷糊了,你說巧不巧?”
魏曉芳逼著夏桉把藥吃了,別整這苦情橋段勾搭小柚子擔心。
夏桉愣愣的,拿出手機看了看空間日志。
昨天她的確沒說生病。
今天是晚上7點發的。
「下午吃了黃桃罐頭,甜甜的」
夏桉在被窩里留言︰報喜不報憂是個壞習慣,吃藥!
想了想,他給樂檸發去短信︰
【你感冒好了麼?】
樂檸剛下火車就到醫院掛點滴,還沒結束,回復很快︰
【好了,你記得吃藥】
夏桉又給唐琬發︰
【別瘋玩,當心一冷一熱生病】
唐琬沒回。
夏桉以為這個時間唐琬睡下了。
……
轉天上午,夏桉好轉了一些,魏曉芳在班上給他打來電話問。
夏桉說好多了,胳膊腿沒那麼酸疼了。
魏曉芳說︰“你爸說醫書上寫發燒了傳染出去就好了,晚上你傳給你爸。”
夏桉說︰“你少讓他看那些破玩意吧。”
掛斷電話,夏桉回憶著這兩年流感是很嚴重,別真傳染給爸媽了。
抱著“老爸偏方萬一正確一次”的心態,去了張天成和劉有為的地下室。
見甲方帶病視察,張、劉二人害怕極了。
沒人長得帥,沒人有錢,還特麼沒人家努力?
前途可不暗淡?!
來都來了的夏桉一邊吸溜著鼻涕,一邊親自指導兩人搭建框架。
代碼什麼的他肯定不會,只在細節上提出意見。
比如,哪里的跳轉要簡化,哪里的分層結構要簡化。
主體簡化,細節簡化。
總之,就是一個簡化。
視頻門戶和微博都是互聯網步入10年後,下一個世代的產品。
操作概念和VI風格都是越簡單越好。
而即將面世的iphone,會徹底把“極簡”的工業設計理念發揚光大。
張、劉兩個程序員近距離遭受到跨時代先進理念的暴擊,大為震撼。
......
從地下室回家後,夏桉感覺好多了。
可天一黑,吃完飯,高燒復燃。
左柚的日志依舊沒間斷︰
「姐姐很強大,小屁孩才要吃藥」
夏桉留︰姐姐抱。
第二天,周四。
夏桉掙扎著爬起來,草草吃了早飯,吃藥。
夏母上班前擔憂地說︰“要不媽帶你扎一針去吧?”
夏桉搖頭拒絕,拖著殘軀返回床上補覺。
不知過了多久,暈暈乎乎中,他感覺被人掀開了被子。
有被人摸了摸額頭。
又被人脫下了衣服褲子。
繼而是一股濃重的酒精味兒。
腳心,腋下,額頭…
最後是大腿根兒…
嘶,好涼。
夏桉眼皮沉重,不想睜。
本能地認為這是老爸或老媽回來了。
可當某處隔著苦茶子被pia地彈了一下後…
遲澳!
不可能是爸媽!
夏桉夾腿睜眼,頓時目瞪口呆。
噌一把拽過被子,把自己裹了進去。
“林佳佳!你…過份!”
林佳佳笑得前仰後合,手里還握著一塊酒精紗布。
“小夏桉,你確定不要我之前說送你的那個禮物?割一下吧。”
夏桉見她花枝亂顫的模樣,不由打了個冷顫。
正想說話,手機響了。
接起來就听到一個普通話帶著閩南口音的姑娘說︰
“你是夏桉?我叫何貞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