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天已經要黑了，你趕緊回去，我的事情不是你該摻和的。”蟹妖溫聲道。
“大師……”牧童還想再說什麼。
“滾！”
蟹妖卻忽然翻了臉，妖氣鼓動，身上的氣勢一下子變的極為可怕，他一手提著白蛇，另一只手指向牧童，夕陽下，那一只手臂忽然一陣變化變成蟹鉗，臉龐也變化出螃蟹的樣子，一雙眼楮高高頂起，懸上額頭。
妖到底還是妖。
弱肉強食，是自靈智開啟後便一直踐行的生存法則，幾乎已經成立本能，刻在了骨子里，牧童的行為雖讓蟹妖有些觸動，但也就僅此而已了，于結果並不會有什麼改變，至多也就是多了些感懷。
蟹妖不願傷害牧童，也不想讓牧童再在這兒礙事，開始因著觸動，還有些許耐性，但幾番好語過後，耐心終于耗盡，干脆便現出部分本相，要將牧童嚇走。
“妖……妖怪……”
牧童一連後退了好幾步，忽然眼楮一翻，暈了過去。
“眸！”
不遠處，那只原本安靜的老牛，也被蟹妖的氣勢嚇到，轉身一尥蹶子就想要逃跑，但它才剛剛轉身，便又轉身，那一雙眸子一眨不眨的看向牧童，又充滿畏懼的看向蟹妖，不進亦不退。
老牛雖然靈智未開，但活了這麼許多年，也通些靈性，牧童日日喂養，他們之間關系親厚，便是在這樣危險的時候，它也能克制住本能的恐懼，不願意舍棄牧童獨自逃生。
蟹妖看著這一幕，默然，他收回本相，一只手仍然掐著白蛇的七寸，另一只手中妖氣浮動，托住牧童軟軟的軀體，不讓他倒在地上，又一揮手，牧童的身子便飛起，如一根羽毛般打橫著趴在了老牛的背上。
“眸！”
老牛又叫了一聲，聲音中飽含了感激。
“我觀你模樣，距離開靈已經不遠，可惜壽元大限也將要到了，若是你能在大限之前開啟靈智，成為妖，再延壽數，你可來青城羊首山尋我，看在今日的緣分，我可以照拂你一二，”
蟹妖道，他看向老牛，老牛根本听不懂他的話，那一雙大眼楮眨巴著，見蟹妖遲遲不收回那股心驚膽戰的力量，眸中又顯出哀求，渾然不知自己今日撞了何等大運，渾濁的瞳孔中透著清澈的愚蠢。
“你現在听不懂沒關系，等到日後靈智開啟，自然會憶起今日所言，若是不能開啟靈智……”蟹妖笑笑，若是不能，自然一切休提，“好了，帶著你的小主人回去吧。”
蟹妖散去妖氣的壓制。
老牛如蒙大赦，頭也不回的，立刻就要逃離。
暮色融金，青山迭影。
老牛背著牧童，匆匆的往來時的那片小樹林奔去，看著老牛倉皇的背影，蟹妖笑笑，想起自己放才的所為，有些驚訝，這還是自己麼？
但下一刻蟹妖就又將思緒收斂，眸光再落到白蛇身上的時候，已重新變回從前的模樣，冷漠而又貪婪，就要繼續方才未完成的事情，方才那心血來潮的一時善良，終究只是調劑，嗜血才是生存的本質，如今，一妖在手，自然是應該先將妖丹入腹，才是正理。
蟹妖的手，重又覆上了白蛇的腹部。
就在這時，他心里忽然感到了一絲隱約的不安，是心血來潮的感覺，到了他這等境界，不會無緣無故產生此種感應的，以往幾次，稍後無不都遇到了生死危機。
立刻，蟹妖鼓動妖氣，就朝著那片小樹林奔去，一邊舉目，又一次環顧四周，沒有任何的變化，這應該是好現象，但不知怎的，越是什麼蛛絲馬跡都捕捉不到，他心里的不安就愈發的加劇，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強烈！
老牛背著牧童，已經到了林子邊緣，忽然听到身後，惡風不善，前蹄一軟，就伏倒在了地上。
蟹妖此時，哪里還顧得上它，徑直從老牛身邊略過，就要鑽進林子，忽然，鋪天蓋地的壓力籠罩下。
“撲通。”
