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煙囪里升騰起了濃煙。
銅鍋里咕嚕嚕地冒著熱氣,新鮮的菜品在沸水中上下翻滾著。
格蕾乖巧地端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看著餐桌中央那被拉斯特稱呼為「火鍋」的事物,一時之間有些茫然。
不過,注視著面前已然開始大快朵頤的少年——
格蕾還是學著拉斯特的樣子,小心翼翼地拿起了那對如同竹棍一般,被喚作筷子的工具。
然後,從銅鍋里夾起了菜品,有樣學樣地在油碟中浸泡,隨後將其送入了口中。
下一刻,格蕾那雙翠綠色的眸子不自覺地睜大。
這種她此前從未見過的烹飪方式,卻制作出了相當令人驚艷的美味。
拉斯特哥哥,還真是個神秘的人啊。
作為流浪者,這些年的時間里,格蕾自己便曾游歷大陸。
人類現存的絕大部分國家與城鎮,她都曾去過,見識了多種多樣的風土人情。
但是,格蕾卻從未見過眼前這種名為火鍋的烹飪方式。
原本她還以為,等到自己長大……
加入了守岸人組織,成為了與拉斯特哥哥一樣的守岸人之後。
自己,也許便能夠追上拉斯特哥哥的腳步。
但是,現在看來,那層籠罩在拉斯特哥哥身上的神秘,非但沒有隨著自己的成長而減少,反而更濃厚了幾分。
如此想著,格蕾不由以筷子夾菜的動作為掩飾,又偷偷抬起頭看了身前之人一眼。
餐桌的對面,黑發黑眸的少年似乎已經用餐完畢,正懶散地靠坐在桌子上。
他的側臉籠罩在爐火的光線里,輪廓分明深邃。
與格蕾的記憶中,凍水鎮的終末,那道消失在黑炎中的身形緩緩重合。
明明已經時隔七年。
七年的時光,足以讓青澀幼稚的孩童長大成人。
也足以讓昔日刻骨銘心的回憶,隨時間而風化,扭曲成難以看清的模樣。
但是,拉斯特哥哥的容貌,卻未曾有一絲一毫的變化。
時間仿佛在他的身上定格,光陰的流淌也未曾留下痕跡。
不知為何,看著眼前少年那無比熟悉,與記憶一般無二的容顏。
格蕾莫名的感受到。
心靈的深處,某些因日日夜夜輾轉反側的回憶而發酵的情感……
分明,又一次地涌動了起來。
為了掩飾這股莫名的情感,格蕾站起了身子,便想要伸手去拿桌邊的酒瓶。
但是緊接著,她便看到眼前原本懶洋洋的拉斯特,目光忽然變得銳利了起來。
“你現在到了可以飲酒的年齡了嗎?”
“按照守望尖塔附近城邦的律法,年滿十七歲便能夠飲酒。”
“拉斯特哥哥……人家已經十八歲了哦。”
格蕾回以優雅的笑容,為自己倒了杯酒。
真好啊……即便過去了七年之久,但拉斯特哥哥卻還是未曾忘記當初凍水鎮中的一切。
時隔多年,他們彼此之間的關系也未曾變質。
自己在拉斯特哥哥眼中,依然是那個鎮長家里,需要被照顧的孤兒小女孩。
她舉起酒杯,將酒水一飲而盡。
冰冷的酒液沿著杯壁入喉,帶著些許的酸澀感。
只是,不知為何。
心中有些莫名失落。
……
餐桌的另一側。
拉斯特同樣在打量著眼前的少女。
當初那個幼獸一般,不通人性的小女孩,如今卻出落成了這般亭亭玉立,落落大方的模樣。
讓拉斯特不由在心中感慨了一句女大十八變,有種我家有女初長成的感觸。
如此想著,他伸了個懶腰,不動聲色地用手指比了個開槍的動作。
除了蛋炒飯外,火鍋是拉斯特為數不多會制作的菜肴之一。
因為,這些烹飪的技巧並非來自深藍港,而是來自于他前世的記憶。
當然,美味佳肴的味道什麼的……還是要刪除掉的。
畢竟拉斯特可不想讓自己對美食的閾值被拉的太高,從而失去了品嘗小艾料理時的驚喜感。
在做完精神暗示的同時——
拉斯特的耳畔,也響起了格蕾那欲言又止的聲音。
“拉斯特哥哥。”
“希爾緹娜姐姐的事情,我很抱歉。”
“都是為了救我的緣故,所以希爾緹娜姐姐她才會……”
格蕾的話語中,帶上了難以掩飾的歉意。
以她的視角來看,凍水鎮中的一切,其實全都是因自己而起。
是因為自己無法控制身上的那股力量,沒法對其收放自如,所以方才引來了污染物的覬覦。
也拖累了那麼多的守岸人,包括希爾緹娜姐姐都葬身于其中。
以當時凍水鎮里的表現來看,希爾緹娜姐姐與拉斯特哥哥,關系分明頗為要好。
甚至,很可能是戀人的關系。
同伴兼戀人因為自己而死,即便並非是故意……但拉斯特哥哥因此而記恨上自己,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才對。
原來,在格蕾他們的眼里,希爾緹娜同學是已經壯烈犧牲了?
