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這室內所有的污濁、所有的不甘和所有的痛惜都吸進肺腑。
然後,他用一種清晰、穩定、不帶一絲波瀾,卻足以讓在場每一個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聲音說道︰“我自己會走。”
沒有掙扎,沒有辯解,只有行動本身表達的蔑視和不屈。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領,徑直朝門口走去,越過了僵在原地的林志遠。
兩名紀委工作人員迅速反應過來,一前一後緊緊跟上,形成一種無形的鉗制。
門被重重地關上。
江昭陽離去的腳步很快被淹沒,再無一絲聲息。
會議室的門像一面厚重的盾牌,隔絕了內外。
剎那間,一種無法形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籠罩了整個空間。
沉重得仿佛連空氣都凝固成了水泥,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帶著拉扯撕裂的痛感。
所有人都僵硬地保持著剛才的姿勢︰邱洪呆立在原地,一只腳旁是翻倒的椅子,他茫然地盯著那空蕩蕩的座位,仿佛失了魂。
其他委員有的還張著嘴,有的手指停在茶杯邊沿忘了放下。
林維泉則保持著“驚愕”後起身的姿態,臉色變幻不定。
每一分每一秒在這片死寂中都被無限拉長,沉重得讓人心口發痛。
終于,一聲清晰的、極其富有節奏感的嘆息聲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唉——”
發聲的是林維泉。
他緩緩地坐回自己的位置,動作顯得有些沉重。
他的臉上布滿了失望、痛惜,還有一種仿佛洞察世事無常、智者早見征兆的感慨。
這聲嘆息仿佛帶著千斤重量,精準地砸在每個人緊繃的神經上。
他環顧了一圈面如土色的眾人,用一種沉痛無比、仿佛要將內心巨大失落感傳達給每一位听眾的語氣,緩緩說道︰
“真是……萬萬沒有想到啊!”
他的聲音在這死寂的空間里異常清晰,帶著一種刻意渲染的惋惜。
“萬萬沒有想到……”他又重復了一遍,像是在確認這個驚天內幕帶來的沖擊,“我們朝夕相處的江鎮長……平日里一副赤膽忠心、清正廉潔的模樣……口號喊得比誰都響亮,計劃做得比誰都宏大!”
“一副為了琉璃鎮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模樣!”
“把我們所有人都騙了!”
林維泉猝然一掌拍在桌案上,力道之猛震得桌上茶杯嗡嗡作響。
他面色如霜,嘴唇抖得如同風中枯葉,聲音忽而尖銳,忽而暗啞,字字如錘︰“沒想到……他竟然是這樣一個人!”
他緊攥胸襟,仿佛要按住里面那顆被利刃攪碎的心︰“竟干出這等……如此,如此目無黨紀國法的事情!”
“行賄?!金條!”他猛地吸一口氣,好似被無形的鐵鉗扼住了咽喉,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就在我們眼皮子底下?!”
他環視著辦公室每一張驚愕的臉,目光最終落在自己旁邊那個空蕩蕩的位置上,眼神里交織著難以置信與深徹的痛楚,如同目睹最聖潔的殿堂轟然傾塌于污穢之中。
他的聲音驟然低沉下來,帶著一種被命運嘲弄後的冰冷,一字一頓地推敲︰“行賄一根金條,說明他至少藏著十根金條的老底!他那點工資……”
林維泉猛地搖頭,話語戛然而止,只留下巨大的空白,空得令人窒息。
“我們……我們……”他聲音里那點僅存的力氣終于被抽干,只剩下徒然掙扎的余燼,“都被他蒙蔽得太深了!”
他頹然滑坐下去,深深埋下頭,肩膀無聲地劇烈聳動,整個身體縮成痛苦的一團。
“這金條,豈止是黃金?”
“分明是照妖鏡,照出人心深淵的黑暗。”
林維泉的聲音不高,卻字字誅心,像一把無形的刻刀,試圖在每一個人心中重新刻畫江昭陽的形象——從即將升遷的改革先鋒,瞬間變成一個深藏不露、大奸似忠的腐敗分子。
邱洪猛地抬起頭,充血的眼楮死死盯住林維泉,嘴唇劇烈地顫抖著,想反駁,想為那個剛剛維護過、並肩作戰過的同志發聲!“林書記!這只是單方面指控……事、事情還沒查清楚……”
但他的話虛弱無比,顯得蒼白而徒勞。
他最終只是無力地跌坐回椅子,雙手痛苦地抱住了頭。
其他委員更是噤若寒蟬,眼神躲閃。
沒有人敢在此時,在此地,去質疑市紀委的行動。
更沒有人敢為已經被帶走的江昭陽發聲。
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堅冰。
林維泉看著眾人的反應,眼底深處飛快地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放松和精光。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種飽含沉痛卻又當仁不讓、必須主持大局的口吻說道︰“同志們,驚變陡生!”
“這是我們琉璃鎮近些年來最大的丑聞和恥辱!”
“作為黨委書記,我深感痛心,也負有不可推卸的領導責任!”
“但!越是關鍵時刻,黨委班子越要保持高度的清醒和強大的戰斗力!”
“班子不能散!人心不能亂!工作更不能停擺!琉璃鎮不能垮!”
他挺直了腰板,恢復了“主心骨”的姿態︰“現在,我提議︰第一,關于江昭陽同志的問題,我們要堅決擁護市紀委的決定,全力配合調查!不包庇!不姑息!”
“但也絕不妄加評論,一切以組織調查結論為準!”
“第二……”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落在了桌面上那份《琉璃鎮綠色產業涅盤規劃》上,眼神變得復雜而深邃︰“關于這份規劃……它承載著我們琉璃鎮的希望,是全鎮干部群眾的心血……”
“雖然現在……主要負責人出了如此嚴重的問題……但!規劃本身的方向、理念是否完全錯誤?是否需要全盤否定?”
“我們需要慎重評估!”
“我認為,當務之急,是由黨委牽頭,成立一個臨時工作組,全面接手、穩定住規劃涉及的相關基礎工作,特別是當前最緊迫的幾項工作餃接問題。”
“至于更深層次的討論……尤其是剛才會議最後那個涉及面廣、影響深遠的議題……”
他諱莫如深地停住,沒有再說“博合化工”和“大東溝煤礦”的名字。
但所有人都明白那是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