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他又是怎麼死的?”
我眼前黑得比剛剛更厲害了,某種泛著腥氣的甜膩止不住地自腹內涌上喉頭。
那血幾乎就要漫到我的唇齒上來了——亦或者說,漫到我唇齒上來的遠不止我腹中的那口淤血。
還有氣,還有恨,還有怨。
我氣他們一個個薄情狠心,我恨命運何薄于我,我怨世事無常……他們分明已奪了我的女兒丈夫和長子,卻還偏要在長子出殯的這一日,又奪了我次子的性命。
我感受到一種極端的不公與絕望,那感覺將我層層纏繞著、絞殺著,令我幾近不能喘息。
我的眼楮真的再淌不出半點淚了,但眼眶下卻仍舊有著一陣陣說不出的、燙得我皮囊都快被灼穿了的熱意。
我抓著那報信侍女的手臂——我知道我的手在遏制不住地哆嗦著,我知道它已然不再听我的使喚。
我拼命擠壓著肺腑內的氣息,強撐著重復了我的問題,其實侍女的回答落到我的耳朵里的時候,我已听不清楚了——我滿腦子只渾渾噩噩的想著,怎麼會呢?
我那平素身強體健,為人老實又安分的小兒子,怎麼就會突然死了呢?
我記得……我記得他在加冠後自述不想入仕為官,便學著世間清流隱士們的模樣,也進山成了位不理世俗的“方外客”。
他在每月寄給我的家書里面,還詳細描寫過自己是在何處開的地,又是在何處扎上的籬。
他說頭回扎那籬笆的時候,他不知道要用晾曬過的干竹子——他是用從山頭剛砍下來的鮮竹子。
夏日的山中多有落雨,鮮竹子扎成的籬笆沒多久便被風雨吹泡得變了形狀——他不得不把那籬笆拆了重扎。
除了他那被他拆了扎、扎了拆的可憐籬笆,他還與我講過山中的野鳥野花、野草野兔,和那塊他年年種,年年也長不出多少糧食的地。
我也擔心過他離家時帶去的盤纏會不夠用,時不常便派人去給他多少送些銀錢。
但他總是命人原封不動地將那些銀兩送回府中,他說他一身孑然,地內所產已夠他日常飲食,一年四季,八套衣衫——也足夠換洗,教我不必為他憂心。
甚至,在此之前,就在上個月,他還曾托人送來府中幾封報平安的信。
——他知道,自從他們的長姐與父親離世後,我的精神便因著多夢少眠而變得愈發恍惚,他在信里還寬慰過我,說他今年地里的收成不錯,過年時許能給我帶來一甕他自己釀的酒。
——所以,你們看吶,孩子。
像他這樣本分又忠厚的孩子,怎就會突然丟了命呢?
我眼眶子底下燙得愈發厲害,渾噩中我終于听清了侍女反反復復含在嗓子里、帶著哭腔的那句話。
她說,我的小兒子是病死的,他是在上月差人送信回家後不久,就因不慎摔倒在田斷了骨頭,傷口處反復紅腫、潰爛生蛆而病死的。
他隱居的那個地方罕有人煙,農閑時節,田間也不是時時都能見得到人影。
加之這月我恰好又因著他兄長染疾,得了家書便沒再抽出空來進山看他……他這一病,竟真就獨自一人在那山的角落里悄悄病死了。
——就連尸體,也都是被每月慣常上山替他捎送家書的人,在上門同他索信時發現的。
她說,送信的人告訴她,我的兒子死時還睜著眼楮——他死前身邊沒有替他看病的郎中,沒能見到他的母親和兄長……他是睜著眼楮死的,他死不瞑目!
我說過,我哭了許久,我的眼楮真的已經再擠不出半滴淚來了。
可在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覺到我眼下淌出了某種滾燙的液體——侍女尖叫著喊來了侍衛和其余的婢女,直到被他們七手八腳地抬出了屋子,我方才知曉,原來剛剛自我眼中滾出的不是淚,是血。
殷紅的、比鳳仙花汁子還要艷的血。
——但那又如何呢?
就算我將我體內的所有血液都化成血淚哭一個干淨,又能如何呢?
我依然不能救活他們中的任何一個——我的女兒,我的丈夫,我的兒子——我依然不能救活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這難以言明的痛苦令我的頭腦發了暈,我已渾濁了的眼楮看不清前路,又終竟在被抬到軟榻前的一息驟然昏厥。
那雙淌出了血的眼楮在我再度清醒以後,便近乎瞎掉了。
世界在我眼中變成了一個個模糊的、滿是光點的輪廓。
我再看不清他們從前留給我的那一封封家書,也再看不清畫像里,他們年輕時的模樣。
有無數個瞬間,我想到了死亡。
我想著,或許死亡能給我帶來真正的“解脫”。
可我不能當真擁抱死亡,我兒子給我留下了兩個孫女,我女兒生前還育有一個兒子,我女兒的夫家已經敗落了,我兒子的岳家也不算顯赫。
我若再死了,我的這三個孫輩便當真無依無靠了——何況,我已在新安郡內生活了快四十年,教人讀書的書棚在四十年間發展成了書院,收留無家可歸的老人孩子們的善堂被擴建了一次又一次。
越來越多的人在這片土地上扎了根,我不能、也不敢就這樣放下他們,追隨我的親人們而去。
再等等吧。
等到孩子們再長大一些,等到新安能再來一個穩重妥帖的新郡守。
我這樣寬慰著自己,逼著自己慢慢養好了身子。
但即便是找到了必須生存下去的理由,我也仍舊會不時感到有萬分的痛苦。
——長壽在這種時間,變成了世間最惡毒的一種詛咒。
而我,飽受那詛咒的折磨。
所幸,似乎能令我結束這詛咒的轉機很快就來到了。
——我听說,劉寄奴收復了長安,官拜相國、總百揆,揚州牧,並封十郡為“宋公”。
我知道,這樣的人是不會甘心于做一輩子的臣子的。
我知道他早晚要將手伸向那至高的九五之位。
等到了那時,我們這些“前朝遺老”,就該同那被他覆滅了的前朝一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時流之內了。
屆時,我也可以結束這詛咒,與我的親人團聚。
——于是,我開始安心地等候起了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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