看著眼前低垂著頭,如同一只做錯了事的貓的灰發少女,拉斯特同樣微怔了一下。
當然,倘若自己過去的事跡真實地作用于夜世界之中,確實會出現這樣的演化。
畢竟,自己之外的那些尋常黑夜旅者,是無法在夜世界之中,保留下自己過去足跡的。
而終末夜世界中無法組隊,希爾緹娜也同樣無法再進入這條夜世界的世界線之中。
對于格蕾這個世界的人們而言,希爾緹娜確實和死了沒什麼。
也不知道,要是讓希爾緹娜看見,自己那豎立在守岸人總部陵寢之中的墓碑,究竟會有什麼樣的心情。
如此想著,拉斯特不由伸出手,又一次對格蕾使用了摸頭殺。
別說,這小家伙的頭摸起來手感相當不錯。
“不用自責,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作為守岸人,不論是希爾緹娜還是我自己……”
“在加入了守岸人,宣讀了誓言,佩戴上了那枚翼徽的時候,便已經做好了戰死的覺悟。”
“對守岸人而言,為了守衛破碎海岸而戰死,並非是不幸,而是莫大的榮耀。”
“我想,希爾緹娜她倘若還活著的話,也一定會贊同我的說法。”
一邊說著,拉斯特停下了自己手中的動作。
然後,注視向了灰色發絲被自己弄得有些凌亂的少女胸口,那枚嶄新 亮的銀質翼徽。
“坦白來講,我當初和你說那些話,其實是想讓你放棄成為守岸人的想法。”
“畢竟,守岸人所擔負的責任,遠比他們所享受的義務更沉重。”
“不過——”
他的聲音停頓,不由微笑了一下︰“現在看來,倒是沒有說這些話的必要了。”
“那麼,換個話題吧。”
“可以和我說說,你在離開了凍水鎮之後的經歷嗎?”
……
房間之內燈火通明,壁爐散發出陣陣溫暖的熱浪。
兩人間原本因為久別重逢而有些生疏的氣氛,在酒飽飯足後,也重新變得自然了起來。
“後來,我又去了大陸的很多地方。”
“但是,越是在游歷過那些地方之後,我便發現,自己心中的那份向往變得越發清晰分明。”
“果然——”
“我還是想成為像拉斯特哥哥你那樣的守岸人。”
“並非只是因為回憶中,對拉斯特哥哥與希爾緹娜姐姐你們那般帥氣身姿的憧憬。”
“也是因為,發自內心的願望。”
“所以後來,我費盡心思找尋到了守岸人的總部,又通過了全部的考核,成為了守岸人的一員。”
“我想唯有這樣,我才能距離回憶之中,你們的那道身影更近一些。”
橘紅燈光的映照下,格蕾素白的俏臉上沾染了幾抹紅暈。
這是她第一次飲酒。
在酒精的作用下,格蕾感覺自己的心緒變得活躍了許多。
“拉斯特哥哥,你這次是短暫地回守望尖塔修整,還是就留在本部不走了?”
“如果拉斯特哥哥你方便的話……”
“之後,我們還可以像現在這樣一起吃飯嗎?”
