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的明月攀上柳梢頭,清輝傾瀉而下,恍若瑤池打翻了瓊漿玉液,將這人間浸在流動的水銀里。
一切都很美好。
包括這一場團圓。
只是今夜這場美好是克制的,不過只持續了一頓飯的時候。
當陳水君與陳執安走出紅豆院,時間還未到子時,正是熱鬧的時候。
龍門街口已經人來人往,許多尋常的百姓人家也都走上街頭,看一看燈,猜一猜燈謎,再看一看臨街的那些樓閣中,美人們的翩翩起舞。
陳執安腦海里還想著母親寫下的許多個“執安”與“水君”。
陳水君倒是面色如常,甚至路過一個茶葉攤子,還買了幾兩茶葉,說是明日要為眾人做的茶葉雞吃。
茶葉雞乃是甦南府的做法,頗為耗費時間,對于火候也極有要求。
陳執安有些不解的看著陳水君。
自己這父親,可真是一點都不著急。
二人就在這瓦岩染霜,竹影凝墨里,穿過了好幾條街道,朝著東街而去。
而那天上雲端,卻有人正在注視著他們。
此人面色平靜……平靜到了冷漠的地步,眼神中似乎看不到一絲一毫的情緒流動,就仿佛是一個假人。
他眼中閃爍著光輝,低頭注視著陳水君父子,又望向紅豆院,不知在想些什麼。
恰在此時,此人耳畔,忽然傳來瑣碎的,宛如囈語一般的聲音。
而此人卻仿佛已經習慣了這些聲音,眼神中沒有絲毫驚奇,也沒有絲毫意外。
“他好像不一樣了……”
“看!他也入了魔,身上扛著幾只魔頭。”
“那少年觀想了什麼,神蘊為何如此燦爛!”
“司遠 !司遠 !你給我尋的肉身呢!”
……
許多重疊在一起的聲音,落在當朝殺佛侯司遠 耳畔,司遠 始終面色如常,眼神中沒有絲毫波瀾。
他不再去看陳水君,反而看向了那紅豆院。
“就在那里!”
“就在那里!”
“道果就在那里,你吃下道果,必然能夠得見幾種大道,造化之途,登天而上,以後再也不必懼怕天傾!”
……
那聲音還在不斷說話,許多句話重疊在一起,顯得雜亂無章,卻又好像是一只妖魔在低語,在引人墮落。
又好像這聲音便是來自于司遠 的元神,令人難以理解。
“天下大道萬千,我得一種道果,明悟三種大道,騎鯨成造化。”
司遠 忽而低語,眼神中仍然無情無念,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情緒,也並無半分貪婪。
而他看向紅豆院的眼神,也無半分波瀾,仿佛那紅豆院中的道果,已然入他掌中。
十八年歲月匆匆而去。
道果即將成熟。
而追尋大道者,摘下道果成道,便是天地至理,便是天經地義。
此時此刻的司遠 ,倒不像是一個人,反而像是一個絕情絕性的仙人。
就好像他天生便要成就大道,攔在他前路上的一切,都不被他放在眼中。
今夜太美了,整片夜空都成了緩緩旋轉的琉璃盞,月華四處流轉,偶爾被南飛的雁陣劃出一道細痕。
可司遠 全然不理會這些……
直至他忽然感覺到一道目光。
于是司遠 再度低頭,看向那一條東街。
東街上,陳執安走在前頭。
陳水君卻停在原處,轉頭看向天空。
他似乎是在看天上月影,又好像是在看雲端某處。
他的眼神同樣平靜,卻多了幾分無懼,更像是一個人。
司遠 眼神終于有了些許變化,他甚至皺起眉頭,同樣看向陳水君。
一時間,他竟也無法確定這陳水君究竟是在看天上的月,還是在看他。
“陳水君……又如何能夠看到我?”司遠 在心中暗暗低語。
他又忽然想起許久之前,陳水君便修行四時蟬,時隔十八載……
也許昔日那平庸之輩,終究捉到了幾只蟬?明悟了四時至理?
他眼神深處也好像有月影晃動,一道神通自他眼中迸發出來,照落在陳水君身上。
先天一重?
司遠 搖了搖頭。
長風吹過,竟然吹動了他身上大氅。
“捉蟬……可比造化更難。”
“爹,你在看什麼?”
陳執安走在前頭,不見陳水君趕上,便也停下來,轉頭看向陳水君。
他看到陳水君站在原處,抬眼看著天空。
陳水君嘴角露出一抹笑容,低下頭來,道︰“你可曾听過那個傳說?”