蟹妖的身旁，老牛的兩只後蹄也跪了下去，深深的恐懼，讓它將頭顱也貼在了地上，五體投地不歪如是，身子也支撐不住，抖若篩糠，連牧童從他的後背滑落，摔倒在地上都沒有察覺。
“眸……哞哞……”
老牛叫喚著，身上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一絲妖氣，卻是在這接二連三的恐懼壓迫下，他終于開啟了靈智，不似山中野獸，日日食不果腹，身子虧欠，老牛和山中的村戶日日相處，他是一家的命根子，甚至看的比人還重要，日日都被精心照料，再加上牛的本體也算不錯，甫一成妖，體內竟然就誕生了妖氣。
若是在平時，這自然是了不得的機緣，但放在此時，是福是禍就猶未可知了。
丁林從天上一眼就看見了蟹妖手中提著的白蛇，他面上沒有什麼表現，身上卻悄然綻出了一絲危險的氣息。
元神大妖！
蟹妖抬頭，他終于明白危險的感覺是從何而來的，瞳孔一下縮到極限，一瞬間，只覺得滿嘴苦澀，下一刻，他發現自己動不了了，丁林釋放的壓力，收斂而又集中，但在蟹妖的感應中，卻是鋪天蓋地，從四面八方而來。
蟹妖不是沒有見過元神，他跟隨的大妖，那條黑蛇便是元神，但丁林給他的感覺，卻比黑蛇不知道要高深了多少，如一汪無底的深潭，那純粹的惡意下，他甚至連反抗的念頭都升不起來。
“噗通！”
蟹妖堅持不住，一下子跪倒在了地上，手掌一松，白蛇順勢爬了出來，丁林一個眼神，一道妖氣分出，凌空一卷就將白蛇掠到了近前。
再看向蟹妖，他已經被壓迫出了本相，寬大錦斕袈裟覆蓋著，就像是褪下的一層皮，蠕動著，一只人大的螃蟹從里面爬了出來。
墨色的缽盂滾落在一旁。
“饒……饒命……”蟹妖口器皿蠕動著，泛出白沫，虛弱的討饒。
丁林眼神冷漠，他將白蛇接納入掌心，揮手就是一道妖氣打下。
完了。
蟹妖心中涌起絕望，頭頂的那一對眼楮，卻不由自主的轉動，看向滾落在一旁的漆黑缽盂，那是他吞吃了一名老僧之後的戰利品，材質特殊，比他見過的任何物什都要堅固，也正是因為如此，當時他將這缽盂傾心煉化，卻沒想到，自煉化之日起，這缽盂就沒有顯露出任何的神異，初時他還以為是神物自晦，但這麼多年不論怎麼鑽研都沒有發現，他慢慢的也熄了心思，他本以為已經早已不對這缽盂抱有期待，直到如今嗅到了死亡的氣息，卻還是不由自主的幻想能有奇跡出現。
沒有奇跡。
雲上的大妖，眼神冷漠，攻擊又快又狠，他又被死死的壓制，不要說抵抗，便連躲避都做不到，額上已經感到了指風的鋒銳，眼角的余光中，老牛瑟瑟發抖，牧童昏迷在一旁。
希望他們能夠活下去吧。
想起牧童方才的行為，蟹妖苦澀的想著，如果蟹妖還有時間，他大概也會詫異，自己的最後一念竟然會是純粹的善良，盡管這念頭充滿了巧合
蟹妖沒有時間了。
“啪！”
一聲輕響，就像是農夫打破了一顆雞蛋，蟹妖的蟹殼一下碎裂了，洞開了一個小小的口子，只有指頭般大小，再蟹殼頂端，看起來極不起眼，但流出來的鮮血卻怎麼也止不住，汩汩的，就像是一口泉眼。
而性命便也在這鮮血的流淌中隨之消逝。
蟹妖的腦中念頭戛然而止，但就在這時，那滾落在一旁的缽盂忽然輕輕一陣，然後在沒有任何外力的幫助下，自然掠起，表面的黑質褪去，顯露出金燦燦的本質，大方光明。
佛器？
這突然的變故出乎了丁林的預料，應該是蟹妖的東西，但在他還活著的時候不顯山露水，卻在死後流露異像。
丁林想也不想，唯恐又有變數，接連拂袖往下打出幾道攻擊，同時單手一引，將長劍握在了空著的那只手中。
金光中，缽盂籠罩在蟹妖的尸體上，隨後，一個有些虛幻的魂影被抽離了出來，是蟹妖的命魂。