換做是平日里,格蕾是絕不會說出如此直白的話語的。
但是此時此刻,在酒精的作用下,那份對于其他同學們所擁有「家」的羨慕,以及對于重新找到安身立命之所的向往。
卻讓格蕾將心中涌動的思緒轉化為言語,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只是任務間的修整而已。”
“當然,我這一次的修整,時間會稍微久些。”
“不過等到準備完畢,我便要去執行任務了。”
拉斯特的話語有些悠長︰“這是首領所對我直接下達的指令。”
“再下一次回到守岸人總部,也不知道會是多久之後了。”
果然,是這樣嗎……
听到了拉斯特的回答,格蕾的心中不由有些失落。
不過,正當她重新整理好了表情,不想讓拉斯特察覺到自己心中的想法之時。
“小格蕾,听說你現在是預備役,未曾被分配任務?”
“嗯。”
格蕾點了點頭,心中的失落卻更加深了幾分。
以她的聰慧,自然不會不明白預備役意味著什麼。
不過,這是必然的結果。
格蕾很清楚自己身上那股名為命運的力量,一旦不加以約束地釋放出來,究竟會掀起多大的波瀾。
她此前人生所伴隨的災厄與不幸,皆是因此而生。
所以,這是格蕾必須學著去約束、壓制、隱藏,無法隨意展示出來的東西。
時至今日,格蕾已經能壓制住自己的力量,不讓其隨意地因精神波動而暴走,干涉外界。
同時,她也已經初步掌握了自己的能力。
就譬如,格蕾在新晉守岸人訓練營當中的絕大部分考核,全都是第一名。
這並不只是因為那段游歷大陸的時光,讓格蕾的技巧與經驗都遠勝其他新人。
也是因為,她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干涉自己的命運。
讓自己在考核中佔據先機,或是令對手發生一些倒霉的事情。
不過,運氣這種玄之又玄的東西,常人自然是無法理解的,格蕾也不敢隨意透露。
再加上自己似乎並無法覺醒異能,是極為罕見的「無異能者」,會被認定為沒有培養潛力,也是理所當然。
但是,下一刻。
她卻听到那道溫和的聲音,在自己的耳畔再次響起。
“其實西塞爾首領他,也已經發現了你的非常之處。”
“只是你的力量太過特殊,成為留守的預備人員,實際上並非是放棄了你,而是對于你的一種保護。”
拉斯特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格蕾的身上。
“不過,格蕾你自己,也不願意就這樣成為受人保護的花瓶吧?”
“你所夢想,憧憬成為的守岸人——”
“可不是只要待在總部里,喊喊虛無空洞的口號,便能夠達成的目標。”
不知為何,拉斯特的話語中,分明帶上了些許幽幽的意味。
“所以,你真的已經擁有成為守岸人的覺悟了嗎?”
“即便失去一切,不再沐浴榮光,不再成為世人眼中那被鮮花與掌聲所籠罩的救世英雄。”
“而是行走于黑暗之中,背負著罵名與冷眼……”
“也能夠為了心中那份不切實際的理想,堅定不移地繼續走下去。”
拉斯特那漆黑眸子深處閃爍的光芒,忽然讓格蕾感受到了幾分陌生。
不過,迎著那意味深長的眼神。
格蕾還是鄭重地點了點頭。
都已經通過了考核,成為了守岸人的一員。
這時候倘若退縮,那麼希爾緹娜姐姐的犧牲,還有自己心中那份日夜回想的憧憬,豈不是都成了笑話?
“既然如此,我這次出去執行任務正好欠缺一些幫手。”
“到時候,你就跟著我一起吧。”
“畢竟,別人不知道,我可是知道的……你是掌控命運,能為我們帶來好運的魔女。”
拉斯特笑了笑。
“那麼,在之後的時間里——”
“為了能夠在任務里派上用場,不給大家拖後腿,好好地努力吧。”
一邊說著,拉斯特重新穿上了掛在椅背的守岸人制式風衣。
他那向著門外走去的背影停頓了一下。
“最後……”
餐桌之上,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枚小巧精美的木盒。
“這是給你的生日禮物。”
“生日快樂,格蕾。”