“據說月亮上,居住著一位月仙,每過六百年總會托生人間,輪回一遭,看一看這廣大人間。”
陳執安點頭。
這個傳說,對于大虞人士來說,可算得上家喻戶曉。
陳水君忽然笑道︰“我剛剛看了一眼那雲上,也看了看月亮……我總覺得那一位月中仙人已經不在月亮里了,也許她早已經轉生人間,成了這人間某一位有名有姓的人物。”
陳執安以為陳水君是在胡思亂想,便也附和他點頭。
“快回去吧,今天浪費了許多時日,回去還得修行,不能懈怠。”陳執安催促陳水君。
陳水君對于陳執安的上進頗有些欣慰,好聲稱贊了他幾句。
陳執安呵呵笑著,心中卻嘆起氣來。
京都居,大不易。
對于他陳執安而言更是如此。
他心中有些執念想要完成。
頭頂又懸著幾把世家利刃。
秦大都御中秋之後就要離開懸天京。
九月二十五日那一場婚宴,更讓陳執安覺得時日緊迫。
若是再不努力一些,又如何能夠完成心中的執念?
“執安。”
走在陳執安旁邊的陳水君,忽然出聲。
陳執安轉過頭去看向陳水君。
陳水君眼神認真,道︰“倒也不必太多壓力,很多事往往都是水到渠成的,也許到了九月,我就能夠有所突破,直入造化。”
“直入造化?”陳執安笑了,甚至抬起手來,摸了摸自己這老爹的額頭︰“爹,你受刺激了?”
陳水君正要彈指,在陳執安面前亮一亮自己的劍氣,他卻忽然感知到了什麼。
一縷風波悄然吹過,仿佛為陳水君帶來訊息。又有人在暗中窺視。
“天子腳下,也有這麼多妖鬼。”陳水君忽然有些慶幸自己,早在十八年前,就已經辭官而去,不在這腌 的朝堂中廝混。
他看到陳執安眼神也在閃爍。
似乎陳執安也感知到了暗中窺視的眼神。
陳水君看著陳執安胸有成竹的面色,卻也不再多言,二人就此回了東街的院中。
東街院中,陳執安拿出雲川長劍。
長劍中被種下的魔念又有黑氣散發出來,踫撞著青山樓鎖住魔念的光輝。
陳執安臉上露出嗤笑之色。
方才窺視二人者,無非便是謝無拘的手下。
陳執安通過青山樓光輝,感知著那黑氣中傳來的陣陣魔念,心中已然有了幾分準備。
“這謝無拘……究竟想要做什麼?”
他心中思索,卻也並不深究。
“總會露出你的狐狸尾巴來。”他這般想著,又將雲川長劍收回山亭玉中,盤膝坐下,繼續修行新的紫清玄微闡真。
——
一去四五日。
今日陳水君不在。
白間也被秦大都御叫了去。
郁離軻久不出門,今日也不知去了哪里。
院中就只剩下陳執安。
陳執安掌中,那玄珠離火躍然跳動,雲室七重法門,連同許多印決不斷被陳執安打出來,落入那玄珠離火。
鐵鍋、紫砂壺、藥盅、丹鼎……
許多煉藥所用的器皿,都被整齊擺放在陳執安身前。
七十余種藥材,各自落入這些器皿中,再伴隨玄珠離火的燃燒,伴隨不知多少雲室七重煉丹法門中記載的印決,落入那些藥材中。
足足過去四個時辰。
陳執安才長長吐出一口濁氣。
“這煉制天丹,果然極為艱難,需要在玄珠離火中注入源源不斷的真元,即便我如今的真元渾厚非常,也差一點撐不住。”
他抹去額頭的汗水,又看向一處白玉瓷盤中的兩枚丹藥。
這兩枚丹藥各有不同,卻都散發著撲鼻的藥香。
第一枚丹藥深黑,不過黃豆大小,可從中散發出來的香氣,被陳執安聞入鼻中,卻令他元關中的真元不斷翻騰,逐漸恢復。
“【鑄元天丹】,乃是修行所用,果然不凡。”
陳執安眼神閃爍,又拿出玲瓏公主送給他的妙吾天丹作為對比。
這兩種丹藥都是六品丹藥,妙吾天丹肉身、真元、神蘊同時兼顧,這鑄元天丹卻專門凝練真元,讓真元越發雄厚,各有其妙。
不過區別在于這鑄元天丹,陳執安自己就可以煉制。
妙吾天丹一共不過十二枚,去七經山下營救郁離軻,用去了五枚,他自己這些日子修行四品神通【霸下龍軀】,煉化先天之氣,又足足用去五枚。