丁林的妖氣襲來，打在缽盂上，卻如春風拂檻，只留下微瀾，缽盂表面的金光一陣動蕩，隨即就將攻擊消弭于無形，缽盂籠罩下，蟹妖的命魂面上全是迷茫，然後慢慢甦醒了過來，意識回轉，五官在虛幻中從迷茫變為了生動。
還沒死？
不，已經死了，只剩下魂魄。
似我這樣的妖，在死後還能保全魂魄，輪回轉世？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恍惚間，一個聲音在耳邊想起，蟹妖一下子陷入了沉思，那籠罩住魂魄的缽盂表面，金光綻放的愈發璀璨。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閃過。
未開智時，以泥土為食，卑微到了泥沙中，好不容易機緣巧合，開了靈慧成了妖，先是在那溪流中橫沖直撞，一雙蟹鉗不知道夾死了多少魚蝦，靠著殺戮終于完成了妖氣最原始的積累，之後又是一層層的廝殺，數不清有多少次的掠奪，終于成就妖丹，再一步步走到如今接近元神的程度。
某一日，一名老僧在山中行走，遂食其身，而奪其寶，那口缽盂狀即不凡，煉化之後，卻怎麼也使用不了，一直到死亡前的那一瞬，一念向善，終于勾動，回望這一生，從殺戮中走來，鮮血相隨，在得到缽盂之後，竟然只動了這一次善念，原來不是缽盂神異不顯，而是妖心如刀，從來不曾有半點善良。
到了這時，終于明晰了前後因果。
蟹妖的嘴角勾出一絲苦澀，真是諷刺，到了這時候，便是佛寶神異，他已然身死，又還能有什麼作用？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浩蕩的佛音在耳畔響起，似乎帶著某種啟迪。
蟹妖愣了一下，隨即如鵜鶘灌頂，一下子清醒。
“南無阿彌陀佛！”
蟹妖雙手合十，閉上了眼楮，有時候頓悟只在一瞬間，虛幻的命魂上忽然流淌下了兩滴眼淚，他雙手合十，虔誠的跪拜，跪曾經的罪孽，也跪久遠後的來事。
“願入十八層地獄，以火煉吾魂，刀刺吾神，神魂受罰，懲今生罪孽，若有來世，願為我佛行走，救民于水火，以償今生之業報。”
蟹妖喃喃著，隨著他忽然的頓悟，他命魂中央，一點金光亮起，迅速擴散，充盈了魂體，這一瞬間，命魂中陰質盡去，化為純陽，若是此時肉身還在，他立時便可進入元神境界，這是生前孜孜以求一輩子都未曾企及的境界，但蟹妖睜開眼，卻發現自己並沒有想象中的開心，一瞬間的心境變化，已經超然物外，如止水一般，再不拘泥于這些外物。
“善。”
冥冥中一個聲音響起。
缽盂將蟹妖的命魂一裹，便徑往地面沒去，要送蟹妖往地府遭受懲罰。這突然的變故，說來復雜，其實只是一瞬間，丁林發現不對，以劍作刀，劈下來的時候，已經有些來不及了，但听的得“ 當”一聲，長劍正正劈在缽盂上。
這一劍，丁林全力施為，直劈的缽盂金光散亂，表面炸碎，浮現出絲絲碎裂，但到底缽盂還是擋住了丁林這一擊，里面蟹妖的魂魄，似乎已全然無懼，陽神神態坦然，似乎已將一切置之度外。
而這一擊過後，缽盂無意糾纏，就勢沒入了地面，裹著蟹妖的命魂入地府去了，消失前的最後一瞬，蟹妖似是轉頭，看了牧童和老牛一眼。
丁林一言不發，面上有些難看，翻手將長劍收起，想他堂堂元神大妖，一時不察，竟然讓一個丹境在手中逃得了靈魂，再回想那缽盂佛器，尤其是後來金光大放的樣子，不知怎的，竟總覺得有些熟悉。
缽盂，蟹妖……
丁林又扭頭看了看牧童，最後將目光停留在掌心中握著的白蛇身上，再加上此時身處的這方地界——青城。
後知後覺。
丁林忽然就想起了前世流傳盛廣的那一篇神話故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