剩余的兩枚天丹,他又分給了鄭玄澤一枚,鄭玄澤七經山一行受了傷,還需要盡快恢復。
褚岫白以及那三位玉闕門客的乾坤寶物中,也各有一些天丹,被陳執安均分下去。
只是這些天丹都不如妙吾天丹。
且不提當陳執安拿出這一枚天丹遞給鄭玄澤時,鄭玄澤何其感動,如今陳執安手中的妙吾天丹,確確實實就只剩下一枚了。
當然,接連服用五枚妙吾天丹,陳執安無論是霸下龍軀,還是先天境界精進的速度,都快到了極致。
現在又有了這鑄元天丹,熬煉真元,真元再用于消化先天之氣,相信很快就能夠踏入先天三重境界。
當然,最關鍵的還是陳執安已經在昆侖澤中,種下煉制天丹所需要的藥材,等往後熟練了,專心煉丹,每天也許能夠產出四五顆鑄元天丹來。
等到他突破先天三重,真元越發渾厚,還能煉制更多。
“有昆侖澤存在,只要我願意,完全可以毫無成本的,出產許多鑄元天丹來。”
陳執安想起太涿李家李歸晚以及七星公主曾經與他說過的話。
“建立班底,還需要許多資源……”
丹藥資源,他陳執安可不缺。
“不過,我修為還太過弱小,再加上玄珠離火品級不高,煉制天丹的速度還是太慢,雲室七重煉丹法門,也稱不上玄妙。”
陳執安心中思索︰“等到修為再高幾重,真元足夠駕馭,還要再找一種煉丹玄火才是。”
他想到這里,目光又落在另一個丹藥上。
這一枚丹藥卻足有一顆生大小,不同于其他丹藥的是,這枚丹藥看起來就好像是一個圓形的鐵塊,丹藥上彌漫著金屬光澤。
“大息劍客銅錢、盜籠砂……這種東西竟然也能入藥。”
陳執安心中感嘆一聲,又將手中這一枚【劍籠丸】扔入嘴里,吞入腹中。
丹藥入腹。
陳執安敏銳地感知到,當真元包裹在這劍籠丸上,這丹藥消融,在那元關處,化作一道無形的牢籠。
陳執安是這以真元醞釀一道劍氣,落入牢籠中。
玄奇的事情就此發生。
——那劍氣竟然被那劍籠鎖住,在其中游動,卻不曾有絲毫消散。
陳執安繼續醞釀劍氣,直至八道劍氣被鎖入其中,劍籠開始緩緩震顫,似乎有些承受不住了。
陳執安彈指,將劍籠丸中第八道劍氣催發出來,消散于虛空,只留七道劍氣,劍籠終于不再震顫,卻更暗淡了幾分。
“只要我心念一發,劍籠破碎其中的劍氣便能夠頃刻迸發,七道雲中君劍意驅動的劍氣,殺傷力驚人。”
他眼神閃爍,忽然又突發奇想……
“一顆劍籠丸,能夠困住七道劍氣,若是我再吞下幾顆,又能如何?”
陳執安想到便做,又兩個時辰時間,煉制出第二枚劍籠丸吞入腹中。
然後他便敏銳的感知到,自己元關處那劍籠更加厚重明亮,陳執安繼續醞釀劍氣,落入其中。
“十三道……效果有所遞減,可卻也能接受。”陳執安眼神中生出欣喜之色。
“等我再吃幾顆,湊夠二三十道劍氣再說。”
陳執安滿懷希望,念頭落入白玉京昆侖澤中。
“煉制劍籠丸的【倒崖苦藤】不算珍貴,但是極為稀有,哪怕是屈君回多日尋找,也只找到三株,便再也找不到了。
可我有昆侖澤,倒崖苦藤,卻根本不必擔心,而那大息劍客銅錢、盜籠砂種不到昆侖澤中,卻稱不上稀有,屈君回還能找到許多。”
陳執安滿意點頭。
這有些奇怪的劍籠丸,也將成為他的底牌之一。
他思緒及此,又想起【燭氣龍變丹】來。
“就是龍變丹所需的藥材,太過珍貴,屈君回多日尋找,還有啞面、鬼叱燭兩種藥材不曾尋找到。”
“再等等。”
“龍變之後……不知我是否能夠匹敵玉闕玄樓的修士。”
“又或者……按照扶廷君的描述,更強一些?”
ps︰還有兩章共計八千字,一章十二點前,一章十二點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